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苦口婆心地解释,覃良笛讲到幅射的累积效应,讲到现在男人们日益衰
弱的身体状况,讲到海洋是地球上唯一保存良好的生态系统。她动情地说:“我
们孕育了这些后代,可是她们终究要面对幅射啊。
那对她们不是太残忍了吗?“
但不管怎样说,所有人坚决反对这个主张。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只好遵从多
数人的意见。一切照原样进行。第一批女婴出生六个月后,所有的女人又都植入
了第二代的受精卵,是覃良笛的助手做的手术。她挑选了一个男助手,耐心传授
了所有的技艺。覃良笛本人也做了植入术,没人料到她这次是虚晃一枪,没有真
正怀孕。
不久,拉姆斯菲尔说身体不好,将族长的职务暂时转移给乔塔斯。这个小小
的人类社会仍正常运转着。
但三个月之后,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突然失踪了。
4 他们乘一艘机帆船来到远离大陆的南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岛。船上没有带
任何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像一个海岛土人那样生活。
但船上带了做基因手术所必需的所有设备:柴油发电机组、显微镜、腹腔镜、针
状吸管、显微注射仪、离心机,还有一些必要的药品,如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麻
醉剂等。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件冷冻箱,里面装着覃良笛悄悄采集的200 个健康男
人的精子,还有四个女人的卵子。她曾对四个女人(包括她自己)注射了绒毛膜
促性腺激素,促使她们超数排卵,这样,她共采集到了近100 个卵子。这些事都
是悄悄干的,没有让当事人知情,所以覃良笛总觉得心中愧疚。但这是没法子的
事,只有从权了。要想建立一个海人社会,当然不能只繁衍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
的后代——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代如何婚配?可以自我慰解的是,他们并不是在
伤害那些男人女人,而是在帮他们繁衍和抚育后代。
其中四个卵子已经进行人工授精,并做了基因嵌入术——嵌入了青蛙形成脚
膜的基因。这四颗受情卵的父代和母代都取自不同的人,以尽量加强下一代的基
因多样性,只是,他们只能由唯一的子宫来孕育了。
他们在马特鲁阿环礁上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洞穴,就是那个拉姆斯菲尔在其中
生活了15年、又长眠了270 年的岩洞。拉姆斯菲尔清楚地记得,就在他们安顿好
的第一个晚上,在这个岩洞的岩石地面上,他和覃良笛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近
乎疯狂的作爱。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人群,不用考虑种种因素,不用考虑别人的目
光。在三年的精神恋爱中,他们的激情和情欲都已经过度饱胀了,今天终于来了
一个爆发。在拉姆斯菲尔的眼光中,覃良笛是一个内向的、寡言的中国女人,甚
至可能是一个性冷淡者,但这件外壳在这个蛮荒的岩洞里彻底脱掉了。他们互相
箍着对方,狂吻对方的每一寸身体,在地上翻滚腾挪。覃良笛伏在他身上,狠狠
地咬他的肩头,像一个驭手那样猛烈地颠动着身体,她的眼睛在岩洞的黑暗中闪
闪发光……后来他们累了,并排躺下。很久之后,拉姆斯菲尔发现覃良笛没有睡,
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情人的身体,目光却看着远处,看着头顶那个小洞中透进
来的月光。拉姆斯菲尔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在想咱们的那些孩子,那些留在圣
地亚哥的孩子。那些孩子中有他俩的亲生骨肉,也有非亲生骨肉,不过这条界限
已经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牵着他们的心。拉姆斯菲尔说:不必担心,那个小社
会已经走上正规,缺了咱们两个,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覃良笛深深地叹息一声:
“不,我非常担心。”
“为什么?”
