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还好吧?”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说来话长。”他再次微微一笑:“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其实我正等着你来告诉我。”
“哦……”身子动了动,阳光照得自己透湿的身体像是有几万只小虫在爬,很不舒服的感觉,像缠了几重湿腻的裹尸布。
伊努从她眼底读出了那层不适,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同时回头,朝身后的几名男子递了个眼色。
那些人立刻四散离去,宽阔的甲板上只留下他们俩,以及船桨在底下拍打水浪时发出的哗哗声响。于是展琳很快明白过来,她还在尼罗河上,还在一艘船上,不过,是运送着伊奴及所有流浪艺人驶向另一个献艺目的地、一艘装饰得有些夸张艳丽的巨大艺船上。
昨晚中了迷药昏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只依稀一种忽上忽下、舒适与难受并存的窒息感……似乎耳边还一直都听到奥拉西斯的声音,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当时的他就近在身边。奥拉西斯……
大脑突然一个激灵,她猛地坐直身体抓住刚想站起身的伊奴:“伊奴,有没有看到我的狗?”
“什么?”他愣了愣。
“我的狗,”手臂张开,展琳比划着说:“这么大,鼻子很尖,毛色纯黑,像一只狼的狗。你有没有见到,它一直都在……”
话音未落,却见那男子望着自己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轻轻摇摇头,他按住展琳有些僵硬的肩膀,站了起来:“如果你说的那条狗,是指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那边。”
“他?”目光顺着伊奴手指的方向朝后面望去,随即,微微一愣。
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影,很高,也很挺拔,全身裹在一块黑色的斗篷中,静静靠着桅杆低头而坐,一动不动。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挣开伊奴的手迅速起身,朝着那身影头重脚轻地跑去:“你……你……”
那身影见到她过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挡,却已经来不及。
斗篷落地,黑色的浪一般,在展琳的手指下。
而她脸上的表情同她的步伐,亦在见到阳光将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间,整个儿硬生生僵滞了下来。
一动不动,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一具蜡像。
耳边传来伊奴低低的话音:“我们不是故意的,琳。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袭击你的怪物……直到后来才看出来,他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你,而是……救你……”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话语上,展琳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称得上是个人的话。
记得读书时曾看过一部系列电视剧,名字叫《侠胆雄狮》。讲的是一名先天性长着狮头人身,连父母恐惧他,将他遗弃的男人,同一名深深同情他,甚至因为他的善良他的侠肝义胆而爱上他的女记者间的故事。看的时候,她觉得这故事很浪漫,亦觉得那饰演男主角的演员虽然由始至终以狮头示人,却掩盖不了那份野性逼人的绅士和性感。
只是没想到,这故事描述的形象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不但美感全无,甚至,有一种真切寒冷到想要呕吐的战栗。
这名坐在甲板上的男子,他长着一颗同周身的肌肤一样漆黑的、豺狼的头颅。包括他的双脚,保留着狼爪的造型和尖锐的爪,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白光。
但他的身体真真切切是人的身体,修长,优美,像个最优秀的运动家。一头柔长墨黑的发自狼首垂下,奢华地披散至背后,随河面上动荡不安的风,丝丝绕绕轻舞于半空……
“嘿,女人……”嘴角牵了牵,暗蓝色的光自那绿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这狼首人身的“怪物”轻轻避开展琳的视线,侧头,有些淡然,亦有些疲惫地透过围栏,望向尼罗河上空平静如洗的天。
展琳被这熟悉的话音震了震。
旋即留意到他身上的伤痕,由脖颈到大腿,深深浅浅,触目惊心地遍布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最大的伤口有四五寸长,朝外翻出的皮肉在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射下,演变出一层死气沉沉的苍白。
她迅速蹲下身,拾起斗篷将那身体重新包拢。
手指经过他脖颈处伤口的时候,滞了滞,小心地将边上渗出的血液轻轻抹去,却在同时感受到那绷紧的肌肤在自己的指下,不为人所察觉地一阵颤抖……
“你说的是他吗?”
身后传来伊奴的脚步声,展琳的手随即从他身上抽离:“……不是,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对,我哥哥。”用力点了下头,她背对着伊奴将那“怪物”的发丝在帽檐内理整齐:“他病了,从婴儿时期就有的那种。你知道,”回头,朝身后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他淡淡一笑,“这病让人非常困扰。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医治这病的方法,但一直都不奏效,真的很难……”
“我能理解。”
“后来听说凯姆?特有位伟大的神官具有与神相似的力量,所以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以说……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够为我们解开他身上这种先天性的、残忍的诅咒,对,诅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串话语,展琳把“哥哥”轻轻揽入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的伊奴:“对于我们来说,这病毋宁是一种最毒辣的诅咒。”
眉峰轻轻一挑:“那位神官……你指的是俄塞利斯?”
