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到了这个时候,盒子就被大人们抱走了,不知道带去了哪里。那年在我坚持要看蚕宝宝变蝴蝶的执拗下,他们便把盒子依旧留在了我小小亭子间的地板上。
后来发生的事,成了我记忆深处即使用尽方式掩埋,都无法制止它在内心角落深处不断啃噬的毒牙。
那天傍晚下了场极大的暴雨,老屋排水系统很差,于是大量的积水从天井蔓延进了我的房间。
我正在午睡。醒来的时候爸爸在房间里一下一下铲水,水漫得很高,汇集在我的房间,像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上一只盒子慢慢漂着,那只装着许多蚕茧的皮鞋盒子。
渐渐的它漂到了我的面前,里面还有一些轻微的扑棱声。我很好奇。凑近了一看,却顿时脸都绿了。我看到里面干净的白纸上布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过于的密集,以及同白纸突兀清晰的对比,那些黑点看上去非但不是我想象中卵的可爱,而且让我整条手臂,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发出扑棱声的是在卵上搅腾着的蛾子,这是我头一回看到飞蛾,曾经听人说,蚕蛹孵化后会变得和蝴蝶一样美丽,可是我的老天,如果这两只挺着硕大肚皮疯狂扇动一对短小丑陋翅膀的生物称得上是美丽的话,那么,让美丽见鬼去吧!
积水很快被爸爸排干净了,而我缩在床的角落,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眼那只曾被我当宝贝般捧着的盒子。
爸爸去外头换拖把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嚷着开饭了。没有叫爸爸拿走那只盒子,因为小小的自尊让我不希望他们觉得我是个连蚕蛹都觉得害怕的胆小鬼。我爬到床边看看那只盒子,它离床比较远,于是放心地下床,找到我的拖鞋,套上。
踢踢沓沓走了两步,总觉得鞋子里头似乎有些不对劲,正狐疑着,忽然看到房间的角落里,一只蚕蛹断了翅膀蜷缩在那里的尸体。头皮猛地发麻。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的刹那,我全身僵住了。
半个白的绿的肥肥的蚕蛹尸体,牢牢粘连在我的脚背上,一片毛茸茸的断翅在脚尖微微颤动。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尖叫,还是想逃跑,只知道自己的腿脖子突然间软了,整个人朝地上直直栽了下去,而脸,好巧不巧落在那只装满了蚕卵还有两只疯狂搅和在一起的蛾子中间。
后来具体我发生了些什么状况,记不得了,除了那狂乱扑打的翅膀,冰冷柔软的触觉……残余在我记忆深处的,便是那年夏天渗透入骨髓的恐惧,以及无止境的黑暗……
而现在,那些被我深埋了很久的感觉再次蠢蠢欲动了,仿佛饥渴了极久的猛兽,咆哮着,挣扎着,试图突破那些我强加于它们之上的枷锁,在我的大脑、我已经不堪负荷了的心脏上交缠,撒下令我疯狂的卵。
我的心脏似乎在燃烧,那种痛得已经沸腾起来的感觉。用力揪着胸前的衣襟,我看着蓝。而他只是不断看着自己腕上的表,然后,对着我轻轻微笑。
于是我明白再多的诅咒和企求都无济于事,当一些冰冷的风夹杂着细微柔软的触感扫过我脸庞的时候,我知道,这个美丽却近似病态的男人,为了某种原因,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他在逼着我去面对那些我这辈子死命想忘却的记忆,去面对我内心里的……最深层的恐惧。
“优,”就在那些黑云般的东西汇集到我身边之前的那一刻,我听到蓝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回荡在我的头顶:“忘了和你说,楼下是个跨国公司,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人在你脚底下走动,呵呵,就是这样。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
“啊————!!!!!!!!!!!!”铺天盖地如浮云般的身影,落叶般蜂拥至我的身边。我在巨大的玻璃窗倒影中看到我的样子,被上万只巨型飞蛾吸附在身上,僵窒得一动不能动的样子。还来不及思考他刚才突然对我说的那番话的含义,亦无法对所处境地作出任何反应,我突然间便崩溃了。在那一声宣泄出我深入骨髓的惊恐的尖叫声中,身后那些坚硬的仪器一阵呻吟,片刻,在几声闷响过后,炸开成了将依然不断袭向我身体的飞蛾击碎的利器。
“74。58%,优不错呢,继续……”耳边依稀有个快乐的声音在低语着,即使在四周那些不知名金属制成的墙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挤出难耐呻吟的时候,即使脚下大理石地板震荡得裂缝如同细蛇在飞速游走的时候,那轻快的声音始终在我的耳畔,不依不饶。
“82。37%〃
“88。95%〃
“91。36%优,很棒……”
蓝的声音越来越雀跃,而我,却真的要彻底崩溃了。
张力极好的墙壁气球般朝外越鼓越厉害,面前的玻璃已经彻底龟裂了,靠着无与伦比的俯着性,它苟延残喘地维持着表面的整体。再看不到蓝温和却残酷的笑容,亦在一声暴裂过后,扩音器也失去了将他声音继续传达给我的能力。厚实的地板在我脚下抖动,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崩裂了,翻卷出里头惨白色的砖岩……
然而即使这样,即使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我突然失去控制后受到了最大范围的挤压,却依旧动摇不了纠缠在我身体上,那些丑陋的生命体一分一毫!
