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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有些哗众取宠的帖子宣称,威胁程度大到瘟疫这种地步,只能说是一种灾难,而不是邪恶。他们声称,邪恶只可能以较小规模的形式存在,比如一种智慧生命伤害另一种智慧生命。在安眠星系之前,她认为这种诡辩只是无聊的语言游戏。但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说法其实别有用心,而且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瘟疫创造了车手这样一个和平、神奇的种族,他们存在于亿万个世界一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深藏阴谋,它随时都可以将这个美好的种族从大家的好朋友转变为邪恶的魔鬼。只要她一想到蓝荚和绿茎,心中便暗生惕惧。她知道,这是瘟疫埋下的毒药发作了,毒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们以前是生死相依的战友。看到这个,她便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以超限界的威力弥漫宇宙的大邪恶。
把蓝英绿茎拉进这次任务的人是她,他们没有强求。他们是她的朋友、战友,她不忍因为他们可能的变化伤害他们。
也许是因为新闻组里最近的消息,也许是因为她早已无数次思考过这次使命的黯淡前景。现在,拉芙娜慢慢挺直身躯,看着新近传来的消息。是的,她相信范的话,车行树确实是一种潜在威胁。为了拯救他们和他们的种族,她付出了代价,抛开了一切。也许这是个错误。但就算是错误,错误中也不乏有利之处。你救他们,因为你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战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战友对待吧。他们现在是朋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朋友对待吧。说到底,我们都是一个巨大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拉芙娜双手轻轻一撑,飘向自己船舱的舱门。
车行树的舱室就在指令舱后面。自从安眠星系的灾难性事故之后,两位车手就没有离开过这间舱室。拉芙娜从走廊一路飘向车行树的舱门,半心半意地希望在哪个暗角看到范设下的什么机关。她知道,他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护自己”。但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没发现。知道她找车行树后,不知他会怎么想?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蓝荚出现了。他已经把小车上的装饰性条纹擦掉了,身后的舱室里一片凌乱。他的枝条朝她飞快地一摇。
“女士。”
“蓝荚。”她朝他点点头。这些天里,她一半时间诅咒自己竟然仍旧信任车手,另一半时间则因为不理睬他们而良心不安。“绿、绿茎怎么样了?”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蓝荚的枝叶哗啦啦一阵摇动。这是微笑。“你猜?今天是她拥有新车的第一天。来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蓝荚挤过挂在一张横过房间的大网栅上的一件设备。和范改装自己的强力太空服所用的设备是同一类型。如果范看见这儿竟然也有这种东西,他非大发雷霆不可。
“自从……范把我们锁在这里以后,我一直在这东西上下功夫。”
绿茎在另一个隔间里,她的树干和枝条下面是一个银色的罐状物。罐子上没有车轮,一点也不像常见的小车。蓝荚从天花板上滚过去,向下朝自己的伴侣伸出一根枝条,对她哗啦哗啦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绿茎发出哗啦啦的回答。
“新车的功能很有限,没有机动性,也不能提供后备动力。是我从止树那儿抄来的慢车设计,最初的设计者是迪洛基人。慢车用处不是太大,只能让止树待在一个地方,面向同一方向,动弹不得。但它可以为她提供短期记忆支持,还有注意力校准集中器……现在她恢复了意识,又在一起和我了。”蓝荚手忙脚乱地围着绿茎转来转去,一些枝条轻抚着她,另一些替拉芙娜指点他为自己的伴侣制造的种种小器械。“她自己其实没受什么重伤。有时我想,不管范嘴上怎么说,真要事到临头时,他说不定还是下不了手,不忍心杀她。”
他的声音有几分紧张,也许是担心,不知拉芙娜会怎么说。
“头几天我非常担心,但飞船的医疗程序十分好,长时间用很急的水流冲刷她,让她能脑子慢慢动动。自从我给她装上慢车,她就开始不断训练自己的记忆,重复医疗程序和我对她说的话。有了慢车,她可以记住五百秒钟的事。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把自己头脑里记得的东西转入车载长期记忆体了。”
拉芙娜飘近了些,见绿茎枝条上多了一些褶皱,可能是正在愈合的伤口。她的视觉面注视着拉芙娜飘过来的方向。绿茎知道她在这儿,她的姿势还算平和。
“她能说特里斯克韦兰语吗?蓝荚?你在慢车上挂接了语音合成器吗?”
“什么?”一阵嗡嗡声。也不知他是忘了还是太紧张,“对,对,请等等,马上就好……以前没有这个必要,又没人想跟我们说话。”他在自制的慢车上鼓捣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你好,拉芙娜。我……认识你。”她的枝叶随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簌簌摇晃。
“我也认识你。我们,嗯,我很高兴你恢复了神志。”
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很微弱,是忧伤吗?“是的,我说话很困难。我很想说话,但又拿不准……我的话不糊涂吧?”
