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该选择这种最终真相大白于天下,从此背上耻辱包袱的生活?也许是他绝望地低吼了一声;也许是看到了他身上的白衬衫,不管是因为什么。内丽莎发现了有人在看她。她慌里慌张地停住舞蹈,直盯着他,双眼如夜空中的两颗明星。
他走下楼梯,在门口遇上了她。她的面颊映出月光,明亮得令人心痛。在一片静夜中,他听到她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抱歉我打扰您的休息了,先生。”
“没有,没有……我没有睡着。你的舞跳得美极了,小妹。”
“谢谢您,先生。我很喜欢跳舞。在这个躯体里,舞蹈是最接近于星际飞翔的体验了。”
德纳利那颗裂成两半的心一下融合起来。他意识到,他为内丽莎做出的计划正是她想要的。他可以让她回到她先前栩栩如生地描绘过的、翱翔于太空的生活;与此同时,也可以让自己发财。
内丽莎看到他脸上绽放的笑容,便问他在想什么。
“我刚刚想出一个惊喜,小妹。是送给你的礼物,以表达我对你舞蹈的欣赏。不过需要些时间来准备,所以请你务必耐心些。”他弯下腰吻了一下她温暖的金属手指,“晚安,小妹。”
“晚安,先生。”
他回到床上,立即陷入深深的没有梦魇的睡眠。
三天后,船具商的拖船回来了,吊架下悬着改装后的“番红花号”。闪闪发亮的船壳上刷着鲜艳的红、黄、绿色——兰森原来的那个贸易公司的标志的颜色。
德纳利、莱昂娜和内丽莎聚在一起,看着拖船把“番红花号”轻轻放到地面上。拖船飞走的时候,驾驶员从吊架上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是我为你们俩准备的大惊喜。”德纳利宣布道,“看——‘番红花号’重生了!”
内丽莎在狂喜中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艘船;但莱昂娜一脸不安,转向儿子:“我一直怀疑你在瞒着我什么。这的确是个奇妙的给人惊喜的礼物,这话没错。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只有这个秘密,妈妈。而且是有原因的。内丽莎。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这艘‘番红花号’是特地为你重建的。有了这艘新鸟船,你就可以再次在星空中翱翔了。”
内丽莎的反应让他困扰不安——她一下僵硬起来,全身收缩,眼睛瞪得好大。“这是……一艘鸟船?”她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船脑?”
“没有船脑,小妹。那是特地为小妹你准备的。”
内丽莎的金属手掌团成了拳头,紧紧地顶着下颌,全身几乎缩成了一团。“不要,”她喃喃道,“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主人先生……我求您了……”
德纳利双手冰冷。“可是小妹,我看到你在月光中舞蹈的时候……我以为在星空中飞翔才会给你带来最大的快乐。”
“飞翔是给我快乐,是的……但是要从这个身体中分离出去……要被切下……连根拔起……痛苦,主人先生……那种痛楚,我再也不敢经历了。”她在石径上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眼睛瞪得极大,“我宁愿死,主人先生。我会找个法子去死,主人先生。求求您,主人先生,求求您……我知道您是我的主人,我知道我应该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地遵从您的意志,可还是求求您……
不要让我做这件事。”她跌倒在他脚下,双手举在头上,似乎是要招架挥来的拳头。
德纳利·尤的世界一下失去了颜色。他转身离开内丽莎和莱昂娜,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后的树林里。她们没有跟上。
过了不知多久,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太阳低垂天际,他的表衫和皮肤已被荆棘树枝撕扯得破破烂烂。
他怎么能这么蠢?他欺骗了母亲,欺骗了内丽莎,作了毫无根据的假设——对自己许诺还未拥有的金钱。
船具商的账单很快就会来了,而他根本负担不起。
他考虑了一下手中的选项:他仍然可以执行这个计划——要让内丽莎找个法子自尽,否则的话她不会心甘情愿地为船服务的。而如果他没心没肝地强迫她这么做,那样会让她丧失对他的信心,看来也不是个诱人的主意。
他也可以把内丽莎大卸八块,卖掉铂和那些宝石来支付船具商的账单,这样她就完全消失了,而他手上就只剩下一具缺了心脏的、毫无价值的躯体。
他可以把内丽莎整个卖掉——结果还是一样,虽然可以卖出更多钱来,但他仍然失去了内丽莎,而她还要忍受其他主人的其他奇想——也许她会遭遇更残酷的处置。
他也可以拒付船具商的账单,宣布破产,然后就会看到内丽莎被强行卖掉,他母亲的房子也被强行卖掉,他自己则被卖入奴隶市场。
但还有一个选择。德纳利·尤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知道鸟船的历史,也知道内丽莎的生涯故事。正因为知道这些,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宿命的、传奇性的决定。
他双手抱头,在断木上坐了很久,再也想不到其他出路了。随后,他站起身来,回到房里。在日落的时候,他把决定告诉了内丽莎和莱昂娜。他妈妈号啕大哭,不停地用手捶打桌子;内丽莎则坐在椅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两人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第二天,内丽莎、莱昂娜以及德纳利·尤到林子里散步。他倾听着小鸟啾啾,树叶沙沙,感受着凉风在肌肤上轻拂。他嗅着嫩绿的树叶的气息、土壤的潮湿味;他一一嗅过无数的花儿。夜晚来临,她们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加了辛辣的调料,配着新鲜的蔬菜,还有刚摘的甜蜜多汁的水果。内丽莎用她强健温暖的手指为他按摩,他妈妈边哭边用丝绸皮毛擦着他的脸。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城里,把自己交付给了医生。
他告诉了医生自己需要什么,然后接连三次宣誓说这是他自己的遗愿。
于是他们杀了他,取出他的脑,焊到了番红花号的龙骨上。因为只要捐赠是自愿的,宣誓三遍,杰伊博士传下来的手术就是合法的。一个健康状况良好的年轻人卖出了足够的钱,以平慰船具商。
手术的痛苦,和内丽莎描述的分毫不差。但德纳利发现在星星间翱翔比在月光里眺舞更快乐:那些色彩和图案交织成的交响乐,远远超出他的想像。而且这艘船不管在船里还是在船外,都装上了眼睛、耳朵和手。
这艘改名为“金雕号”的船,成为了极其成功的商船。以德纳利·尤的见识与手腕,加上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的美丽与魅力,是任何买主或卖主都抵挡不了的,也是任何其他商船都无法超越的。装着一个人脑,载着一个金属船长的这艘船,在无数的歌谣和故事中辗转传唱。许多年后,当莱昂娜去世时,她所留下的这艘船成了“统一体”时代最大的一笔财富。
已经有许多、许多年再没有人看见过德纳利·尤和会泛银光的船长内丽莎了。有人说他们去了麦哲伦星云或更远的地方,以寻求新的挑战。有人说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安定下来,过着心满意足的隐居生活。但没有人怀疑——不论他们在哪里,他们俩将仍然在一起。
陈婷婷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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