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头都无法转动。
伴着周遭气流显而易见的滞缓,室内气温在不知不觉间迅速下降,然后她听见身后阿努的脚步声,一下下,不紧不慢地朝自己的方向逐渐靠近。
口中呼出的气体开始在唇边聚集出乳白色的薄雾,连带她因急躁而沸腾起来的血液,亦在这瞬间……似乎凝结成了冰块。
“找他干什么呢,琳?”肩膀感觉到它手指划过的温度,比羽绒还柔软,比冰块还寒冷……它的声音变得有点陌生。
展琳的身体突然间又恢复了自由。
跨到一半的脚陡地迈了出去,毫无防备间,令她身体一个踉跄。极不自然的感觉,仿佛刚才一霎那的凝固,只是自己真实得逼人的幻觉。
及时稳住身形,她猛一转身,径自望向身后的阿努。
它的眼睛依旧单纯而剔透,带着丝浅笑,倚着门框静静看着自己。
那笑容却是陌生的,熟悉的瞳孔,映射出一道完全陌生的灵魂。
“阿努……”迟疑,她不敢肯定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某种错觉。
“你以为路玛能够帮得了你什么?他连自己都帮不了。”
“你什么意思?”
嘴角轻扬,目光吞噬着展琳有些咄咄的视线,它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剥啄:“没错,我知道孟菲斯爆发了百年前曾发生过的那场罕见瘟疫。”
轻佻的话音……瞬间展琳觉得自己的肌肉有些僵硬。
“没错,我知道城门大开,放那些孟菲斯人进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她想将自己的视线从阿努眼底移开,指关节蠢蠢欲动的感觉,她不知道那叫做什么。
“但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琳,我生为这个结果而来。”
“我不明白……”喉咙有些干涩,她觉得自己很想咳嗽。
“而你是我的一个意外,我的命运轨迹中本不该碰触到的意外。”它的声音同样有些干涩,同它隐去了眼中单纯稚气后的笑容,一样的干涩。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契约,”后退一步,在见到展琳眼底一闪而过的凌厉后,它忽然笑得有点开心,“在我身边看着好吗?这座城,这个国家,是怎样被瘟疫一点一点啃噬干净的。那很精彩……”
“啪!”话音未落,一拳已用力挥向它的脸庞。
却在转瞬被他头一偏,抬手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腕扣入掌心:“琳,我很喜欢你,但那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容忍你一再的无礼。”突然发力,展琳几乎是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拽到自己胸前。低下头,它让自己的脸贴得她很近:“看看我是谁?”笑,气息在她苍白的五官间缠绕:“我是神。”
它的眼眸是绿色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取代了奥拉西斯原本漆黑色的瞳孔,像两颗暗夜中闪着幽光的孔雀石,妖娆地燃烧着,映亮眼底那道陌生冰冷的魂魄。
展琳的眉峰忽然轻轻一挑。
茫然的雾在眼底急速退去,她的手突然反转,肩膀就势朝下一沉,腕部扭转间,指尖如利刃般直刺向阿努手腕处的脉门!
阿努一声闷哼。
手松,她鱼般滑离了它的掌控。
打蛇打七寸,擒拿罩脉门,这种地方一用力它就麻了。什么神,寄居于人的躯壳,再伟大的神,他也不过是个人。
“等会儿回来找你,神。”冷冷看了它一眼,展琳转身便往外跑。
人入长廊,整个身体却突然间直飞了起来,毫无预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她脸孔朝下,反背着朝高高在上的天花板猛地撞去!
连惊诧的时间都没有。
幸而天花板是平整的,幸而上升的速度在她身体即将碰撞到天花板的瞬间,骤然间缓了下来。但那一下撞击仍是极狠,从胸腔震荡出来的闷疼,几乎夺去她的呼吸。
再忍不住,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干咳。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慢慢走进长廊,抬起头,阿努望向在天花板用力挣扎的身躯。
它眼底绿色的光芒燃得更盛,无声无息,像两团攒动的暗火:“你从没这样看过我……为什么……”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却在接触到她再次投来的那种陌生而抗拒的视线后,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说啊!”
展琳的目光冷冷移开。
它的眼神骤然一凌。一道薄雾般光网突然间从它周身激射开来:“为什么?!”