“是的,没错。”
“但俄塞利斯已经去孟菲斯有一段日子了……”
“之前有点事,我们被耽搁了行程。而谁又会知道,好容易有了可以去孟菲斯的时间,船竟然会出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展琳将“哥哥”从甲板上扶起。
船身忽然在浪花中一阵颠簸,而那位“哥哥”很适时宜地配合着在她怀间一个趔趄。
“他没事吧?”不再多问,伊奴快步上前帮展琳一起扶住他:“我真的很抱歉,他们出手很重。”
“没关系,这种事……一直以来没少发生……”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出这么感人的故事,我亲爱的妹妹。”直到进了船舱,伊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怪物哥哥”这才从她肩膀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展琳的脸一红:“我只是希望他能在发现我那些话破绽百出之前暂时先放过我。”
“看来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或许他只是比较担心你的伤。”顿了顿,望向他的眼睛:“你放了他,奥拉西斯?”
嘴角轻轻一牵,他不语。
“谢谢……”
“客气。”
沉默,因为发现对话忽然变得有些无聊。
扶他上床,掠开他满肩披散的长发,把已被伤口的血黏连住的斗篷小心揭开。目光随即撞见背部更为可怕的伤口,展琳眉心轻轻一拧:“他们几乎要了你的命……”
“因为他们以为我要吃了你。”床框是整片黄铜,平整的地方就像是面镜子,奥拉西斯对着反光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倒影。
展琳的手指在他伤口处一顿,继而,一声叹息:“莫名地和阿努的身体对换也就罢了,奥拉西斯,为什么现在你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够夸张,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法老王,比起自己竟然犹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道。”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厚实,指尖依旧留有尖锐的指甲,锋芒毕露,但五指纤细,修长,完完全全的人的指。他淡淡一笑:“也好,至少,我不需要再靠蹭墙来解决跳蚤的问题。”说这句话的时候尾巴轻轻甩了甩,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你怎么知道我碰上了麻烦?”
他的耳朵动了动:“琳,虽然这双狗耳朵平时敏感得让我发疯,但有时候,它确实非常管用。”
“我们的谈话你都能听到?”
“一层甲板而已,非常清晰。”
嘴角牵了牵,展琳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那双碧绿色的眼。一阵沉默,她再次叹了口气:“其实你只要想办法找机会登陆就好,作为动物,你的行动性和自由性比人要大上太多。找到俄塞利斯,让他想办法把你恢复过来才最重要,我的事,我自己以后能想办法解决。”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亚述。”
干净利落的话语,伴随突然间冷凝下来的眼神,令展琳不由自主一怔:“为什么……”
“你对亚述这个国家了解多少?”
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串干净利落的字眼,紧跟着再次朝她丢了过来:“你对亚述王辛伽这个人,又了解多少?”
“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可能了解他?”