绿茎的视线外,蓝荚将一根长枝使劲一抖,比了个姿势:说不。
“一点儿也不,你的话很明白,我听得懂,绿茎。”拉芙娜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为绿茎忘事发火了。
“好。”她的枝条一挺,再也不作声了。
“瞧见没?”蓝荚的语音合成器传出他的声音,“我喜笑颜开,欢欣鼓舞。现在,绿茎正在将这次谈话保存在长期记忆体中。目前速度还不快,但我正在改进慢车。我可以肯定地指出,现在这种慢速度主要是感情激动的缘故。”他不断拂着绿茎的枝叶,但她再也没开口了。拉芙娜怀疑蓝荚到底有多喜笑颜开欢欣鼓舞。
车手们身后是一排显示窗,为了适应拉芙娜,现在已经重新调整过了。“你一直在跟踪新闻组?”拉芙娜问道。
“是的,完全正确。”
“我、我现在真的觉得无力回天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居然跟你说什么绝望情绪。
但蓝荚并不在意,反而很高兴能换个话题。新话题虽然同样沉重,毕竟距离远些。“是的,我们成了名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三支追击舰队,哈,哈。”
“他们并没有很快追上咱们嘛。”
枝叶一耸,“证明范阁下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船长。但进一步下潜之后,情况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飞船较高级的自动化设备将逐步失效,你们所谓的‘手控操作’则会越来越重要。女士,纵横二号是根据我们种族的需要设计的。无论范阁下对我们有什么想法,到了底层,只有我们才能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驾驶这艘船。所以,对方是会一点一点赶上来的——至少那些真正懂得如何驾驶飞船的人可以赶上我们。”
“可、可这些范肯定也知道。”
“我认为他一定明自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摆脱他的恐惧。他会干出什么来?拉芙娜女士,如果不是你,他说不定已经把我们杀了。是一个小时以后就死还是信任我们,也许只有面临这种选择时,他才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可到那时就太晚了。你看,即使他不信任——即使他一心只想着你们可能的变化,即使这样,咱们也肯定能想个什么办法。”她蓦地想起,其实用不着非要改变别人的想法,就连别人恨谁都不一定十分要紧,“范想到底层去,夺回反制手段。他认为你们可能是瘟疫那边的,同样一心想掌握那个反制手段。但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可以跟车手合作的,有可能尽量推迟他所想像的摊牌。也许到了最后,摊不摊牌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正说着,蓝荚朝她大吼起来,“我此人不是瘟疫那边的!绿茎也不是!我们树族都不是!”他冲过绿茎身边,在天花板上滚向拉芙娜,枝条指指点点,差一点戳上拉芙娜的脸。
“对不起,我说的只是可能——”
“胡说八道!”他的语音合成器的声音高得变了调门,“我们碰上了一小撮,就这么回事!每个种族都有坏人,有为了做买卖杀人的人。他们控制了绿茎,更换了她的语音合成器里的数据。这是假象,就为了这种假象,范·纽文却要杀死我们全族,亿万条生命!”他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芙娜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车行树如此激动,连枝条的颜色都变深了。
爆发过去了,但他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就在这时,拉芙娜听到了一丝哭腔,好像是从一个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相比之下,蓝荚刚才的声音只算平心静气的轻言细语。是绿茎。
号啕声达到痛苦的顶点,突然折断,变成支离破碎的特里斯克韦兰语。“是真的!蓝荚,我以我们的全部贸易起誓,这是真的……”语音合成器里传来一阵阵电噪声。她的枝条开始颤抖起来,向四周胡乱挥动,就像人类的双眼发疯般乱转,或人类的嘴巴发出歇斯底里的谵语。
蓝荚早已从墙上滚了过去,伸出枝条,调整她的慢车。绿茎的枝条一下子将他扫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继续着,“当时我惊呆了,蓝荚,我惊呆了,被恐怖彻底吓呆了。我镇定不下来……”她静了一会儿,蓝荚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最近五分钟以前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亲爱的蓝荚。你的忠诚我知道,我知道两百年了,但无论你多么忠诚,一瞬间就会被转化过去,像我一样……”闸门一经打开,她的话滔滔不绝,说得很快,意思大多清楚。当时的震惊一定铭心刻骨,直到现在,绿茎才终于从那场惊怖莫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蓝荚你记得吗?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跟象牙腿谈得正激烈,你完全陷进去了,没有看见。我却发现那几个当地车手朝咱们滚过来。这没什么,跟同族朋友见个面,离开家那么远的地方。可有一个车手碰了碰我的小车,我——”绿茎突然不说了,枝叶好一阵哗啦,这才重新开口,“惊呆了,惊呆了,可怕,可怕……”
