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中午,他们就被一大群激动的人们制止,这是些土地所有者、土地代理人、地方当局、律师、警察、甚至士兵。
“我们在修一条路,”最大的孩子解释道。
“可不是,在修一条路”,为首的律师站在地皮儿上说,“不过请你们尊重别人的权利。你们已经触犯了二十七位业主的私有权;更不用说一个市区董事会,九个教区会议,一个乡村议会,两个煤气厂和一个铁路公司的特许权。
“啊呀!”科萨尔的那个老二说道。
“你们得停下来。”
“可你们不想要一条笔直的好路,来代替那些辗得七沟八坎的小道吗?”
“我不说那不好,不过”
“反正是干不成了,”科萨尔的最大的孩子说着,拿起他的工具。
“不是这样干法。”律师说,“这肯定不行。”
“那要怎么干呢”?
为首的律师的答复既复杂又含糊。
科萨尔也来看他的孩子们闯的祸,他严厉地责备了他们,可也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对这个事件感到极其高兴。“你们,孩子们,必须得等一等,”他仰面大声喊道,”然后才能干这类事情。”
“律师告诉我们先得预备好一份设计,搞到特许权,还有各种各样的废话。说是要花上好些年呢。”
“用不多久,我们就会有一份设计,小孩子,”科萨尔把手扰在嘴巴旁边喊着,“决不要害怕。你们最好先在左近玩玩,把你们要做的东西做出个模型。”
他们像听话的儿子那样照办了。
不过,科萨尔家的小伙子们对于这一切也琢磨了一阵子。
“这么玩是挺好,”老二对老大说,“可是我不愿意老是玩和订计划。我要做点真正的事,你知道。我们这么健壮,到世界上来,可不是为了在这块乱七八糟的小地方玩玩,你知道,也不是为了溜溜达达,还得躲避着城市。”——当时他们已经不准进入所有的县城和市区了。“什么也不干实在不好。就不能找点这些小人们想要做的事,替他们做好——只不过为着好玩吗?”
“他们好些人没有适合居住的房子,”老二说,“我们到伦敦城边上替他们盖一幢,大得可以往下成堆成堆的人,盖得又舒服又漂亮,再给他们修一条小小的漂亮的路,通到他们去上班的地方——一条笔直的小路,弄得它漂漂亮亮的。我们把所有这了切都弄得那么干净漂亮,好让他们再没有一个人像现在那样活得这么肮脏和糟糕。水要足够他们洗的,还要有浴室——你知道,他们肮脏极了,他们的房子里边十个有九个没浴室,这些个肮脏的臭鼬鼠!你知道,那些有浴室的朝着没有浴室的吐口水,侮辱他们,却不去帮他们弄一个——还把他们叫做‘大不洗者’。你知道,我们来改变这一切。我们给他们弄上电灯和电炉,还要用电打扫,什么都用电。真怪!他们居然让他们的女人——未来的母亲——爬来爬去擦地板!我们能把一切弄得很美丽。我们可以在那边山区的山谷筑条坝,造成一个美好的水库,我们能在这里搞一个大地方来发电,而且把一切都做得简单、可爱、能吗?往后,他们或许就会让我们干点别的了”。
“能,”哥哥说,“我们能给他做得漂亮极了。”
“那就干吧,”老二说。
“我不反对,”哥哥说着,四下里找着方便的工具。
而这又导致了另一场可怕的纠纷。
转眼间,激动的人群就冲他们过来,讲了一千条理由叫他们住手——根本不为什么理由,反正叫他们住手——一群大呼小叫的混乱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盖房子的地方太高啦——不可能安全。它难看;它妨碍了邻近大小适当的房屋的出租;它破坏了这一带的风格;它不协调;它与地区营造法规相抵触;它触犯了地方当局自己提供一种又少又贵的电力供应的权利;它侵犯了地方上自来水公司的利益。
地方政府议会的办事员们使自己成为了司法上的障碍;那个小律师又冒出头来,代表着一打受到威肋的利益;地方上的土地所有者们也出面反对;一些有着神秘身分的人声言要他们付出高得出奇的贿赂才肯代为疏通;全部营造业工会发出了集体的声音;一帮各种建筑材料的商人也成了障碍。一群古怪的人们带着预想的美学上的恐怖联合起来,以保护他门建造大房子的地方和准备修堤拦水的山谷的风景。科萨尔的孩子们认为,最后这群人简直是所有人当中最糟糕的笨驴。他们那所美丽的房子转眼间成了一根插进黄蜂窝的手杖。
“我绝不干了!”最大的孩子说。
“干不下去了,”老二说。
“一群该死的小畜生”,三弟说,”我们什么也干不成!”
