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迹变化就能看出,画展给安娜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他量了词与词之间的距离,确定了字母的尺寸、倾斜度及匀称程度等。他觉得,每一笔,每一划里都蕴含着优雅和韵律。一个个字母像一粒粒珍珠串在一起,清翠欲滴,给人以信赖——这一切说明,安娜是个诚实的人,均匀流畅的线条显示出笔者书法的娴熟以及洞察力的透辟。
随着工作的深入,有新进展的评析渐渐充实起来。安娜的形象开始出现,迈尔谢尔笔迹的初步鉴定也已完成。很清楚,这位科学家、技术大师精明、诚实,才华横溢。言行举止慢条斯理,也是一个典型的、性格孤僻的单身汉。
罗达来取结果时,戈尔顿认为,对这两个人,他所了解的要比他们的亲生母亲所讲述的多得多了。当然,他仍然不知道,安娜究竟身居何方,资料究竟藏在何处。
“全部就这些?”罗达看完分析报告后问,显然他还有所求。
“对。”
“我们调查过州里所有美术展厅。”罗达拉着马脸说,“可就找不到那女人。此外,我们有证据证明,迈尔谢尔根本不可能如她信中所说的和那女人厮混那么长久的时间。很显然我们被耍了,您也一样。您相信,安娜是诚实而又道德高尚的人,可我们却认为,她是一名间谍。她引诱迈尔谢尔上钩,骗取了他的资料,而这些信不过是一种把戏而已。封封如此!”
戈顿摇了摇头:
“这些信里,没有一句是谎言。”
“那为什么安葬迈尔谢尔时,她不来?关于他的讣告,报上登得够多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久。自从我们在学院高年级找到他以后,他就一直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每周七天,一天不离,整整四年一直如此,他没有时间与那女人建立如她所述的那种复杂关系。这一切明摆着是编造的,是杜撰。”罗达气得瘫在座椅里,脸色灰得跟他的衣服的颜色几乎一样。这短短的两周时间,他一下子显得老了好几岁。
“他们赢了。”罗达有气无力地说,“也许他们现在已逃离国境,也许在迈尔谢尔遇难后的第二天就已逃走。资料到手了,任务完成了。干得真漂亮。迈尔谢尔那白痴真该死!”罗达看着地板,痴呆呆地,然后直起身子,又说起来。他嗓音更加生硬,语句短促,有时前言不搭后语。
“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作什么笔迹鉴定,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什么笔迹鉴定?一派胡说八道,但做也做了,没什么说的了。请把帐单邮寄过来。她的信在哪里?”
戈尔顿默默地把信札递给他。罗达仔细清点后,就把它放进公文皮包,接着站起身来。
“为您着想,我不会把您与本公司这次合作告诉任何人。”他把戈尔顿写的鉴定书推开,“这些东西对我们毫无用处。再见!”
戈尔顿明白,事到如今理当结束了,可是疑团不散。“安娜,你到底在哪里?”他默对着冷嗖嗖的夜空发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为什么不把资料交还公司?他找不到答案。但是他知道,安娜还在,她在画画,在和她心爱的人一起生活……他不知怎么突然激动起来。
他把前额紧贴到冰冷的窗玻璃上,竟轻声地道出了一句:
“她是无价之宝。”
“戈尔顿,你没出事吧?”凯琳在电话上问。他能见孩子的日子又到了。
“没事。你要说什么?”
“没事就好。你身边好像有个女人?我觉得你谈话的语气有点反常。”
“上帝啊,凯琳,你到底要我干啥?”
她的声音又冷淡、威严起来,还是接送孩子的事……
戈尔顿放下话筒,环视了一下房间。他这才发现。这房间又脏又乱,好像没人居住似的。“这里还需要一盏灯。”戈尔顿思量着,“至少要一盏,也许两盏。”安娜就喜欢房里明亮。“我身边真的出现一个女人了吗?”他想哭,又想笑。不错,他有她的签名,有她寄给另外一个男人的恋爱信的复印件。他甚至常梦见她来到家里。用信中那些话语与他交谈。是那女人!每当他一闭上眼,她的名字“Anna”立刻就会出现。大写字母A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火焰扶摇而上,直冲九霄。后面是秀丽的双写“nn”,未了是龙飞凤舞的小写“a”,真的,它在向上飞,不过没飞走,只飘出一道花笔,把签名从上到下团团围了一圈,接着横穿大写字母把自己融进“A”里,最后又回到词尾。一个如调色板般富于表现,有着远大抱负,翱翔于大地上空,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创造着艺术画像的安娜的形象,跃然眼前。“永远属于你的安娜。”永远属于你的。
第二天他新买了一盏灯。在回家的路上又拐进一家花店,买了盆鲜花。安娜曾写过,阳光能把窗台上的鲜花变成玲珑剔透的宝石。戈尔顿把花放在窗台上,把百叶帘卷起,花……果真变得像闪光的珠宝。
春去夏来。戈尔顿常去纽约参观画展,欣赏年轻画家的作品,反复研究各派书法。他也曾想过,连那些老练的专业侦探、那些联邦调查局的特工都找不到她,那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但他仍不灰心,照样有展必看。他安慰自己:“我很孤独,需要找个女人,一个能使我钟爱的女人……”他继续寻找着。