覃良笛向他讲述了一个生物学家的沉重的思考。她说,在21世纪,科学的发
展太迅速了,以至于人们的自信心过度膨胀,认为科学技术完全可以战胜大自然。
这是错误的,比起浩渺无限的宇宙,人类永远是个弱者,人们只能想办法更好地
顺应自然而不是控制自然。这次天文灾变就明白地验证了人类的脆弱。
那个到处充斥幅射的陆上世界已经超越了人类能力的上限,所以,人类的所
有努力注定要失败的。
“你是说,那个人类群体会……”
“对,在几代人的时间内,他们就会逐渐衰亡的。”
拉姆斯菲尔觉得,冰冷的寒气很快浸透了他的血液,他的心向无限深处跌落。
他阴郁地说:“你太悲观了。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覃良笛不客气地说:“你那个仁慈的上帝已经在一夕之间杀死了60亿人,还
有无法计数的其它生灵!拉姆斯菲尔,我同样不希望那种结局,但我们得承认现
实啊。如果他们还有希望,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不说话了。类似的观点,覃良笛已经向他吹了一年的风。
他总觉得自己的人格被撕裂了,从理智上他无法抵抗覃良笛的力量,从感性上他
却迟迟不愿认同覃良笛向他推销的计划。他最终屈服于覃良笛的思想(她的思想
确实有强大的感召力),跟她一块来到南太平洋,但他知道,那个撕裂的人格并
没有完全拼复。
那晚还有一个细节他记得非常清楚。天亮了,明亮的晨光从头顶的小洞中射
进来,两人起床了,他们刚到这儿,有多少事等着他们干哩。夜里他们当然是赤
身裸体,这会儿拉姆斯菲尔习惯地检起衣服,开始穿衣,覃良笛忽然拉住他,富
有深意地笑着:“拉姆斯菲尔,不用穿了。”
拉姆斯菲尔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覃良笛说得对,在这个仅有两人的蛮
荒世界,气候又不需要蔽寒,衣服确实没有必要了。他说:“好的,以后咱们不
再穿衣服了。”
但覃良笛下面的话仍然让他吃了一惊,这些年里,覃良笛已经多次让他这样
吃惊。她说:“把我们所有的衣服都烧了吧。”
拉姆斯菲尔愣愣地看着她,她笑容温婉,神色平静,似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
句话。但拉姆斯菲尔知道并非如此,他的思想又一次落到了覃良笛的后边。她建
议不穿衣服不是为了方便,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表达她与“那一个”世界彻底决
裂的决心。他们三年来卓绝的努力是为了恢复旧的人类社会,而现在她改弦易张
了,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海人社会。是啊,如果把生活环境由陆地移到海里,还需
要什么衣服呢,永远也不再需要了。
拉姆斯菲尔停顿片刻,没有同意覃良笛的意见。他也知道可能确实用不上衣
服了,但他仍要把它保存在自己心里,那至少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人类从不
穿衣服到穿衣遮羞,再到敢于在公众场合裸体(裸体浴场和集会),这小小的一
点变化,都花费了数十万年、数万年才实现。衣服上承载着太多的历史重负,不
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抛弃的。他笑着说:“先别烧,叠好存起来。也许我们还有机
会回圣地亚哥探望咱们的后代,那时衣服就有用了。”
覃良笛一点也没有坚持,嫣然一笑说:“随你。”她把两人的衣服细心地叠
好,放到他们带来的简易橱柜中。
第三天,拉姆斯菲尔为覃良笛实施了受精卵着床手术。这个手术很简单,不
用实施麻醉,仅用器械把受精卵经阴道送到子宫中就行了。在此之前,覃良笛注
射了雌性激素,以使子宫内膜加厚,便于受精卵的着床。这种手术此前拉姆斯菲
尔在覃良笛指导下做过多次,已经是驾轻就熟。
这次仍是四胞胎。连续四胞胎的孕育对母亲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但这也是没
办法的事,只有让唯一的女人承受这种苦难。10个月后,两个男婴和两个女婴顺
利降生,覃良笛迫不及待地检查婴儿的脚掌和鼻孔,没错,脚上有脚蹼,鼻孔处
有可以开合的瓣膜。除此之外的一切仍与人类婴儿一样。覃良笛把四个婴儿抱在
