“也许吧。”她没否认。
“其实今天我就想再寄一封给你呢。”
“无论想说什么,现在你都可以告诉我本人。”那只猫跳回阳台地板上。“你那样坐在栏杆上让我感到不自在。伊桑,你能过来坐在我旁边吗?”
“我很愿意。”我说着站起来,又犹豫了一下,“不,我还是在这里好。”
“我都三十二岁了。”她开心地说,“不需要女伴了。”
“你别让我坐在你旁边。”我要让她确信我不会坐在她身边。“而且你我都不会再有女伴了。”
“怎么啦。”
“真要我说出来?”我问。“如果我挨着你坐,我的臀部多少会挨着你的,或许我不经意地碰到你的手。”
“会怎样?”
“我不想证实你是幻影。”
“但我确实在这儿。”
“希望这样。”我说,“而且从我站的这里看,确实很容易让人相信你在那儿。”
她耸耸肩说:“随你怎么想。”
“我整晚都在想。”我说。
“在美丽的威斯康星夜晚,为什么不能坐在这儿,让晚风轻抚着我们,花香萦绕着我们呢?”
“真是什么都能让你高兴啊?”我说。
“在这里就让我高兴了,知道还有人看我的书也让我高兴。”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茫茫夜空,问道:“伊桑,现在的时间是?”
“四月十七日。”
“我是问哪一年。”
“2004。”
她吃一惊。“那么长的时间。”
“从你……”我吞吞吐吐的。
“从我死的时侯。”她说,“哦,我就知道很久以前就死了。我没有明天,而我的昨天竟是那么遥远。难道现在已是新千年了?时间好像……”她想到了一个正确的说法,“太超前了。”
“你生于1892年,一个世纪多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用电脑查找你的资料。”
“电脑是什么?”她突然又问,“你也知道我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不知道怎么死的,可知道是什么时候。”
“请别告诉我。”她说,“我那时32岁,只记得写完书的最后一页。不知道随后发生了什么事。可要你来告诉我可能不妥。”
“好吧。”我借用她的口吻说,“随你怎么想。”
“答应我。”
“我答应。”
突然那只小白猫神情专注起来,向院子那边张望。
“它看见了它哥哥。”普里西拉说。
“可能是是只浣熊。”我说,“它们可讨厌了。”
“不是。”她肯定地说,“我了解它的肢体语言,它知道它哥哥在那里。”
过了一会,我确确实实听到那边传来猫叫声。小白猫跃下阳台,直奔那边。
“我最好过去看住它们,不然它们会跑没掉。”普里西拉说着站起来。“在巴西时就跑没过一次,没了差不多两天。”
“我去拿手电筒和你一起去。”我说。
“不用了,你可能会吓着它们,不要让它们在陌生环境里跑掉就可以了。”
她站起来盯着我。“你似乎是个很好的人,伊桑。很高兴我们终于相见了。”她微笑着,幽幽地说,“只是希望你不要这么孤独。”
我想撒谎告诉他我的生活丰富多彩,一点也不孤独。她已经下了阳台步入茫茫夜色中。我猛地预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还会相见吗?”虽然已看不见她,我还是大声问。
“看你了。”她的回应从黑暗中传出来。
我坐在走廊的秋千上,等待她和两只猫再次光临。尽管夜凉如水,最后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朝阳正照在秋千上。
我独自一人。
这一天整个早上我确信昨晚发生的事只是个梦。可这不像其它的梦,因为我能记起每个细节,她的每句话,每个姿势。她当然不是真的和我相见,但只是和昨天一样,我依然惦念着普里西拉,于是我就停下手头的工作,在电脑上再找她的资料。
除了昨天那一个条目之外,再也没有发现什么了。我再用《与猫同行》作为关键词查找,还是一无所获,又查找他父亲是否有写自己探险经历的书,还是没有。我甚至还向她曾经住过的旅馆打听她,或她父亲,但那些旅馆都没有保留那么古老的记录。
我一条条线索地查找,但毫无结果。历史几乎完全将她湮没,就如某一天也把我湮没一样。她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除了那本书就是那一条在电脑上的信息条目,寥寥数字,两个年份而已。子孙后代要查找她比警方查找通缉犯还难。
最后我放弃查找时,发现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其他同事都回去了(周报不需要上晚班)。回家路上我在路边的小餐馆里胡乱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直奔我湖边的小屋。
看完电视上十点的新闻,我坐下捧起她的书看起来,只是为了验证她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看了几分钟,我便烦了,把书放到桌上,走出屋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坐在走廊的秋千上,就是昨夜坐的那个地方。她旁边是另外一只猫,身上黑色、脚上白色、眼圈也是白色。
她看见我盯着那只猫,便介绍说:“它叫古戈,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名字,是不是?”
