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斯菲尔自嘲道:“我知道海人社会里没有宗教,不过,听到这个词,至
少让我这个基督教徒心中感到亲切一些。”
苏苏调皮地看看他:“理查德,我知道你肯定有话给我说,我已经做好准备
了,开始吧。”
拉姆斯菲尔沉吟片刻,郑重地说:“我确实有话要对你说。苏苏,我从冷冻
中醒来后,你们按照女先祖覃良笛的遗训,为我找了两个妻子。我十分感念你们
的关心,也感念覃良笛的细心。但是,我俩毕竟年纪悬殊……不不,你先不要打
断我,让我把话说完。年纪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你的心态是早上的太阳,
而我已经在计算我这根蜡烛还能燃多长时间呢。从我的身体状况看,我的寿命不
会太长了。而且,我毕竟是陆生人,是旧世界留下的一个遗老。虽然我和覃良笛
创造了海人,但让我单独生活在海人社会里,心理上难以接受。以后,也许我会
回美洲大陆,去寻找陆生人的残余,也许会干脆回到冷冻箱中。我不能把一个妙
龄少女和我的命运捆在一起。苏苏,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坦率地说,你的爱情多
少有些概念化,只是因为我是‘雷齐阿约’而已。忘了我,很快你就会心情泰然
了。”
苏苏仍然调皮地看着他:“还有吗?还有吗?”
“你不要这样,我是认真的。”
苏苏也认真起来:“那好,我也认真谈谈我的想法吧。你说得对,我对你的
爱情在开始时多少有些概念化,但经过这一段的相处,我已经把它转成坚实的爱
情了……你也不许打断我!”她威胁地说,随即又笑了,“你说你是旧世界的遗
老,你知道是什么真正打动了我吗?恰恰就是你这种末代王孙的苍凉感。
你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觉得自己在水里很笨,觉得自己很落魄,很自卑,
对吧。“
拉姆斯菲尔开始吃惊了,在他眼里,苏苏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毛丫头,没想到
在嘻嘻哈哈的外表下也有这么锐利的目光。他觉得简直有点汗颜了,这么多天一
直是暴露在这样锐利的目光下而他却不自知。苏苏生怕她过于直率的话会让拉姆
斯菲尔难为情,忙说:“但你可能没感觉到吧,在你自卑的外表下是逼人的自尊,
男人的自尊。海人中没有这样的男人,一个也没有。这不奇怪,有谁能具有你这
样大起大落的经历呢:你是旧人类的幸存者,是新时代的开拓者,在270 年的冷
冻后重新复活……这样的经历有谁能比得上?没有,阅历最丰富的海人也比不上
你一个小指头。所以你想,我会放过你吗?”她咯咯地笑起来。
拉姆斯菲尔听得直摇头。自卑外表下逼人的自尊。也许苏苏的剖析比他的自
我认识更深刻呢。为了今晚的谈话,他准备得很充分,但这会儿他已经无话可说
了。苏苏接着说:“这还没完呢。上次你对‘窝格罗’的分析,表明你的思维还
非常敏锐,不愧是雷齐阿约。告诉你吧,索朗月私下里说过许多次,说她从那以
后真的很佩服你,说你的‘超越时代的目光’是不可多得的。”
她看看哑口无言的拉姆斯菲尔,快活地笑起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她
钻到拉姆斯菲尔怀里,搂着拉姆斯菲尔的脖子,“你就是我的丈夫,就是我的丈
夫。不要再拒绝我的爱情,好吗?”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用手抚摸着她赤裸的背部,默认了。过去他总认为苏苏
是个思想简单的小姑娘,答应她的爱情简直是利用她的无知去犯罪。但现在,既
然苏苏也有这样的思想深度,那她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妻子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甩掉”索朗月。当他和约翰密谋着对付海豚人的时候,
再答应索朗月的爱,那才是居心卑鄙呢。他一定要明白地拒绝她,哪怕这会让她
很难过。这是他唯一能为索朗月做的事了。
苏苏吻吻拉姆斯菲尔:“好啦,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给我讲讲你的两个妻子