展琳只觉得眼前一片惨绿。
下意识想扭头闪避,却在同时,身体像是被一片钢扳蓦地压住,推挤间,被迫与天花板坚硬的隔板继续贴近。
五脏六腑快要被碾碎的感觉,肋骨迫出尖锐的痛,在一阵无法忍耐的咳嗽中,她张口喷出一蓬鲜血。
滚烫的液体纷扬洒落在阿努脸上的时候,它眼底锐利的光芒兀然间暗了下来。
而身周潮水般涌动的绿光亦随着它表情悄然间的变化而隐匿不见了……它的目光由最初的凌厉,透出一丝无措的迷离。
展琳突然从上方直坠了下来。
抬手,它将她轻轻接入怀里。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琳……为什么……”目光从她眼底碎裂的愠怒中移开,它抬头深吸了口气:“你一直都是阿努一个人的……从很久以前开始……阿努是那样的喜欢你……”
衣服被尽数剥落,由上到下,由里到外,堆在水池边,像是堆烂咸菜。
水池里的水是温热的,由两名使女先后将预备在缸里的热水徐徐倒入蓄水处,再经由水池上方的狮头,混合着原本冰冷的水从内朝外喷出。
皂质抓挤出来的泡沫刺痛了眼角膜,那些使女的手脚很轻,但亦很仔细,悉心搓洗着展琳身体的每一处,直到确定没有垢污可以揉搓出来了,这才满意地将她放倒在水里,用这尼罗河地底暗流纯净的液体一遍又一遍将她冲刷干净。
然后擦拭,用着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力道,一下下直到她白皙的皮肤上泛出一层微微的红。
擦拭背脊的时候她听见她们低低地议论,想来,是自己背上曾经受过的创伤,那些几年几十年都无法抹去的伤痕吓到了她们。
最后一道程序是涂抹香油。那些浓烈得让人想呕吐的东西,同样被周围这些悉心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涂遍她整个身体。
整个过程没有经过一丁点的掩饰,一览无遗地在边上软榻中阿努那双不动声色的暗绿色眸子里。它的手指一遍遍缠绕着自己的发,它的目光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
它说琳你在脸红,很漂亮的色彩,我很高兴。因为在你的眼里我终于是个男人,而不是一头狼,一只连换衣服时都不需要避讳的畜生。
它说琳你知不知道,早在我还是头狼的时候就已经这样看遍了你的全身,但这样完全清楚看见你周身的色彩——你发丝的,你瞳孔的,你嘴唇的,你肌肤的色彩……还是第一次。我的世界曾经是黑白的,我的琳亦是美丽却黑白的。彩色的琳……发丝和肌肤燃烧着的琳……我要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侍女温柔按摩着它同样一丝不挂的身体,而它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奥拉西斯健美优雅的轮廓,冰冷的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展琳无处避让的视线,微笑着,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自己愉悦的呻吟。
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和能力。周身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禁锢着,那种比任何肉眼看得见的镣铐都要坚固和不可抗拒的东西,凝固了她的血液,凝固着她每一个关节,就连说话都不行,她的嘴张不开,在阿努见到她的牙将嘴唇咬出一丝鲜血之后。
到现在都不明白阿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样的事情能将这样一头与世无争只要有口肉吃就满足的、胆小怕事的狼,硬生生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看不穿摸不透的“神”。
想不通,猜不透。
想要大声问它为什么,最终却只能让它看见自己眼底混乱的挣扎……有些东西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那样单纯快乐的眼神,那样为了一口食物无赖赌气的别扭,那样为了博人一笑满地打滚的可爱……心脏突然有种被一团东西密密堵住的痛苦,闷得发慌,难以呼吸……
有什么东西慢慢从眼角滑了下来,却不知道是因为残留着的皂质生成的刺痛,还是因为心里逐渐蔓延开来的钝痛。
惟一不受阿努力量的控制,她身上惟一自由的东西。
她看见阿努的目光悄然一凝。
沉默着将身边的侍女推开,它站起身慢慢走到她的跟前,蹲下,有些茫然地望向她的眼:“你怎么了?”
展琳移开视线,将目光转向天花板结构复杂的房梁。
“不舒服吗……”手指将她眼角的泪轻轻拭去,小心翼翼,就好像过去每次做错了事等待她惩罚时的样子:“也是,你从来有着一张不肯轻易饶人的嘴……不能开口,你真的会难受死。让你可以开口好吗,琳?只要你答应不再伤害自己。”
施加在嘴上的无形重压蓦然间消失,在阿努说出那句话之后。展琳微微张了张口,依旧望着天花板,不语。
感觉到了什么,阿努出其不意地抬头朝她看的方向望了一眼。
房梁上空荡荡的,除了纵横交错的雕塑和上了漆的木樑,什么都没有。
低下头,却发现展琳的视线已从天花板移了下来,没了刚才压抑翻腾在眼底的挣扎,一双漆黑色瞳孔无声对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
它怔了怔,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一步:“琳,不要这样看我……”不经意踢到身后跪在地上的侍女,那姑娘一声低低的惊呼瞬间扩散了他眼底隐露的烦躁:“都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来不及应声,那些女孩甚至顾不上收拾起地上的衣物,便急急忙忙从偏门退了出去。宫殿的门很快合上,寂静,除了石狮口中淋漓清澈的水依旧源源不断地洒落池中时发出的脆音。
阿努的目光再次回到展琳脸上,而她同样目不转睛望着它,用着刚才的姿势和神情,似乎突然之间,她已不再避讳它的身体和它非常直接的视线。
“你生气了……”重新蹲下,它侧身匐在她脚边,一如当初还是头顽劣的狼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生气的资格,”静静看了它半晌,展琳牵了牵嘴角轻声开口:“你是神,我是人,小小的人类没有对神生气的资格。”
“我可以让你成为神。”
“哦,我真感激。”
“不要这样看我,琳……”
“那我应该怎样看你。”
“当初怎样看阿努,现在怎样看我……”
“你不是阿努。”
“我是。”
“阿努不会洋洋得意地用欣赏的口吻去谈一座被瘟疫侵蚀中的城市,阿努不会当众扒光我的衣裳来表达对我的‘欣赏’,阿努……它甚至在一条母狗面前都腼腆得让人觉得可怜……”
“住口!”脸色陡地涨红,却在见到展琳眼底挑衅的光一闪而逝后,慢慢恢复如常:“是的,我曾经在一条母狗面前都腼腆得让人觉得可怜。”自嘲地一笑,它抬头吹开遮挡在她眼前的发丝:“甚至在见到你之前,我为自己如何同你说出第一句话,而在心里反复准备了无数遍……可是后来才发现,其实这样才是我最想要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伸手抓着她的发将她按到自己面前,望见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慌乱,他笑了:“确实是这样……”话音未落,唇已用力压在她冰冷的口上。
突然它整个人拔地而起!