片刻之后,“就像……突然间,我从小车里想起了什么,蓝荚。一种记忆,全新的记忆,埋得深极了,多少千年……却不是我自己的记忆。一下子,一下子。我甚至没有神志不清,我的头脑清晰得很,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这种记忆,你是怎么反抗的?”拉芙娜轻声问。
“……反抗?不,拉芙娜女士,我根本没有反抗,我是他们的人……不,不是他们的,他们也是别人的。我们是工具,我们的智力完全是为另一个目标服务的。不怕死,看到死也不怕。我可以杀了你,可以杀死范,也可以杀掉蓝荚。你也知道,我努力想杀死范,当时我真的想成功。你是想像不出来的,拉芙娜。你们人类的语言中有被侵犯这种说法,但你们其实没有体验过……”长时间停顿,“我说错了。在飞跃上界,在瘟疫控制下……也许在那里,所有生命现在都跟我一样了。”
绿茎仍在不住颤抖,但枝条却不再胡乱挥舞了。她用树语对蓝荚说了几句什么,枝叶轻轻拂着他。
“是我们整个种族,亲爱的蓝荚。范是对的。”
蓝荚枯萎了。拉芙娜又一次体会到那种肝肠寸断的感觉,和上次听说斯坚德拉凯的惨剧时一样。不过,那次惨祸仅仅是她的世界、她的家庭、她的生活。蓝荚听到的灾难更加惨痛,是他的整个种族。
拉芙娜飘近了些,伸手轻轻抚摸着绿茎的枝叶。“范说,祸根就在你们的小车上。”亿万年前,有人恶毒地种下的祸根。
“对,主要是小车——我们车手感恩戴德的珍贵礼物……竟是控制我们的工具。他们一碰我的小车,我立即转变过去了。一瞬间,我一辈子追求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了。我们就像智能炸弹,以亿万计,撒在人人都以为太平无事的空间里。我们是瘟疫的秘密武器,特别是到了底层,瘟疫的威力大减之后。不到紧要关头它是不会随便动用我们的。”
蓝荚一阵阵抽搐,声音绷得紧紧的。“这么说,范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不,蓝荚,不是一切。”拉芙娜想起和范·纽文对峙的那令人胆寒的一幕,“事实在他手里,但他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却是错误的。只要你们的小车没有被异化,你们就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信赖的、载着我飞向底层的车手。”
蓝荚不看她,恼怒地猛一摇晃。他没说话,绿茎却开口了:“只要小车没有被异化……但你也看见了,异化它是多么容易。骤然间我就被策反了,成了瘟疫的人。”
“话是不错,但如果不直接接触你们的小车,它还能策反你们吗?它能有什么远程手段?难道你们读读新闻组的消息都会异化?”拉芙娜的话本来是否定性的反问,但可怜的绿茎当真了。
“读帖子不会,接收按标准协议传递的信息恐怕也不会发生异化。但如果接收针对小车的某种信号,很可能会出事。”
“那,我们就没事了。你,你已经没有小车了,蓝荚也不会出事,因为——”
“因为我的小车没被直接触碰过——但你怎么说得准?”蓝荚仍旧满腔怨愤,羞怒交加。但现在的怒火只是绝望情绪的宣泄,也不是冲着拉芙娜和绿茎,而是针对远在天外的某种东西。
“亲爱的,你没有被触碰过。如果真……我会知道的。”
“就算是,但拉芙娜凭什么相信你?”
她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是弥天大谎,拉芙娜想……但我相信绿茎。我相信,飞跃界中,只有我们四个能够真正打击瘟疫。只要范能够认清这一点,跟我们一条心。一念及此,拉芙娜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大问题:“你刚才说追兵会逐步赶上咱们?”
蓝荚树枝一晃,表示肯定:“只要再向下潜一点。不用多长时间,几周之内,他们就能追上。”
事到如此,已顾不上谁是否被异化了。“我想,我们应该和范谈谈。”还有他的天人裂体。
事先,拉芙娜想不出这场面对面交锋会弄到什么田地。如果范已经与现实彻底脱节的话,只要他们出现在指挥控制舱,他也许会使出全身解数杀死他们。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怒气勃发、破口大骂、赤裸裸的威胁。毫无进展,只得重新回到原地。
却没有发生这种事……他们看到的仿佛是从前的范,在安眠星系之前。他让他们进了指令舱,拉芙娜小心地站在他和车行树之间时他也没说什么。拉芙娜向他转述绿茎的话,他静静地听着,也不插嘴。“他们俩不会变的,范。再说,没有他们帮助,我们到不了下界。”
他点点头,转头看着显示窗。有些显示船外的自然形态的星空,绝大多数显示的是溅射状超波轨迹图——追击纵横二号的对手的图片,目前他们手里只有这种图片。敌人。短短的一瞬,范平静的面具仿佛裂开一条口子,后面是真心爱她的那个范,绝望地瞪视着外面。“这些你当真相信?拉芙娜,你怎么了?”面具的裂口合拢了,恢复了冷漠、不动声色的表情,“没什么。你说得对,如果我们四个不齐心合力,我们绝不可能赶到爪族世界。蓝荚,我接受你的帮助,在采取一定预防措施的前提下,我们合作。”直到用不着你的时候。这些字句没有说出口,隐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