“我想是的。”我不知所措。
“白色那只叫吉戈,爱干各种淘气事。”我无言以对。后来她笑了,“哪个名字更上口?”
“你回来了。”我终于开口了。
“当然。”
“我又在看你的书。”我说,“我从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热爱生活的人。”
“生活中有很多值得热爱的事物。”
“对我们中的一个人来讲是这样。”
“伊桑,它们就在你周围。”她说。
“我更爱通过你的眼睛来看生活,这就像每天早晨你又来到一个新世界似的,发现一切都那么新奇。”我说,“这就是我为什么保存着你的书,为什么重新阅读,就是要共享你的经历和感受。”
“你自己也能感受生活。”
我摇摇头。“我更喜欢你的感受。”
“可怜的伊桑,”她真诚地说,“你从没有喜欢过任何事情,是不是?”
“我试过,可无法喜欢。”
“我要讲的不是这个意思。”她好奇地盯着我,“你结过婚吗?”
“没。”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妨告诉她真实的看法,于是说,“就像你那样,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人能配得上你。”
“我没有那么古怪。”她反驳。
她皱起眉头,“伊桑,我希望我的书能丰富你的生活,而不是破坏你的生活。”
“没有破坏。”我说,“你让我对生活多了些宽容。”
“我想说……”她沉思着。
“说什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真是奇怪。”
“奇怪还无法形容。”我说,“难以置信更能形容。”
她心烦意乱,摇着头说:“你不了解,我记得昨晚回来过。”
“我也记得,每个细节都记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心不在焉抚摸着那只猫。“在昨晚之前我从没有回来过,可也不能肯定,也许每次回来后我就忘记了有这么回事。但今天我却记住昨晚回来过。”
“我不大明白你说的。”
“我离开人世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读我书的人。即使你是,在这之前我从没被召回来过。甚至也没有被你召过。”她久久地凝视着我,“也许我错了。”
“什么错了?”
“也许不是有人解读我而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你非常需要人陪伴。”
“我…我。”我情急之下语塞。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和我一样都僵住了,月儿从云层后面探出脸来,一只猫头鹰咕地叫了一声,飞入左边的林子里。
“你要说什么?”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孤独,”我说,“但这可能是假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出来吧,伊桑。”
“这也没有什么好值得说出来的。”她的诱导激起我说出以前从没对任何人说的话,包括对我自己。“少年时我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那时我想我将会热爱工作,做事干练,将找到相爱的女子共度今生。我将游历你所描述的地方。多年后我的憧憬一个个破灭,如今我只能安于现状,赚点工资付付生活费,定期去医生那儿体检,如此而已。”我深深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可以说是完全看到了希望一步步破灭。”
“伊桑,你要敢于冒险。”
“我不像你,”我说,“我希望能,但做不到,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荒蛮之地可以探险。”
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爱情就是一种冒险,你要冒着受伤害的危险。”
“我已受到伤害了。”我说,“这很平常。”
“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鬼魂可伤害不了你。”
我想确实不能,又提高声音问:“你是鬼魂?”
“我感觉不像。”
“你看起来也不像。”
“我看起来怎样?”
“我一直认为你美丽动人。”
“可时尚变了。”
“但美是不会变的。”我说。
“这么说我,你真好。但我看起来一定像古董。说实话,我当时的世界在你现在看来应该比较原始。”她脸上奕奕生辉。“现在已经是新千禧了,快告诉我世界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人类登上月球,在上面行走。我们的飞船在火星和金星登陆。”
她仰望夜空。“月球!”她叫了起来,接着问道:“你怎么还在地球上,什么时候到那里。”
“我不冒险者,不记得了?”