吧,”她改口说,“先讲讲覃良笛吧。她是我们的女先祖,但奇怪的是,海豚人
外脑信息库中关于她的资料相当少。她好像是有意把自己隐在你的光芒之后。前
天索朗月姐姐对我说,她非常珍惜你这次的复苏,她会很快来找你,把那一段缺
漏的历史补齐。不要忘了,她可是历史学家。”
拉姆斯菲尔在心中苦笑着:可惜,他决不会把这一段真实的历史告诉索朗月,
甚至也不能告诉苏苏。目前他仅对约翰透露了一点,但约翰也不是传授这段历史
的好的对象。也许,他只能把这部分真相永远埋在心里,并带到坟墓里。苏苏用
目光催促着他,他漫声说:“讲讲覃良笛?好的。从哪儿讲起呢。”
“当然是讲你和覃良笛如何创造海人和海豚人啦。我能猜到,那肯定是非常
困难的工作。”
“当然,你说得对。”拉姆斯菲尔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开始忆起与覃良笛最
后一次深谈。不过,这些情况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告诉苏苏的。
2 他没想到那次深谈导致了他和覃良笛的彻底决裂。杰克曼所说的海人的两
大劣势:不能离开淡水和不能在水里睡觉,覃良笛早就指出了,在开始培育第一
批小海人时就指出了。不过说归说,她仍然非常投入地哺育着小海人们。11次生
育,每次四个,她的身体急剧衰老了。终于,他们决定停止让覃良笛生育,因为
小海人最大的已经12岁,热带的孩子发育快,他们很快就能结婚生育了。
12年的努力已经看到曙光,但覃良笛却越来越忧郁。她常常躲开拉姆斯菲尔,
一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伧然看着西斜的落日。拉姆斯菲尔以为她在怀念那批留
在圣地亚哥的孩子――那里还包括他俩的一个亲生孩子。但他猜错了。覃良笛不
是不思念这些孩子,但她主要的目光是盯在远处。
终于有了那次深谈。那天,44个海人孩子们都睡了,岩洞里是粗粗细细的鼾
声。覃良笛拉他坐在洞边,悄声谈论着。覃良笛分析了海人的两大劣势,痛惜地
说:“由于这些先天的劣势,海人不可能成为海洋的主人。我早就看出这样的结
局,但我一直在欺骗着自己,不想把它摊到桌面上。因为,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
必须采用很异端的方法。”
拉姆斯菲尔皱着眉头问:“什么方法?做基因手术让海人能在海里睡觉?能
离开淡水?那恐怕得对大脑和内脏做手术,我怀疑手术后的海人还算不算人。”
他的不满溢于言表,但覃良笛的想法比他的猜测更可怕。她肯定已经经过缜
密的思考,今天是厚积薄发,所以她流畅地说:“不,那样的手术很困难,而且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即使做了这样的手术,仍是只是部分的改良。咱们时刻
不要忘了这个大前提:地球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陆上已经不适应哺乳
动物生活了。”
“我当然没忘。否则我也不会抛开圣地亚哥的伙伴和后代,跟你到这儿来。”
覃良笛摇摇头:“还不行啊,我们对海人的改造太不彻底。”
“你说该怎么办?”
覃良笛很快地说:“为什么不考虑海豚呢?”她不想让拉姆斯菲尔反驳,很
快地接下去。“海豚是哺乳动物,其身体经过几千万年的进化,早已完全适应海
洋生活,一点都不用改变。它们的大脑有1600克重,比人类大脑还稍重一些,有
足够的智力基础。唯一不足的是大脑新皮层比较原始,但做这样的手术相对简单
得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它们的幼崽有很强的生存能力,不用像人类幼儿那样
需要近10年的照顾。一句话,以海豚为基础,我们可以很容易得到一种既适应海
洋生活、又有人类智力的人。”
这番话让拉姆斯菲尔下意识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好像她已经变成了海豚的异
类身体。他冷冷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覃良笛凄然说:“你看我是开玩笑吗?”
