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过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沉吟半晌,道,“过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险,但弄砸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许瘟疫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天人裂体过去太依赖于范一个人了,现在,也许它适当调整了自己的偏执心态。
离开安眠星系已经七周了,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赶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偏偏这时,范又一次进入大脑空白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个不停,徒劳地想以手工方式检查抵达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动化系统。拉芙娜甚至无法让他停下来吃点东西。
导航显示窗证实了新闻组的消息和范的直觉,尾随着他们的有三支舰队:瘟疫的直接下属、防卫同盟,还有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舰队的残余力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它们牺牲品的残余部分。防卫同盟仍然时常在新闻组发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坚德拉凯安全舰队也贴过几张简短的帖子,驳斥同盟的谬论——但次数不多,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们不习惯宣传,但更可能的是,对这些己经不感兴趣了。向敌人复仇,这就是斯坚德拉凯人的惟一目的。至于瘟疫的舰队,新闻组迄今未见他们的任何帖子。综合分析启航时间和掉队飞船的情况之后,追踪战争兴趣组得出结论:这只舰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范围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飞船,组成这只一声不吭的沉默舰队。拉芙娜知道,战争兴趣组的分析有一点错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向纵横二号发送了三十多次信息——信息编码是树族小车维护码的格式。范让飞船拒收这些信息,不阅读,立即删除。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害怕飞船暗中违反他的命令。说到底,纵横二号毕竟是树族的飞船啊。
但是现在,内心忧惧交加的折磨已经离他而去。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显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坚德拉凯人便会赶上防卫同盟,至少一部分坏蛋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可瘟疫舰队却会毫发无损,或许防卫同盟也会有一些幸存下来……也许,范现在的离神状态只是天人裂体绝望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范骤然间回过神来。他的脸庞略显消瘦,除此之外,他比几周以来更像过去的范。他让拉芙娜把车手们叫到舰桥上来。
范朝悬浮在显示窗中的超波轨迹图挥了挥手。三支舰队的分布情况大致呈一个圆柱形,深度约五光年,直径三光年。画面只显示了这个圆柱形的中央部分,追兵中速度最快的飞船便集中在这个区域。每艘飞船由一个明亮的光斑表示,每个光斑后拖着一条亮度稍暗的尾迹,即飞船驱动器留下的超波轨迹。“我用红色、蓝色和绿色标示出了每艘飞船所属的舰队。归属关系是我的推测,目前我只能分析到这种程度。”在这种比例尺的画面上,最快的飞船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光斑混杂成了一团白光,但还能从后面的尾迹辨认出不同的色彩。画面上还有其他记号和标注符号,都是范设置的,但他有一回对拉芙娜承认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一团,也就是最快的分队中最快的飞船,正在逐步赶上我们。”
蓝荚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批准由我直接操纵飞船,我们也许还能更快一点儿。快不很多,但——”
范的回答还算客气:“不。我在想另一个办法,拉芙娜以前跟我提过。始终存在一种可能……我……觉得,现在,采取这个办法的时候到了。”
拉芙娜向显示窗走近几步,凝视着上面的绿色轨迹。其分布情况很接近新闻组所说的斯坚德拉凯残余舰队。我的同胞只剩下这么多了。“一百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极力赶上同盟舰队,与之交火。”
范的视线与她的碰在一起:“是呀。”他轻声说,“可怜的人啊,简直是从绝望之港飞出来的绝望舰队。换了我的话,我会——”他的表情再一次平静下来,“他们的武器装备如何,你知道个大概吗?”这句问话只是修辞性的,没多少实际意义,但总算把这个问题摆上了桌面。
“战争追踪组认为,自从防卫同盟开始高谈阔论‘消灭害虫’以来,斯坚德拉凯人便作了应付不愉快冲突的准备,安全舰队向外太空展开,进行纵深防御。他们的战舰是由货船改装的,配备本土设计的武器。战争组相信,如果对方投入全部攻击力量,他们是抵挡不住的。但有一个前提:防卫同盟决心承受重大伤亡。斯坚德拉凯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从未预料到袭来的是星球毁灭级的打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防卫同盟的舰队出现了,我们的人上前迎击——”
