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谁,布兰特先生。我的记忆力没问题。”
老人笑了。“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的原因。我不用老是提醒你们。”他向坐在对面的女子作个手势,“我的孙女。”光线在她坐的地方较强,她的头发闪闪发光。她笑时现出的酒窝可爱极了。
“我叫杰克。”机器人拉过一把椅子,“喀迈拉公司的福戈领航员。型号是——”
“别说了。是我建立的喀迈拉,难道我还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吗?”
机器人脸红了:“你要谈什么呢,布兰特先生?”由于人造反荷尔蒙抑制了他的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有敌意了。
“永生。我觉得你的雄心壮志相当有趣。”
“说什么呢?我自己照顾自己,谨慎地投资,购买所有升级产品。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不能永生不死。”机器人的话语中带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我希望这没冒犯你。”
“不,不,当然没有。怎么会呢?有些人想通过自己的工作实现永生,另一些人则是通过他们的孩子。还有什么比同时做到这两点更让我高兴的呢?但告诉我——你真的期望永生不死吗?”
机器人一言不发。
“我记得我已故的岳父威廉·波特有过这么一件趣事。他是个好人,是的,但还有谁记得他?只有我。”老人叹息道,“他对铁路挺感兴趣。有一天他参观了一家科学博物馆,其中展出了一架奇妙的老式蒸汽机车。那是上世纪末的事了。他钦慕地倾听着导游吹嘘这台古老机器的种种优点。当导游员提到它的生产日期时,他意识到自己比它还老。”老人身子前倾,“这就是他发笑的原因,但这并不真的好笑,对吗?”
“对。”
老人的孙女静静地听着,专心致志地在一个瓶子里拿椒盐卷饼吃。
“你多大了,杰克?”
“七岁。”
“我八十三。你认识多少和我一样老的机器?八十三岁还能工作。”
“我那天看见了一台。”老人的孙女说,“一台道森堡,红色的。”
“真叫人高兴啊,但它不能再用于运输了,对吗?我们给它准备了很多展台。我曾得过一个奖,奖品上镶着一支尤尼维克上的真空管。尤尼维克是第一台真正的电脑,然而它全部的名声和历史重要性加起来,也不能防止它变成废料。”
老人的孙女说:“尤尼维克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如果能够的话,也许它今天还存在。”
“它的部件会磨损。”
“可以买新的。”
“可以啊,只要有市场存在。但现在只有很多你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你们从事危险的职业,总是发生事故,每次事故都会使消费市场萎缩。”
“可以购买老式部件或订做。”
“是啊,如果你出得起钱。如果出不起——”
机器人沉默了。
“小伙子,你不会永生不死的,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一点。现在你既然已承认某一天你也会死,你也承认它只会早不会迟。机器人仍处于襁褓之中,没人可以将一个T型机器人升级成展览型的,同意吗?”
机器人点点头:“是的。”
“你一直都知道。”
“是的。”
“这就是你对那酒鬼那么凶的原因吧?”
“是的。”
“现在我恐怕要无礼了,杰克——你也许活不到八十三岁。你没有我的优势。”
“哪一个?”
“良好的基因。我选择了优秀的先祖。”
“良好的基因,”机器人有点愤世嫉俗,“你有良好的基因,可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我又得到了什么,我他妈的又得到了什么?”
“钼制关节代替不锈钢关节,红宝石芯片代替锆。17号塑料——见鬼,我们为你们做得够多了!”
“但那还不够。”
“是啊,的确不够。那只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那怎么解决这问题呢?”老人的孙女笑着问。
“我建议要用长远的眼光来看问题,我就是那么做的。”
“胡扯,”机器人说,“你年轻时是个延伸主义者。我输入过你的自传,你似乎和我一样渴望永生。”
“是的,我曾是生命延伸运动的主要成员,你无法想像我们把什么鬼话塞进了自己的脑子。最后我清醒了。问题是,人类的细胞每自我更新一次,信息就会降级一次。在血肉之躯的人类身上,死亡是与生俱来的,它似乎是写在基础程序里的——这也许是防止宇宙中挤满老家伙的方法。”
“还要防止旧的观念。”孙女话中带有几分恶意。
“言之有理。我看到生命延伸运动失败,我决定让我的孩子在我失败的地方胜利。你会成功,而且——”
“你失败了。”
“但我从未停止过努力!”说最后几个字时,老力用力捶着桌子,“你显然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来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吧。为了实现真正的永生,要做些什么呢?我应该给你们什么建议呢?我们来设计一个能永生不死的人吧。”
机器人小心翼翼地说:“显然应该这样开始:这人必须能够买到所有可得到的新部件和升级产品,必须有使之易于根据科技进步而调整的港口和连接器,必须能够在极冷、极热和极湿的环境中生存。而且——”他在脸前挥了挥手,“他可不能长得他妈的这么漂亮。”
“我觉得你看起来挺好。”老人的孙女说。
“是啊,但我希望能被当成血肉之躯。”
“所以我们假设的永生应当是:一、无限升级,二、适应各种环境,三、考虑周全。还有吗?”