一道暗光紧贴着它扬起的发丝呼啸而过,转瞬间,它的身影已安坐在天花板离地十多米的房梁上面。
展琳的身体在后仰倒地的刹那被一条臂膀轻轻托住,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眼神无声映入她的眼帘。
暗沉如北冰洋之蓝的双眼。
“呵呵……终于忍不住出来了……”笑,阿努在房梁上捻发俯瞰地上一躺一跪两道身影,轻轻晃着两条腿:“城外怎么都搜不到你,我就猜你一定已经回到了这里。也是,谁能比主人更熟悉自己家的地形呢,是不是,奥拉西斯?”
“你在找死。”头扬起,斗篷便从那光洁的发上滑下,露出豺狼那张读不出任何表情的脸,只一双眼睛,蔚蓝中直透着道异样锐利的光,无声刺入高高在上的阿努的眼帘。
“死?你在同亡灵的引路者谈死吗?”阿努嗤笑,而整个宫殿闷热的温度,不知不觉地在两人对视中慢慢转冷。
“一个借助人身才得以恢复些许神性的神,没有资格再将自己同神相提并论。”
眸子里凌厉的绿光骤然一闪。
奥拉西斯略一侧身,在那道薄片状绿光从阿努眼中迸发削向自己的一瞬,轻易避过。
电光火石般的速度。
绿光落空斜刺向水池的方向,那个口中吐水的石狮立时被削去半个头颅,失去了束缚的地下泉随即从里面喷涌而出,暴雨般倾洒在整个不大的池中。
周身的血液骤然间沸腾起来,就像身旁这股喷涌的地下水。展琳努力想挣扎起身,只是所有力气都是徒劳。她反抗不过流动在血液和骨骼中的镣铐,她反抗不过阿努所说的,神的力量。
身体因用力过度而酸胀得更为厉害,太阳穴暴跳得快要崩裂了,她咬着牙,无声而焦躁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一触即发的男人。
“没有资格?奥拉西斯,好好看看,孟菲斯、底比斯、瘟疫、死亡……这一切都是谁之过?而资格,”眼神一闪,阿努低头朝他轻扫一眼:“作为那个男人的弟弟,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谈资格?”
“我所欠下的,我会偿还。”
“偿还?你拿什么来偿还?我曾经给过你们偿还的机会,但你哥哥用他的行为根本性拒绝了神所赐予的机会。奥拉西斯,我倒要问问,你们欠我的,这时间,这屈辱,你们打算拿什么来偿还?”
“那是你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眼见着阿努因这句话而勃然变色,展琳再看不到更多了,她的视线被奥拉西斯一步间,用整个身体密密挡住。
“你在找死。”同样的话,来自阿努冰冷的、完全不同的嗓音。
“我身体里存在着早已经历过死亡的灵魂。”
“我可以让你灰飞湮灭。”
“这是我原本的宿命。”
“你和她永无来世。”
沉默。
展琳的心脏不知为什么骤然间抽痛起来,没来由的恐惧,虽然她到现在还分析不清楚,这两人你来我往尖锐的话锋中,到底在针锋相对地纠缠着些什么。
半晌,奥拉西斯忽然低头看了她一眼。
有那么一霎她以为他想开口对自己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仍是沉默。片刻,他再次抬起头朝阿努的方向望去,声音有些低哑,却亦平静:“有今世一次,足够。”
房梁上一阵寂静。
看不见阿努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半晌,展琳听见上面低低一声轻笑:“好,琳,你可听见了?”
听见?他问自己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展琳不知道,似乎……也不敢去知道。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