“所以你根本不会知道,一旦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会有什么样子的后果。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脸色微微涨红,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的语气。
~第十三章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
岁月模糊了方尖碑上骄傲的字体,夜风轻轻掠过间,那些端坐于这地方数百年之久的石像,在少经休整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出它们端庄的容颜。
西部别馆,先代皇宫主建筑的聚集地,亦是一块被热闹与繁华渐渐遗忘的地方。正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志建筑,这里也不例外,尤其这里还是对艺术与建筑极为敏感的国家。
“唰……”灌木丛一阵晃动。左右四顾无人,阿努从里面钻了出来,有点费力,并且被灌木毫不留情地烙上几道白色痕迹。几天下来,它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人身带来的累赘感,不但脆弱无攻击性,还极其迟钝,很难想像如果离开了群体,他们怎样在外面自由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不知道奥拉西斯和琳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它已经开始觉得一天一天日子过得越来越慢。
很怕那些穿金属片的男人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同它说些让它费解的话,尤其是路玛不在身边的时候;很怕每天上午都必须去的那个大厅,那张坐落于大厅中央的长桌,那些面目严肃、用刻意的礼貌和没有温度的笑容对它说话的光脑门老头;很怕使女每天用好看的笑容好听的声音叫它洗澡,作为一头狼的时候还有昆莎或者琳帮它洗,现在只要它提出请人帮忙,那些使女就会对着它咯咯不停地笑啊笑,笑到脸红,笑到路玛朝它直瞪眼。后来有使女悄悄告诉它,路玛在的时候她们是不会帮它洗澡的,除非路玛不在场。这算什么鬼道理,以前路玛在的时候不是经常看昆莎帮它洗澡吗?再者说,路玛不在怎么可以,它现在简直一小会儿都离不开那个人,否则它就会浑身紧张,紧张得想对着月亮干嚎……
刚才又有穿金属片的男人来宫里找它了,路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很害怕。所以在那个人的脚步声还在外面的长廊里回荡的时候,它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嗅着哪里人比较少,一路朝这个地方躲了过来。
人的鼻子真的很糟糕,和他们的耳朵一样的糟糕。很多时候它只能靠香油味的浓浅来区别人流量的多少,正如现在,不过猜中的几率一般比较大,因为宫里爱用香油的人不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这地方很干净,虽然看上去比较陈旧。没有浓重得让它头晕的香味,没有让它感到紧张的,时不时出现的陌生人。它决定暂时多呆上一会儿,在路玛回宫之前。虽然现在看上去天色已经挺晚了,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肚子饿得有些发慌。
当人就这点比较好,作为狼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两顿,因为琳说它再吃下去胆会凝固并且变得非常高(其实展琳威胁阿努的原话是,再吃下去它会胆固醇过高,原谅她的翻译水平吧,年代限制……年代限制……),而现在当了人,一天可以想吃多少顿就吃多少顿,还有美味的夜宵。每每这个时候阿努才会觉得当人是幸福的,做人真好……
一阵风吹过,在它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这让它没有毛发掩盖的身体觉得有些凉,鼻子痒痒的,它忍不住吸了吸。忽然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鸭肉香,眼睛一亮,因为那味道离得不远。就在前面几十步远的距离,它看到一座不大的宫殿,长长的窗户被一条帘子半掩着,里面闪烁着不太亮的火光。看不见人影在里面晃动,但那若隐若现的鸭肉味,确实是从那帘子背后飘出。
眯着眼嗅着嗅着,睁开眼的时候,阿努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人家宫殿的窗台上。
然后它看到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汁水淋漓地躺在金色的圆盘中,边上一只高脚汤盅,里面浓稠的洋葱汤翻滚着乳白色波浪……
阿努用力咽了咽口水。
显然,坐在一旁神色有点呆滞的老太太对这两道美味没有任何兴趣,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她甚至连口水都没有流,真是不可思议。
这老太太阿努见过,路玛说她是奥拉西斯的母后。母后就是妈妈的意思,也就是说,她是奥拉西斯那个臭脾气家伙的妈。可是从它跟着琳住到这里开始,就没见过他们母子俩公开在一起接触过,甚至直到那个坑陷了琳的鬼地方彻底推倒重建,它才得以见到这位皇太后的真面目。这对阿努来说很想不通,阿努从小没有见过妈妈,阿努非常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妈妈究竟长得什么样,或许和琳一样温柔又野蛮,或许和琳一样的漂亮……但奥拉西斯有妈妈却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见面,这是为什么,它想不明白。
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想明白,此时惟一能吸引住它的,只有那鸭肉浓浓密密的香。
前前后后扫了一眼,没看到有第二个人,阿努搭着窗框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这座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内殿里。
老太太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她的椅子上,面对着阿努,却又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它般直直望着它身后的窗外。
“母后……”小心翼翼上前,阿努回想着路玛教给它的礼仪,单膝下跪朝她行了个礼。
而她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阿努不以为意,张口一句:“母后,我和您一起用晚餐吧。”一只鼻子已经凑到了鸭肉的上方。
深吸一口气,口水已经开始泛滥。真香……
“母后,阿努吃了。”脑子被肉香一熏,说话就开始忘了用大脑考虑。乐颠颠抓起鸭腿朝嘴里塞,咔嚓咔嚓啃了几口,快乐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那位老太太端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它嘴巴张着,便再没能咬下去。
它看到那老太太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朝着它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依旧直直的,空洞,甚至有些涣散。
但她却在对着它笑,薄削干涩的唇,微微咧开着,露出一口泛黄尖锐的牙。那笑是无声的,可是阿努敢发誓,在看到这老太太用无声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刹那,它听到耳边隐隐滑过一阵沙哑而尖锐的笑声。
笑声伴着那张苍老而惨白的脸孔,在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