拉姆斯菲尔恶毒地问:“你刚才说能培育出一种什么?人?”
覃良笛平静地说:“当然是人,有海豚身体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智力来传承
人类文明。”
拉姆斯菲尔冷酷地说:“看看咱们这些海人孩子吧。看看他们,你不觉得脸
红吗?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你竟然想让海豚代替他们成为海洋的主人?要不,我把孩子们叫醒,你给他
们讲讲这种前景,可以吗?“
覃良笛苦恼地说:“拉姆斯菲尔,你怎么了?当年,你有勇气面对全体同伴
的反对,跟我来到这儿培育海人,你并不是一个僵化者呀。现在怎么一提海豚,
你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呢。”
拉姆斯菲尔干脆地说:“我知道人类环境已经变了,所以,我同意为孩子们
增加脚蹼和鼻腔的瓣膜,让他们能到水里生活――但这已经是我能走的极限了。”
覃良笛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拉姆斯菲尔,我何尝不是这样,如果能行,
我连这样的脚蹼也不愿添加。但我们得承认现实呀。要想让人类在海洋中延续,
咱们只能走这样的路。”
“海豚――那是人类的延续吗?”拉姆斯菲尔刻薄地说,“覃良笛,我可以
明白告诉你,如果海里出现一群长着人脑的小杂种,并且占领了本该由咱们孩子
占领的地盘,我会重新拿起武器的。我已经有15年没使用武器了,但我没有忘记
如何使用,再说,人类社会遗存的武器很多很多,足够我们用100 年了。这一点
肯定是海人的优势,我想那些小杂种没有手指去扣板机吧。”
覃良笛叹息着,低声说:“理查德,我真想能说服你。但――那就算了吧。
算了吧。”
他们分开睡了,拉姆斯菲尔当然睡不着,一股无名之火一直在他心中闷燃。
他知道覃良笛不会轻易被他说服,正像他不会被覃良笛说服。两人的思想差距如
此之大,以后他们的日子就难过了。他无法相象离开覃良笛他该怎样才能活下去,
他俩几乎可以算做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和最后一个女人了……忽然听到悉悉的响
声,是覃良笛过来了,紧紧搂着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拉姆斯菲尔没想到覃
良笛这么快就向他妥协,很感动,也紧紧搂住她说:“覃良笛,我并不想让你生
气……”
覃良笛捂住他的嘴:“今天不说了,我同样很珍重你的感情啊。明天再说吧,
明天吧。”
那晚他们有一次酣畅淋漓的作爱。覃良笛好像变回到15年前的年轻人,要了
一次又一次,一直到两人大汗淋漓。事毕,覃良笛伏在他身上,喃喃地说:理查
德,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一定要记住,我爱你。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深
吻。拉姆斯菲尔看出覃良笛有点反常,她的亢奋中夹着非常深重的凄凉。
他想,这是因为刚才吵架的缘故吧。两人在一起生活了15年,从来没有这样
剧烈的争吵,覃良笛心中一定不好受。他尽力安慰了覃良笛,两人搂抱着入睡了。
晚上太乏了一些,早上他在朦胧中感到覃良笛吻吻他,起身了。她似乎还吻
了每个孩子,事后,拉姆斯菲尔痛苦地自责着,那天他太迟钝了,没有想到这里
面的不妥――不过即使他意识到什么异常,又能怎么样呢。覃良笛在吻孩子们时,
他又继续眯了一会儿,等他醒来,覃良笛已经失踪,干脆利索的失踪了。她知道
劝不动爱人,就告别爱人和孩子,独自一人到天涯海角去了。
拉姆斯菲尔呆呆地坐在洞口,根本没有去寻找,知道寻找也是徒劳。孩子们