“——与此同时,星球毁灭级的炸弹却直奔斯坚德拉凯的心脏而去。”
戳进我的心脏。“是这样。同盟肯定几个星期之前便投放了这种炸弹。”
范·纽文短促地笑了一声:“要是眼下我在同盟的船上,肯定有点心惊肉跳。他们的力量分散,数量也减少了,斯坚德拉凯的改装战舰速度又那么快,跑不赢它们……我敢打赌,斯坚德拉凯还活着的每一个飞行员早就横下一条心,决心跟敌人拼个同归于尽。”激昂情绪转瞬即逝。“唔,他们不可能消灭全部同盟飞船,或者瘟疫舰队,更不用说同时消灭这两者。这样就没意义了……”
凌厉的目光射向拉芙娜:“如果我们不管他们,由他们去,斯坚德拉凯人最终会赶上防卫同盟,尽最大努力炸得他们见鬼去。”
拉芙娜只能点头:“据他们说,十二小时左右。”
“那以后,只剩下瘟疫自己的舰队紧紧咬住咱们的尾巴不放。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劝说你的同胞跟真正的敌人交锋……”
这个方案正是拉芙娜最害怕的噩梦:斯坚德拉凯的全部幸存者为拯救纵横二号而死……或者说,因为作出拯救纵横二号的努力而死。斯坚德拉凯舰队消灭瘟疫全部飞船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战斗而来,为什么不将复仇的怒火喷射到真正的敌人头上?噩梦之后,得出的便是这个结论。这样一来,正好与天人裂体的计划吻合。“有一个难处。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第三支舰队的目的何在。无论我们想对他们说什么,发出去的消息都会被别人听到。”超波通讯本来有很强的方向性,但他们的追兵之间实在靠得太紧了,彼此间杂,难以保证超波通讯不被窃听。
范点点头:“一定要跟他们接上头,而且要保密。一定要劝说他们改变战斗方式。”轻轻一笑,“我想,我们正好有设备……可以办到。蓝荚,你还记得吗?在中转系统的时候,你说过你们从斯坚德拉凯运的那批货,就是被‘污染’的那批。”
“是这样,范阁下。货主是那种尖牙大嘴的类人族,货物是三分之一板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由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生成,现在仍然存放在飞船的保险柜里。当然,没有其他两板,这件货物一文不值。”以每克重量而论,加密信息可能是星际间飞船运载的最贵重的货物了。纵横二号的货单上便开列了一件来自斯坚德拉凯的一次性加密通信板,准确地说,三分之一板。
“一文不值?恐怕不至于吧?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板,也可以保障我们的通讯安全。”
蓝荚的枝条一耷拉:“我必须不能误导你,范阁下。没有哪位负责任的顾客会接受这种形式的通讯保障。它可以保障通讯的安全性,但另一方却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你声称的那个人。”
范的视线投向拉芙娜,脸上又露出过去那种微笑:“只要他们肯听我们说话,我想咱们是可以说服他们的……不好办的地方在于,我只希望那边的一支舰队听我讲话。”范说出自己的计划。车手们一边听,一边簌簌地交头接耳。跟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之后,拉芙娜对他们的语言已经有了点感觉。或许只不过因为她太了解这两人的性格了?跟往常一样,蓝荚忧心忡忡,认为这个方案行不通,绿茎则让他好好听范说什么。
但是,当范说完时,个子较大的那位车手并没有跳起来反对。“距离七十光年,超波通讯是可行的,甚至可以即时传送图像。不过你说得对,通讯波束在这个距离上会铺展开,彼此相隔较近的飞船都在覆盖范围内。如果你能确认一艘位置离其他船只较远的飞船属于斯坚德拉凯,那么,你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那艘飞船可以利用舰队内部通讯渠道将你传递的信息转给舰队的其他飞船。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诫你,”绿茎的枝条温和地拂着蓝荚,表示反对。蓝荚拨开她,继续道,“没有哪个具有专业素养的通讯技师会同意你的通讯请求,甚至可能干脆拒收你的信号。”
“笨。”绿茎总算说话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总是这么说,除非通话对象是付费的客户。”
“叭①!是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同意试一试,但我担心……我恳求你不要在通讯中指责树族的背叛行为,范阁下。希望你能保证这一点。”
范·纽文还了他一个笑脸:“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①树族感叹词。】
阿丽亚娜舰队——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许多人都这么称呼自己。阿丽亚娜是古老的人类神话中一艘飞船的名字,其源头早在尼乔拉时代之前,甚至可以上溯到图沃—诺斯克联合文明时期。该文明存在于古老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中各小行星上。传说阿丽亚娜是一艘大型飞船,在图沃—诺斯克文明毁灭之前被发射进入星际太空。飞船机组成员目睹了故乡毁灭,一生乘着飞船漫游在黑沉沉的无尽太空中,飞船的生命支持系统慢慢失灵,船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这是个让人毛骨惊然的传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历经千万年,流传至今。现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了,舰队逃了出来。阿丽亚娜的传说仿佛突然间变成了现实。