“我想她应当看起来很迷人。”老人的孙女说。
“她?”机器人问道。
“为什么不能是她?”
“这其实不是个坏主意,”老人说,“能从进化中生存下来的生物最能适应它的生存环境。人类的生存环境是人造的。一个幸存者惟一有用的特性就是他能轻而易举地与他人相处,或者,如果你坚持,就算是女人吧。”
“噢,”老人的孙女叫道,“他不喜欢女人。我可以从他的身体语言看出来。”
机器人脸红了。
“别觉得受了侮辱,”老人说,“你不应觉得被真理侮辱。对你来说——”老人向孙女转过脸去,“如果你学不会好好待人,我就不带你到处走了。”
她低下头:“对不起。”
“道歉接受。我们再谈谈那个任务,好吗?我们设想的永生之人在许多方面都将像个女人,自我更新,能够得到自己的替用部件。她可以把任何东西作为燃料,一点碳,一点水……”
“酒也是种绝妙的燃料。”老人的孙女说。
“她能模仿出衰老的模样,”机器人说,“同时,自然生命又会一代复一代地得到进化,所以我希望她也能通过升级而进化。”
“很好。只有当我完全免去了她升级的麻烦,并让她完全能用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才能任意改变和进化。如果她打算在文明消亡之后继续生存,她就需要那种能力。”
“文明消亡?你认为这可能吗?”
“在一段长时间里当然是可能的。长远来看,这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事看来都不可避免。记住,永远可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一段长得足以让任何事发生的时间!”
有一会儿,大家都沉默了。
然后老人拍一拍手。“好,我们已经创造出新的夏娃。现在我们给她上好发条,让她启动!她可以活——多久?”
“永远。”机器人说。
“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来把她分成小块儿。2500年她会干什么?”
“从事一种工作,”孙女说,“也许是分子设计美学,或为娱乐幻象写脚本。她将深深植根于文明当中,她会有许多她热切地关心着的朋友,也许还有一两个丈夫或妻子。”
“这丈夫和妻子都是要变老、损坏或死掉的。”机器人说。
“她会为他们悲悼,然后继续生活。”
“3500年。文明消亡。”老人兴致勃勃地说,“那时她会干什么?”
“她当然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环境中存在毒素和放射线,她将使自身对此免疫。她会让自己对幸存者有用。她将以老妇人的面貌出现,教人治疗的方法。她时不时还会暗示些什么。她会在某处建立数据库,其中贮存着幸存者们失掉的一切。慢慢地,她会将他们带回文明之中。这将会是个更温和的文明,一个不太可能自我毁灭的文明。”
“一百万年。人类进化成了某种我们现在无法想像的生物。她会如何应付?”
“她模仿他们的进化,不——她已进化得与他们一样!她想要一种安全的方式进入群星,就会鼓动一种极其渴望这样做的生命,尽管她并非是首先利用这种生命的人。她会等待数百代,让他们证实自己的特性。”
在幻想的静默中倾听的机器人说:“假设那从未发生,如果星际旅行仍然困难无比,危险重重,那又如何?以后怎么办?”
“人们曾认为自己不能飞翔。只要等待,许多看来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简单。”
“四亿年。太阳用尽自己的氢,太阳核心毁灭,氦融合开始,太阳变成了一颗红巨星。地球被蒸发了。”
“噢,那时她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这个容易。”
“五亿年。银河与仙女座星系相撞,周围一切都充满高能射线和爆炸后的星球。”
“真麻烦。她要么防止这种事发生,要么搬到几百万光年之外更友好的星球去。她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和收集工具。我确信她能胜任。”
“一万亿年。最后的星球也变暗、熄灭了,只有黑洞留了下来。”
“黑洞是绝妙的能源。没问题。”
“1.06古戈尔年。
“古戈尔?”
“古戈尔是10的一百次方。一后面加上一百个零。宇宙的热量消失殆尽,她怎么幸存下来?”
“她会长时间等待它的到来,”机器人说,“当最后一个黑洞消失后,她必须过一种没有无偿能源的生活。也许她能接受这种变化,将自身特性改写为垂死宇宙的物理常量。这可能吗?”
“也许吧,但我真的认为宇宙的生命对任何人来讲都够长了。”老人的孙女说,“不能太贪婪。”
“也许,”老人沉思道,“也许。”然后他又对机器人说,“现在好了,你看到了未来,以及第一个不死之人的简单自传,最后结局是她死了。现在,告诉我,知道你为这样的成就贡献了一份力量——不管它多么微小——难道不够吗?”