醒了,吵成一片:妈妈呢,妈妈呢。他哑声说:孩子们,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妈妈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孩子们哭着问:她要多少时间回来?拉姆斯菲尔说:
恐怕要几年吧。孩子们都咧着嘴哭了,岩洞内成了一个疯人院……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逐渐习惯了没有妻子和没有妈妈的生活。拉姆斯菲尔
变得非常忧郁,沉默寡言,时常独自在海边发愣。孩子们已经懂事了,知道爸爸
是在思念妈妈,总是远远地站着,不来打扰他。覃良笛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她还
活着吗?地球太大,对于没有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的人来说,要想寻找一个藏起
来的人根本不可能。他对覃良笛的思恋是刻骨入髓的,但只要想起覃良笛此刻所
做的工作,思恋又会被怒火取代。
他很快看到了覃良笛的工作。短短两三年之后,海里突然出现了一种聪明的
海豚,不用说,这就是他曾诅咒过的长着人脑的小杂种。算来它们最多只有两岁
多吧,但它们身强力壮,在海洋里“如鱼得水”。
这种聪明海豚的数量急剧增多,很快在海中建立了它们的霸主地位。甚至鲨
鱼都对它们十分忌惮,因为,当鲨鱼进攻一只聪明海豚时,马上有成百只海豚赶
到,用严密的阵势同它对抗,猛力撞它的鳃部,常常逼得鲨鱼落荒而逃。
它们对小海人们非常好奇,常常恶作剧地顶翻他们,从他们嘴边抢夺食物,
吱吱地嘲笑他们。那时,最大的海人已经15岁了,早已完全习惯了水中的生活,
但他们远远比不上这批小杂种的强悍,更不说比较年幼的孩子了。孩子们只好来
爸爸这儿哭诉,但拉姆斯菲尔也毫无办法。他曾带着匕首下水,想教训教训这些
小杂种,但那些聪明海豚远远地围着他,用聪明的目光好奇地、嘲弄地看着他。
等他冲过去时,小杂种们则一哄而散,速度远远超过他。
就在那时他想到了陆生人的武器。他和覃良笛争吵时曾提过武器,但那时只
是脱口而出,现在他打算真的付诸实施了。陆生人的武器工业太发达了,可供选
择的轻武器数不胜数:班用轻机枪、冲锋枪、枪榴弹、手雷、迫击炮、深水炸弹、
水下APS 突击手枪、水下SPP 步枪、水下轻机枪……还有数量更多的重武器。这
些重型武器现在不那么容易运输,但如果逼急了,他也会想办法把它们运到这儿
来。人类历史一直伴随着武器的发展,到21世纪,武器发展得登峰造极,如果不
是那场灾变,这些可怕的武器包括核武器会不会最终派上用场?这问题永远不会
有答案了。不过,反正这个极其庞大的武器库还完好地保存着,他可以随便在那
个国家哪个城市都能找到。
他在心中对覃良笛说:对不起了,覃良笛,我根本不想这样做,但这是你逼
的。那时,他手中还掌握着一艘动力船,他带上五名最大的海人孩子,赶到最近
的新西兰,很轻易地收集了一船合用的武器,运回来,藏在那个后来被覃良笛划
为禁地的岩洞里。他运了两船,包括足够用100 年的弹药,完全够一次大的摊牌
了。
他对孩子们进行了起码的军事训练,8 岁以上的孩子都学会了使用武器。现
在,只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就在这时,覃良笛突然回来了。
覃良笛是乘一条不大的机帆船回来的,所以,看来她的居住地离这儿并不是
太遥远,至少不是在太平洋彼岸。那天,15岁的孩子阿格侬急匆匆地跑过来,对
他说:“爸爸!妈妈回来了!”
拉姆斯菲尔非常震惊,与阿格侬对视着。阿格侬低下头,喃喃地说:“爸爸,
妈妈为什么突然回来?”
15岁的阿格侬是拉姆斯菲尔选定的族长,也是唯一知道妈妈出走原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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