工夫不负有心人。秋天到了,有一天他参加了一位新秀——刚毕业的教师举办的画展开幕式,很受启示。他想,安娜也完全可能是位美术教师。他弄来了一本学校名册,便逐一去查访……
也许她长得很丑,戈尔顿猜想着。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上迈尔谢尔这样的人呢?他性格压抑,郁郁寡欢,绝无迷人之处。当然,他是天才,但性情古怪,对人世充满了惊异。看来,安娜看中的,正是后面这点。也很善于透过一切障碍在心灵深处去发现真正的男子汉,而他简直就对她崇拜如神。这在安娜的信中可以感觉得到,感情是相互依存的嘛。但他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和工作?第三者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爱情,这一点从信中同样可以看出。两个男人同时爱着一个女人,而能融洽相处,毫无醋意。戈尔顿经常长时间地考虑着她,考虑迈尔谢尔,考虑着那个陌生人。他继续去参观美展,很快,他就成了艺校和他所访问过的其它学校熟悉的人物。他承认,他的这种痴狂里或许有某种病态特征,或许就是神经官能症,难说,甚至比这更坏。
十月寒冷的雨季来了。凯琳通知说,她已和一个相当殷实的富翁订了婚。这一来,他去看孩子就比较轻松了,他再没有必要费心去安排周末孩子们的每一分钟了。他给孩子们买了一台带游戏机的彩电。
一天,他决定去拜访里克·根尔松。他和里克认识才两,三个月,里克在美术学院教授水彩画。他到达学院时,里克正在上课,他只好在办公室等候。无意中,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字母A,那个“Anna”里的大写字母A。
原来,里克的书桌上有一封信。信封是手写的,字母A就在其中。戈尔顿顿时感到手心冒汗,两肩刺痛,胃里也闷得难受。他惊恐地把信封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看了一眼字行。单词“Academy(学院)”中的字母A,看上去的确像一座正在喷发冲天火焰的火山。那潇洒飘逸的线条,青丝环绕,宛如一顶歪斜的西班牙式的宽檐帽。毫无疑问,是安娜写的。字母没有龙飞凤舞之势,但须知,这是信封,是地址,太草是不适宜的。无论怎样,这是安娜的亲笔字。
戈尔顿倒在座椅里,再没去碰那封信。但里克进来后,他就问:
“听我说,这信是谁写的?”
由于激动,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可里克多半没注意到这点,他打开信封,看了一下落名,就把信递给戈尔顿。戈尔顿一眼就认定,笔迹是她的,尽管稍有出入,但无疑是她的。这一点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行款格式的别致、笔锋的秀丽、线条的飘逸……总之,一切既像他的安娜的,又似乎有点不像,但戈尔顿坚信不疑。安娜在信里说,她缺了几天课,请求补假。日子是四天前。
“一个女学生,很年轻。”里克说,“她刚从俄亥俄州来。她立志深造。奇怪的是,她母亲没在信上签字证明。”
“我可以见见她吗?”
“你有什么事?”
“我想请她给我签个名。”
“哦,你呀,原来是个不安份的人呢。”里克笑了起来,“她现在在培训班补课呢,咱们走吧。”
戈尔顿站在门口,打量着画架旁的年轻女子。她二十上下,瘦得难堪,没准是饥饿所致。蹬一双破旧的网球鞋,穿一条退色的旧针织裤,套一件男式方格花套衫。完全不是他凭信所想象的那个安娜,至少眼下不是。
戈尔顿突然感到头晕,立即抓住门框。只是在此时此地,他才明白,迈尔谢尔研究的是什么,发明的是什么。他思绪万千,竭力在寻找着各种解释。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各种回忆纷纷而至,最后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对整个神秘的故事终于有了个清楚的认识。迈尔谢尔资料的价值证明了他超群的才华,同时也证明了他的癖好,他的深沉。罗达认为,迈尔谢尔的试验没有成功,因为他在实验室爆炸时已经死了。也许一切就是这样决定的。他的确已不在人世,但是他的试验已获成功。迈尔谢尔已经掌握了时间转移技术,经过努力,超前六年进入了安娜二十六岁的时期,即他已经进入了未来世界。戈尔顿突然茅塞顿开,啊,原来安娜信中被剪去的,竟是他自己的名字Gordon。他想起了信中的几句话:安娜提到过他客厅里一幅画中的日本吊桥,提到过窗台上的鲜花,甚至还提到街对面那幢大楼背后的夕阳。
他想,罗达及其整整一支侦探队伍在寻找迈尔谢尔的资料。可资料已经或者将会被藏到地球上最可靠的地方,藏到未来世界的某个地方。安娜藏资料的保险柜,就是他——戈尔顿的保险柜。他既感到肉体上的疼痛,又感到精神上的痛苦,他紧紧地眯缝起双眼。对迈尔谢尔来说,没有任何爱情的力量能使他放弃自己的事业。
戈尔顿已经明白,他和安娜将会一起生活,他会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信中所述的那个安娜。即使迈尔谢尔通过时间机器的大门进入他们共同的未来世界时,他,戈尔顿,仍会爱安娜,会等待她,帮她战胜可怕的失落后的痛苦。
里克咳了一声,戈尔顿仿佛才从梦中惊醒,放开门框,步入画室。安娜见到他,注意力就再也无法集中到工作上,她举目而视,那眼睛是蓝莹莹的。
“你好,安娜!”