“不,”机器人说,“还不够。”
老人扮了个鬼脸。“你还年轻。我问你:到目前为止,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吗?就整体而言。”
“不那么美好,还不够好。”
老人久久地沉默着。“谢谢,”他说,“我很珍视我们之间的谈话。”他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看到别处去了。
机器人手足无措地望望老人的孙女,她笑着耸耸肩。“他就是那样,”她抱歉地说,“他老了,热情会随体内化学平衡而起伏。希望你别介意。”
“我明白。”机器人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向门口走去。
在门边他回头望了一眼。他看到,老人的孙女正把她的亚麻布餐巾撕成碎片,优雅地呷着葡萄酒,把碎片吃了下去。
《永生的代价》作者:'美' 马修·斯潘塞
方陵生 译
克里斯先是看见了公共汽车的车前灯,然后才看见了汽车,根据以前听说过的故事,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周围的一些行人在它出现之前就已经匆匆离开了。那些传闻故事说道,最近又有一些不幸的人成了这辆奇怪的公共汽车的牺牲者。据传,这辆车载着它的乘客驶向它的目的地:地狱,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可怕的传说。克里斯对这些说法并不太在意,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凡是有胆量登上这辆公共汽车的人,永远都不会老,经过许多年,甚至几十年,当他们从车上下来后,还是像上车时那么年轻。
这也正是他今天要来这里的原因。尽管他的朋友和家人都认为他的这个想法简直是疯了、傻了。但他认为,这是他争取永生不老的一个机会,如果他在这趟旅程中一切顺利的话。终于,克里斯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他带着期盼抬头望去,它转过街角,空气变得凝结不动了,似乎因为它的经过,整个城市的呼吸都停止了。
汽车的车窗玻璃是彩色的,他看不见里面。汽车引擎发出像老迈而疲惫的野兽的低吼声和叹息声,在站台上停了下来。车门发出嘶嘶声,渐渐滑开,克里斯看见了那个司机,他的头别转着,隐藏在工作帽里。克里斯上车后给司机车票钱的时候,看见司机的双手白得像白垩一样,车门慢慢地关上,车子继续向前开去,他转向车厢里张望着。
车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乘客,但是这几个乘客的样子已经足以让他惊讶非常。这辆公共汽车到底经历了多少年代?据说,它原是传说中荷兰飞人的化身,最早是以有轨电车的样子出现,从那以后,它就频频现身于世界各大城市,载上一些毫不知情的乘客。从此这些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看见过他们。
克里斯坐在一个女子对面,她的衣着打扮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样式。乘客中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着20世纪40年代流行的细条纹面料的西装,另一个穿的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服装。还有一个与克里斯年龄相仿的女子穿着20世纪60年代流行的时髦服装。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一点也不显老,直到克里斯注意到他们的眼睛才发现有些异样:他们的眼睛都是那么呆滞、茫然地盯视着前方,几乎看不到生命存在的气息。克里斯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永生不死的代价吗?我也会变成这样吗?有机会在下一站下车之前,我会不会也变得像他们一样呢?
克里斯回过头,看着坐在后座斜对面的一个女人,她的嘴唇在微微蠕动着,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想和他说什么,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她只是在自言自语,重复着很久以前的记忆。
“那是1912年夏天,”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们是缝纫工人,在下班回来的路上,这辆公共汽车迎面开来。我上了车,我的同伴们都被撂下了,没能上来。我等啊,等啊,等着它把我送回家,但我一直回不了家。我看见车窗外的城市景致全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城市了。有一次车子经过我家老房子所在的地方,但是那里现在只是一片空地。现在,这辆公共汽车就是我的家。”
说完这些,她就沉默不语了。他环视着车内乘客永远不老却显得异常疲倦的脸,克里斯明白,这就是他们付出的代价,与他们曾经熟悉的世界完全切断了联系,他们也被这个世界完全遗忘。难道这就是长生不老的代价吗?克里斯沉思着。好吧,他们只能这样生活下去了,但是我还有一生的路要走。
他抬头望去,看见了一根拉铃的线绳。最后一次有人用它是在多久以前?几十年前?也许从来没有人用过它?他伸出手去,拽紧它,咬着牙使劲往下一拉。
公共汽车猛然急刹车,那声音就像一个迷失灵魂的哀叹声。刹那间,一切似乎都静止了,车厢里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点动静。接着,克里斯看见司机转过头来看他。
司机没有脸。他的帽子下面黑黝黝的什么也没有。但克里斯感觉得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然后司机转过头去,转动手柄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