“真是振奋人心的时代啊!”她热切地说,“我那时只是一直要看看山那头有什么,但你们,你们却能看到天外的事物。”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但这将会实现的。”她执着地说。
“有一天会的。”我也被她感动了。“不在我有生之年,但总有一天会的。”
“那你应该会带着巨大的遗憾死去。”她说,“我肯定自己也是如此。”她仰望群星,仿佛在想像自己飞向每颗星星。“告诉我未来的事。”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说。
“是我的未来,你的现在。”
我尽我所能告诉她这个日新月异的新世界。听到如今千千万万人乘飞机旅行,她似乎很惊奇。现在美国没什么人没有车,而几乎没什么人乘火车出门。电视这新发明深深吸引了她。由于刚开始介绍,我决定不告诉她还有那么多奇妙的事物。彩色电影、有声电影、计算机,她都想了解,还急于知道如今人们已经更人道了,动物园是否也变得更人道。她无法相信心脏移植手术现在只是一个平常的手术。
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几个小说,最后口干舌燥,只得告诉她要休息几分钟。
乘这个时间我到厨房拿些饮料。她从没听说芬达汽水,或Dr·Pepper?我只有这两种汽水。她不喜欢喝啤酒,我就炮制了一杯冰茶给她,自己开了一瓶百迪啤酒。
我端出来时看见她和戈古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也懒得去找她,知道她会从来的地方返回此处。
接下来的三个晚上她都回来,有时带着一只猫,有时两只。她向我叙述了她的旅程,她那种迫切的心情,想在短暂的一生中看完要看的世态风景。我向她描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各种奇观。
每夜和一个幽灵倾谈,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向我保证她是真的,她说了我就信,但我仍害怕与她接触发现她根本就是个梦境。那两只猫不知怎的仿佛也知道我的想法,也和我保持一段距离。在这几个晚上它们从没亲近我。
“我真希望也能像它们一样看到那些风景。”在第三个夜晚我这么说,冲着两只猫点点头。
“有些人认为带着它们全世界跑,很残忍。”
普里西拉回答,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古戈的背,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但我认为不带上它们更残忍。”
“这两只或以前你养的猫惹过麻烦吗?”
“当然惹过。”她说,“但你喜欢一个东西,就要忍受所带来的麻烦。”
“是的,你忍受了。”
“你怎么知道?”她问,“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从没喜欢过什么呢?”
“我也许错了。”
“哦?”
“我不知道。”我说,“或许我喜欢一转身她就消失的那个人。”她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非常尴尬,不自然地耸耸肩说:“也许。”
“伊桑,我真的存在。”她说,“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以你存在的方式存在。”
“我没在抱怨,”我说,“我是说我满足于相处的时光。”我笑了一下,但这导致她的误解。“而且我的确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
“我一直告诉你是真的。”
“我明白。”
“如果你知道我是真的,会怎么做?”
“真的?”
“真的。”
我盯着她。“别生气。”我开始安慰她。
“我不会生气。”
“第一次在阳台上见到你就想抱你吻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
“我就怕……就怕碰到你,你就消失了。如果我向自己证实了你是虚幻的,就不会再见你了。”
“记住我告诉过你,爱情是一种冒险。”
“我记住了。”
“然后呢?”
“明天我可能会试一试。”我说,“只是还不想失去你,今晚我不够勇敢。”
她笑了,在我看来是惨笑。“明天你可能就对我的书感到厌倦了。”
“绝不会。”
“但是就是这本书,你能看几遍。”
我望着她,年纪轻轻、充满活力,也许是死前两年的样子,肯定不到三年。
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宿命。她拥有的就是一生中在世界各地的丰富经历。
“那我就看你其它的书。”
“我写了其它书吗”她反问。
“十几本。”我说了个谎。
她忍不住笑了。“真的吗?”
“真的。”
“谢谢,伊桑。”她说,“你让我感到很幸福。”
“此情此景我们确实幸福。”
从湖里传来吵闹的厮咬声。她立刻四处找猫,还好它们都在走廊上,注意力也被那吵闹声吸引过去了。
“是浣熊。”我解释。
“它们为什么打架?”
“可能是死鱼被冲到岸上,不够分,它们就打起来了。”我说。
她笑起来。“它们让我想起我所知道的一些人。”她顿了一下,补了一句,“我所知道的一些人。”
“你想念他们吗?我是指你的朋友们。”
“不,我认识很多人,但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因为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呆很久。只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想他们了。”她顿了顿,“我不很理解,我知道在这新千年,我和你在这里相识相知,但好像刚刚庆祝完32岁生日似的。明天我给爸爸的坟上些花,下周坐船去马德里。”
“马德里?”我重复一次,“你会去斗牛场看勇敢的斗牛士和公牛搏斗吗?
“一个奇异的表情掠过她的脸。“不奇怪吗?”她说。
“什么不奇怪?”
“我居然不知道在西班牙干了什么……但你看了我所有的书,你应该知道。”
“你不让我说。”我说。
“别说,这会破坏神秘感。”她说。
“你不在时我会想你。”
“你捧起我的一本书,我就会回来。”她说,“而且,我这么做了将近80年了。”
“我糊涂了。”我说。
“别那么沮丧,我们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