怀里,抑止不住自己的狂喜。拉姆斯菲尔当然也很喜悦,但是……看着婴儿丑陋
的脚蹼和鼻孔瓣膜,他心中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隐忧?内疚(对
“纯人类”的内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厌恶。不过,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脸上绽着花一样鲜艳的笑容(那可是人类的笑容,一点都没走样),口中是甜美
的咿唔声,拉姆斯菲尔的这些杂念就很快消除了。
这些孩子生下来就被抛到水里。覃良笛说,胎儿是在羊水中孕育的,所以他
们天生会浮水,不过,“陆生人”(覃良笛创造了“陆生人”和“海人”这两个
名词,并且坚持不断地使用着)的婴儿出生后就脱离了水环境,这种本能被遗忘
了。现在,我们只要让这种本能不被中断,它就会一直保持下去。她说的不错,
这些小崽子很快“如鱼得水”,每日尽在水里嬉闹,只有睡觉时才回到陆上。拉
姆斯菲尔的游泳技巧是相当高超的,这是他在格鲁顿潜艇学校受训时的必修课。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长大后才开始学的游泳“技能”和小海人从娘胎里带出来
的“本能”是无法相比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小海人在水里的从容自若,敏捷
灵动,让拉姆斯菲尔十分钦佩。
自从进入水中生活以后,他们接受的幅射量大幅度减少,拉姆斯菲尔自我感
觉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他为此感到欣喜。覃良笛在这方面同他一样,但每年四个
每年四个的过度生育使她急剧衰老,皮肤松弛了,头发变白了。海人孩子们一天
天长大,最早的孩子们已经长出乳房、阴毛和喉结。两人欣喜地看着孩子们第二
性征的出现――他们迫切需要下一代接过繁衍种族的工作,覃良笛已经太累太累,
难以承受了。
来南太平洋12年后,也就是在生育了44个小海人后,两人决定,覃良笛从此
不再生育。热带地区孩子们的发育快,最大的海人孩子们很快就能结婚生育。那
天,孩子们照例都在洞外的海里玩耍和捕鱼,他们俩在洞内。覃良笛对着平静的
潭水看看自己的倒影,伤感地说:“拉姆斯菲尔,我已经老啦,我的容貌简直可
以做你的妈妈了。”
她没说错,她的容貌确实已如老妪。而52岁的拉姆斯菲尔依然十分健壮。拉
姆斯菲尔搂紧她,心疼地说:“覃良笛,你辛苦了。不过,在我眼里,你永远青
春美丽,永远是我的夏娃。”
覃良笛已经恢复了平素的乐观,开着玩笑:“这是个只有一个亚当一个夏娃
的世界,所以,我绝不担心你离开我另觅新欢。”
拉姆斯菲尔也笑了,吻着她眼睛说:“对,你是我唯一的夏娃。”――那时
谁想到,不久两人就决裂了,谁能想到呢?拉姆斯菲尔凶猛地喘息着,截断了这
些痛苦的回忆。
海豚人:第五章传说中的历史拉姆斯菲尔和苏苏五天后回到马特鲁阿环礁。
回程中没有索朗月的陪伴,她正在加紧筹办“齐力克”,这是海豚人社会最盛大
的节日之一。杰克曼全家早早候在岛外迎接,他们已经接到用鲸歌传来的信息。
拉姆斯菲尔和苏苏从鲸背上溜下来,游到戈戈面前,拉姆斯菲尔真诚地说:
“谢谢你啦,戈戈。这些天驮着我们,把你的活动限得死死的,你一定早就急坏
了。真的谢谢你,希望能常见到你。”
他是用海豚人语说的,但戈戈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苏苏咯咯地笑起来:“理
查德,你的口语太可怕了,它一点也没有听懂!我为你翻译吧。”
苏苏急骤地用口哨吱吱着,快得拉姆斯菲尔分不出来语句。但显然戈戈听懂
了,至少听懂了大概。它的目光中露出笑意,用水平尾鳍快活地击水。拉姆斯菲
尔已经知道了一些鲸类和海豚的动作语言,这个动作就是表示高兴,也含着“不
用客气”的意思。苏苏和家人向它说了几句告别话,戈戈又甩一甩尾鳍,转身游
走了。看着它的背影,拉姆斯菲尔不禁回想起它在海豚人群中大开杀戒的惨烈景
象,连索朗月也差点成了它的口中食啊。他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那条虎鲸和眼
前的戈戈是同一条鲸。
苏苏兴高采烈地投入父亲、母亲的怀抱,咭咭呱呱地说:“这次旅行太有意
思了,真好,大开眼界!”