《优秀供应员》作者:马里恩·格罗斯
明尼·莱格蒂走上榆树街平房的人行道,发现自己又面临着一次危机。四十年来,每当奥马尔那样伏窝般地静坐着,下抽烟,不“研究”,缩成一团,她就知道自己面临着一次危机。现在,当他遭到新的挫折时,如果不是象哄孩子那样哄他,光想让他靠养老金过日子似乎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虽然她心里实际上并不高兴,但是她说话时还是装出愉快的样子。
“嗨,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你得上来透透气是吗?”明尼在奥马尔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把手里提的纸袋放在人行道上。纸袋虽然很小,但里面装的却是他们差不多一星期的食物!无线电里的那位好心人说。老人需要蛋白质,大量无脂肪的嫩牛排,但是既然他不能告诉你,牛排一捐1.23美元,怎么个买法,他就大可不必自费口舌了。他直楞楞地注视着前方,好象完全没有看见她。这一次他似乎发作得很厉害。她抓住他那疙疙瘩瘩的手,轻轻地拍着。
“你怎么啦?你的新发明碰到意外障碍了吗?”这项“新发明”占据了地下室的三面墙和大部分地面。但对明尼来说,它仍然还是一项“新发明”——他的又一个行不通的设想。
自从他们结婚以后,奥马尔一直在搞新发明。他们年轻的时候,她的姑姑责备他,她曾经热情地为他辩护:“这总比喝酒好,比打牌花钱少,至少我可以知道他晚上在什么地方。”现在他们年纪大了,奥马尔退休了,他的敲敲打打有了新的意义。许多退休老人,因为按有足够的活动填补他们的时间和头脑,身体垮掉了。他每天敲敲打打,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你怎么啦?”她再次问道。
老人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她。他伤心地摇摇头:“明尼,我失败了。这东西不行,不切合实际。明尼,我曾经对你许过愿,你对我如此忠诚,而这机器却不会运转。”明尼从来不认为它会运转。如果他的新发明真能运转,人体似乎也不可能象他所说的那样在里面来去自由。她继续轻轻拍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会不会运转我不能肯定,但你是出于好意,要是这机器真的会运转,那我坐进去后不是头晕,就是想家,不然也会害别的什么毛病,现在你想放弃时间机器。你准备再研究什么呢?”她急切地问道。
“明尼,你不懂,”老人说道,“我这一辈子完了。我失败了。我想做的一切全失败了。我做过的一切工作每次都接近成功,但又总是有点什么东西我无法彻底搞清楚。明尼,我从来没有获得足够的知识,从来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现在再来学习已经太晚了。我准备彻底放弃。我这一辈子完了!”
这问题很严重。他在地下室里没有什么东西好敲打,他老是碍手碍脚;他无事可做,只好象梅森老先生那样悄悄地溜出去。她不喜欢想这些事。“也许情况不至于那么坏,”她对他说道,“用安装到新发明里面去的那些好零件,你也许能为我们做一台电视机或别的什么东西。老天爷,电视机可是好东西哟。”
“明尼,我可做不出来。我不会制造电视机。而且,我已经对你说过,时间机器都快搞成功了,只是不大实用,不象我所想象的那样好。来,我带你去看看。”他把她拉进屋去,走下地下室。
时间机器占地很大。加上摆了炉子、煤箱和洗衣盆,地下室里剩下的空地很小。他向她作解释时,她只好站在楼梯上。时间机器上的有色灯比弹球机上的还要多,插头比希尔思戴尔电话总机的还要多,控制杆比那些新奇的投票站的还要多。
“你看,”他指着机器的各种部件说道,(我装配了这台机器。我们就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进退自如。我们可以到国外去,亲自目睹重大事件的发生。我们可以过一个饶有趣味的晚年。”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享受到这些成果,”明尼打断他的话,“我怀疑自己会不会与外国人打交道,他们有奇特的语言,奇怪的风度等等。”
奥马尔生气地摇头:“到圣地去。你不是很想去看看圣地吗?可以在加利利和听道的人们一起聆听上帝亲口讲话。你会很高兴的,不是吗?”
“奥马尔,你这样说,可是亵读了圣灵,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此外,我想上帝一定是用希伯来语讲话的,我一个字也不懂,你也不懂。但是我高兴的是,你的机器根本不会运转。”她直截了当地说。
“但是,明尼,它是会运转的!”奥马尔愤怒了。
“但是你说——”“我从来没有说它不会运转。我只是说它不实用。它运转得不够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它运转得更好。”
研究这项新发明是一回,但是相信它会运转却是另一回事。明尼开始惊慌起来。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