“忘了和你说,楼下是个跨国公司,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人在你脚底下走动,呵呵,就是这样。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
那个疯子说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他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不知道,满脑子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强烈而疯狂的念头——谁能在我身上点把火!把伏在我身上不停煽动着那些丑陋翅膀的东西烧烬吧,如果连那些能把金属和大理石都积压变形的力量都对付不了它们的话!那就把它们连同我一起,统统烧烬!!
紧紧闭着眼睛,我的脸被自己冰冷的泪和那些昆虫翅膀上扫落的鳞片所粘满,哭不出来,也再叫不出来,地面在脚下剧烈地颤动着,发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折裂声……毁了吧,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急促而尖锐地嚣叫着,把这一切都毁了吧!毁了吧!!毁个一干二净吧!!!
“咔啷!!”伴随一串剧烈清脆的爆裂声,我的全身突然包围在一片灼热的滚烫中,浓烈的焦臭味瞬间弥漫了我所有的感官,一些细碎的东西碎着那道滚烫从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身体上纷纷滚落……
滚烫的感觉一闪即逝。肌肤还在那些细索的摩擦中麻痒颤抖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带着种熟悉温暖的气息,陡然间将我紧紧地搂住:“优!停止!优!”
“啊!——啊啊————!!”我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宣泄出自己的恐惧了,在扑入那个怀抱的瞬间。
脚下的颤动悄然停止,而我,则近乎歇斯底里地抓着那人的肩膀,疯狂而尖锐地哭叫起来:“俄塞利斯!!俄塞利斯!!俄塞利斯!!俄塞利斯!!”
~第十章牵手~
“没事了,冷静点,优,冷静点……”
低低地耳语,俄塞利斯把我紧紧搂在他的怀中。他的力气很大,大得几乎让我有些透不过气,但这力量有效抑止了我的恐惧,虽然身体还在不停抖动着,无法压制。
手指碰到一片温热湿滑的东西,在靠近俄塞利斯肩膀到脖子的部位。我嗓子已经叫不出声了,只是觉得大脑里乱哄哄的晕。感觉到异样,下意识将被濡湿的指伸到面前看了看,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指上一片殷红色的血,因为有着和体温近似的温度,所以爬满了我整个手心,都浑然不觉。
“俄塞利斯,你的脖子……”话音未落,我沙哑变调的声音却猛地哽在了喉中,眼睛觉得有点刺痛,被凝聚了焦点后的视线内突然闯进的,那一大片一大片刺目的红色。
俄塞利斯的衣服都湿透了,源源不断的血,将他身上那件不知道被什么利器割得几乎支离破碎的白色外套,濡成了深深的暗红。那些不断从衣服内溢出的甜腥液体,无声浸着我的脸,我的发……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停止了,我的头贴着他的衣,衣服下,是半副没有表皮,血肉纠结的躯体。
他用手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半张尚且完好的脸抵着我冰冷的额头,不让我再朝他的脸看上第二眼。
“俄塞利斯……俄塞利斯这到底是……”情不自禁揪紧了他的衣领,我扭着头试图摆脱他手掌的钳制。
“没事,别看。”他的声音淡淡的,也许因为半张嘴失去了皮肤掩盖的关系,听上去音调有些古怪。而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却再次疯狂急跳起来,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
记得那天半夜出现在我床下,把我吓得几乎魂不覆体的僵尸,它在我眼前生筋长肉时的情形,跟此刻俄塞利斯没有表皮、只有肌肉和筋血在不断扭曲衍生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一瞬间,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然后,我看到俄塞利斯遮挡在我脸颊边那只没有皮肤的手,转眼间,恢复得完好如初。
大片大片皮肤组织在他鲜血淋漓的身体上增长着,用着肉眼可辩的速度。甚至,我还可以听见那些皮肤在快速成长中摩挲出的,细不可辩的沙沙声响……
埋首在他怀中,我不再动弹。
“呵呵……”一阵淡淡的笑,从头顶,悄然环绕到我面前的窗台,然后,在上头蓦地凝成一道身影:“好称职的主人,这么快就能找到这个地方,我还以为……他可以拖你更久的。”抱膝坐在窗台上,蓝微笑着抬手抚顺自己略带凌乱的发。
被击碎了的玻璃在窗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碎渣,仿佛一个个晶莹锐利的牙齿。然而稳稳坐在这些碎渣上面,蓝却似浑然没有知觉,手指在玻璃闪烁着锋芒的尖齿上轻轻游移,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隐隐透出丝浅蓝色光泽的眼,似笑非笑望着我和俄塞利斯:“可惜啊,还差一点心脏就……“没有再往下说,他只是将手指收拢,伸向我,随后,在我眼前将五指突然用力弹开。