她向父母诉说了索吉雅的分娩,戈戈的大开杀戒,索吉娅的舍已救人,盖吉
克的及笄及那两首苍凉深沉的祷歌。最后她又同哥哥拥抱,赠给他一块龙涎香,
那是盖利戈死前给她的。
苏苏与父母拥抱时,拉姆斯菲尔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自然――在长眠前,他
和覃良笛早已习惯海人的男孩女孩同他们亲热。但当裸体的苏苏和异性兄长拥抱
时,他总觉得不大自然,有些别扭。但随后他就释然了,在心中揶揄自己:实际
上,在海人社会中,苏苏的举动才是正常的健康的,而自己的别扭反倒是一种不
健康的心理。
他们回到杰克曼的家,杰克曼笑道:“按说你们这次可以不回来的,这不,
咱们马上又要赶往那片海域,海豚人社会的齐力克很快就要举行。”
“对,我们知道,索朗月已经告诉我了,她还详细讲了‘四力克’的有关资
料。”
索朗月已经告诉他,海豚人社会最大的社会活动就是春夏秋冬四季运动会,
分别叫雅力克、加力克、齐力克和哈力克,这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全球各大洋
的海豚人、海豚和鲸类都会参加。她说,海豚人社会严格控制着海洋的生态平衡,
控制着海豚人人口不膨胀,所以,他们唯一的生活必需物――食物――非常容易
获得。精力过剩的海豚人就把精力用到文学艺术上,用到哲理思考上(海豚人的
科学研究以哲理思考为主,与注重实证的人类科学是不同的风格),尤其是用到
体育运动上。可以说,每个海豚人都是出色的专业运动员,比如索朗月就是一个
颇有造诣的“水上巴锐”运动员。
拉姆斯菲尔开始没听明白这个“水上巴锐”是什么玩意儿,听索朗月解释并
做了几个动作后才恍然大悟:这是水上芭蕾的串音。这不奇怪,近300 年过去了,
人类的芭蕾舞对于海豚人来说只是一种信息库中的信息,是一种学术概念,把字
音念讹也是情理中事。不过,想想人类芭蕾那轻盈优雅、美得让人心颤的舞姿永
远不复存在了,他不免觉得心中十分沉重。
索朗月说,四力克是在各大洋的中心地带轮流进行,今年秋天恰好是在太平
洋,比赛地点与这儿(即他们的围猎区域)不太远。索朗月笑道:“你可以看出
史前人类给我们留下的余响。在海洋里,并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但我们仍
沿用了陆生人的叫法。”
拉姆斯菲尔平静地说:“对。还有,你刚才说的水上巴锐实际应念作‘水上
芭蕾’,是从舞台的芭蕾转意而来。你大概想象不到,丑陋的两腿人也能创造出
那么轻灵曼妙的舞蹈,它确实美极了。”
索朗月歉然说:“外脑信息库中有陆生人芭蕾的资料,但是……从直观上,
我无法得出它的清晰印象。”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期盼着欣赏你的舞姿。”
这会儿杰克曼继续介绍:“四力克是海豚人最重视的活动,在比赛期间要颁
布大范围的圣禁令。或者说,圣禁令基本只在四力克期间使用,这次你们去深海
的途中也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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