但我们不会慢慢老死。舰队一级舰长基耶特·斯文森多凝视着轨迹图。这一次,文明的毁灭是一桩谋杀,谋杀者已经近在咫尺,复仇之手可以抓住他们。这些天来,舰队司令部尽力指挥下属飞船机动,逐步接近防卫同盟。根据轨迹图,复仇的时刻已经十分、十分接近了。同盟和斯坚德拉凯两支舰队的主力轨迹交错,形成闪闪发亮的一团,其中还包括第三支舰队,即沉默舰队。光从轨迹图上看,有人也许以为各飞船已经进入开火距离了。事实上,敌对飞船虽然几乎处于同一空间,有时相距不过十亿公里,但它们之间还隔着数千秒的距离。所有战舰都处于超波驱动状态,每秒跃迁十余次。这里已是飞跃下界,每次跃迁只能越过几分之一光年。在这种状态下,要捕获一艘和自已步调不一的敌方战舰,只有先调节自己的跃迁步伐,与敌人保持精密同步,趁双方处于同一空间时以类似小型自控舱的智能导向武器覆盖对手。
斯文森多舰长调整图像,显示已与同盟飞船实现同步的己方战舰。舰队的三分之一已经调整好了步伐。再过几个小时……“他妈的!”他啪地一拍桌子,把显示控制板打得旋转着飞了出去。
大副接住控制板,让它滑回桌上。“骂的仍旧是那些事,还是找到了新目标?”台罗勒问。
“还是那些事。对不起。”他觉得挺后悔,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已经够难过的了,不应该再烦他们。人类无疑还有其他飞跃界殖民地,没有遭到防卫同盟攻击。但迪洛基人恐怕只剩下舰队里这一小群了。除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这种一心冒险的人外,其他迪洛基人都生活在斯坚德拉凯的盛世乐土上。
基耶特·斯文森多已经在安全舰队服役二十五年了。他进入商务安全公司那会儿,公司只有一支很小的舰队,担任租赁警察的工作。他苦心钻研数千小时,终于成为舰队最好的战斗飞行员。但他真正开火只有两次。就连这两次有人还不住嘀嘀咕咕,说什么没有必要。斯文森多和他的上司却把这种议论视为荣耀:因为他们是最棒的,别人才会忌妒。由于他的才干,他一直能得到舰队中最好的装备,最后终于获得了他目前指挥的这艘飞船,乌尔维拉号。防卫同盟开始发出威胁的喧嚣时,斯坚德拉凯耗费巨额资金购买武器装备,其中很大一部分便花在乌尔维拉上。它不是货运飞船改装的,而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作战机器。乌尔维拉装备着可以用在斯坚德拉凯所处区域的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处理器和超能驱动器,只需三名机组成员便能操纵自如。战斗时甚至单独一位飞行员即可在智能系统辅助下控制全舰。它的弹药舱里装载着一万多枚自动寻的炸弹,每一颗都拥有高于普通货运飞船全套驱动体系的智能系统。真是对勤勉服役二十五年的老战士的最好奖赏。他们甚至允许斯文森多自己为这艘飞船命名。
可现在……真正的乌尔维拉,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和她一起死去的还有数以百亿计的生灵。他们的使命本来是保护这些人不受伤害。乌尔维拉住在赫特,这是星系内层的一颗星球。炽热弹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而他的名字相同的漂亮飞船却在星系以外半光年的地方,搜寻不存在的敌人。在任何一场公平战斗中,基耶特和他的乌尔维拉都可以打得非常出色。但他们正向底层追击,每下潜一光年,离战舰的设计使用地域就越远。每前进一光年,处理器的运行速度都更慢一点,有的甚至干脆停止运行了。深入到这里,货运飞船改装的战舰反倒得其所哉,尽管它们行动笨拙,智能系统也傻得要命,机组成员多达数十人。现在,乌尔维拉已经落后于其他战舰五光年了,首战同盟舰队的重担势将落到那批货运飞船肩上。基耶特不得不再一次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们一个个战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斯文森多第一百次怒视着轨迹图,沉思是不是应该不遵号令,来一场兵变。同盟舰队也有掉队的,都是“高性能”飞船,到了底层却越拉越远,渐渐脱离了舰队主力。给他下达的命令是保持现有位置,为舰队目前比较灵活的战舰提供战术协调。好吧,毕竟受雇于人,他执行命令……最后一次。等战斗结束,舰队与尽可能多的同盟战舰同归于尽——到那时,他会想自己的办法报仇雪恨。这个问题要取决于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他能不能劝说他们扔下还未被歼灭的同盟舰队不管,掉头上行至飞跃中界?到了那里,没有哪艘战舰比得上乌尔维拉。已经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是哪些星系躲在“防卫同盟”的幌子后面。那伙杀人犯正在新闻组上大吹特吹呢,显然觉得这种手段可以给他们召来新的资助者。可是,这种吹嘘也会给他们唤来像乌尔维拉这样的不速之客。它肚子里的炸弹虽说比不上用在斯坚德拉凯上的迅捷可靠,但也足以毁灭许多个世界。想起这种可怕的复仇,就连斯文森多都不禁有点畏缩。不,选择目标必须更加慎重:赶来增援同盟舰队的飞船、乔装改扮的运输船队。如果能巧妙运用伏击战术,每次不留活口,乌尔维拉可以战斗很长、很长时间。他注视着显示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理会眼睛的酸涩。他当了一辈子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自己的工作常常就是阻止复仇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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