突兀的动作让我情不自禁眨了下眼睛。
他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继而扬了扬眉,将视线重新转向俄塞利斯:“说真的,我挺佩服你,俄塞利斯,这样的身体居然没有把你折磨死。”
“那还不滚。”肩头一紧,当我不由自住随着俄塞利斯的手被他带向身后时,我看到他逐渐复原了的脸上所流露出的神态,那是种从未见到过的冷漠和踞傲。
陌生而遥远的感觉,我的心,悄悄一紧。
蓝依旧微笑着,起指,漫不经心刮了刮自己凌乱的鬓角:“你忘了,这里并不是你掌控一切的殿堂。叫我滚,这话还轮不到你说。”
嘴角溢出丝冷笑。
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俄塞利斯拉着我的手,带我朝被蓝的身体挡住了的窗口一步步走去。
整个大厅里没有一丝风,连空气,都仿佛是凝固着的。可他披散在背后那道搀杂着银丝的黑发,却在窒缓的空气中一层一层波动,扬洒……轻柔得如同飞舞在风中的锦绸。
蓝的眼神微微一变。
掌心在尖锐的玻璃上慢慢划过,那些冰冷坚硬的东西,顷刻间脆冰般在他掌下化做一蓬晶莹的粉尘:“骄傲的俄塞利斯……谁都不放在你的眼里,是吗。”话音未落,他坐在窗台上的身影,突然间消失了。
而我和俄塞利斯距离窗台的距离,恰好一步之遥。
然后我整个人忽然腾空了。
“俄塞利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俄塞利斯抓着我的手微一用力,轻轻巧巧便将我抛出了那道布满玻璃残渣的窗口。
落地瞬间屁股被撞得生疼,幸好,不是脑袋最先着地。和一个集温柔和粗鲁为一体的人呆在一起果然是性命堪忧的,因为你绝对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想救你,还是杀了你。
但我并不能为此而抱怨,刚才落地的刹那,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身手诡异的银发男子,就站在我曾牢牢跟随在俄塞利斯身后的那个位置。
眼中的光芒强盛得模糊了五官,他抬手对着俄塞利斯,手与俄塞利斯的脸庞间隔着一把剑。
长度一米开外的剑身,通体漆黑,却又因为上面覆着的液体,而流动出暗红色的光泽。
血的光泽。
当它被俄塞利斯从自己掌心中拉扯而出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一蓬艳红色的血,随着这柄式样古旧的剑身,飞溅了出来。
“该死的!”我听到蓝低低咒骂了一声,随即,他的身影陡然间不见了。只留下一截皮包着骨头的断掌,粘连在那柄剑上,翻腾出浅黄色的泡沫和汁液。
我呆呆坐在地板上,看着俄塞利斯将那柄不知道是黑色还是红色的长剑重新收回掌心。动作很快,几乎是刹那间的事情。但仍然可以看清楚,当剑没进他手掌的时候,掌心里泉涌出的血液,被那把剑迅速吸收进体内化作一缕暗红色光芒的场面。
背后响起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
“警察!站着别动!”
在身体和脸基本已恢复完全的俄塞利斯从窗台轻轻跃下来的时候,我眼角边出现了许多条身影,橄榄绿的,漆黑色的,统一的全副武装。一部分涌到碎裂的窗台前,一部分用枪指着俄塞利斯,然后迅速而无声地占领了整个大厅的每一处角落。
“琳,疑犯不在这里。”窗台前一名警官在仔细张望了对面那座大厅后,回头对着我身后喊了一嗓子。
我转过头,一眼便看到一身黑衣生死未卜的展琳,正抱着肩,从大门的方向朝这边慢慢踱了过来。她脸色不太好看;额头用绷带草草包扎着,隐隐泛着些血丝,身后不远处跟着抹几乎和空气混为一体的金色身影,守护神般如影随形。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嘴角露出丝笑,对我点点头,随即神色一敛,回头对身边的人道:“走不远,我已经让他们封锁了所有出口,28层楼想要逃离,除非插了翅膀。仔细搜。”
“是!”那些穿着橄榄率制服的警察第一时间从各个出口退了出去,我留意到他们的武器,全部是威力强劲的自动步枪。
不出片刻,诺大的只剩下我,俄塞利斯,展琳,以及那些穿着黑衣不名身份的男子。黑衣人手里执的武器似乎更为先进,其中几个人手里抗的大口径枪械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是现今电脑游戏里常见的那种榴弹发射器了。
我有些惶然……这些人难道是来发动战争的……
而显然,展琳对于这些人有着某种怨气和不耐。
没再理会我和俄塞利斯,她径自走到其中一名面目清俊,似乎是那群人之首的男子身边,带着种隐忍过后的礼貌,一字一句道:“雷蒙德先生,我希望您可以相信我们的办事能力,不论您和我们政府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今后希望您能够不再插手这个案子。否则,我将不得不定下您干涉警方办案的罪名。”
没有吭声,那名被称做雷蒙德的异国男子耸耸肩,对于展琳近乎尖锐的话报之一笑,抬头,朝站在我身边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随后转过身,带着那些部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