“就连为他们好都不成。我们本来能给他们搞出个多么漂亮的地方啊。”
“他们好像把他们那愚蠢的小小的生命都花在互相妨碍上了,”老大 说,”权利、法律、规定和混账,就像念咒念着玩似的。好吧,不管怎样,他们还得在他们那些肮脏愚蠢的小房子里多住一阵。很显然,我们没法这样干下去。”
科萨尔家的孩子们扔下没盖完的房子走了,他们只挖好了基坑,开始砌了一堵墙,又退回到他们的大院子里去了。
一段时间之后,坑里积满了水,停滞的死水里有着水草和害虫,还有神食,也许是科萨尔的孩子们散落的,也许是像尘上一样被风吹来的,使得水里的一切都异常地生长起来。
水鼠出来洗劫了四方,一天,一个农夫看见他的猪群到坑里喝水,他很有头脑地——因为他知道俄克汉地主的巨肥猪的事——把它们宰得一头不剩。
深坑里还出来了大蚊子,相当可怕的蚊子,它们的唯一好处是叮了科萨尔的儿子们一下,弄得他们受不了,便选了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这时法律和规定都上床睡了——把坑里的水通过小溪排进了河流。
可是,他们留下了大水草、大水鼠和所有那些大而下受欢迎的东西没有管,它们仍然生活善息在他们挑选的地方——在这里,那些小人儿可能有的美好的大屋本应直指苍穹。
4
这些都是那儿个儿子孩提时代的事了,如今他们已接近成人。加于他们的锁链随着他们的成长,一年一年地抽得越来越紧。他门每长大一年,使巨人的东西成倍增加的神食每扩散一年,那种紧张和痛苦也就升得更高。最初,神食对于广大的人类,不过是一种遥远的奇物,如今却逼近每一家的大门。威胁着、对抗着,扭曲着生活的整个秩序。它堵住这个,推翻那个,它改变了大自然的产物;而由于改变了大自然的产物,就断了人们被雇佣的生计,使几十万人陷于失业,它横扫国界,使得这个贸易的世界变成洪水的世界。
因此,人类憎恨它就不足为怪了。
同时,由于憎恨生气勃勃的东西比憎恨无生气的东西更加容易,憎恨动物比憎恨植物容易,憎恨同胞比憎恨动物更彻底。那种由于巨尊麻和六英尺长的草叶,由于可怕的昆虫和老虎一样的害兽引起了恐惧和烦扰,都集中成了一种强烈的痛恨,一齐指向分散着的那些巨人,那些神食之童。这种痛恨变成了政治事件的中心力量。旧有的党派分野已经改变,在这些更力新近出现的东西的坚执压力下被完全抹去。现在的斗争,一方是妥协派的党,主张由小小的政治家们来控制和管理神食;另一方则是反对派的党,以卡待汉为代言人,讲起后来总是带着一种不祥的暖昧,开始是用这么一套话表明意向,然后又用另一套,一会儿说人们必须“修剪长大的荆棘”,一会儿又说人们必须找到”治疗大象”的方法,而最后,到了选举的前夕,又说人们必须“抓住那棵荨麻”。
一天,科萨尔的三个儿子,他们这时已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了,坐在他们一无用处的劳作制品之中,照他们的方式在谈着这些事。父亲叫他们修一整套巨大复杂的壕沟网,他们干了一整天,现在太阳落山了,他们坐在大房子前面小花园的空地上,看着周围的景物,略事休息,等着屋里那个小仆人通知他们吃饭。
你们得想想他们有多么魁伟,最小的一个身高四十英尺,歪倒在普通人会觉得是芦苇的草地上。一个坐着,用攥在手里的一根大梁从巨大的靴子上往下刮泥土;第二十用手肘支着休息;第三个削着一棵松树,使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香味。他们穿的不是布衣服。内衣是用绳子织的,外衣是铝线织的毯子做的;脚上是钉铁的木靴,衣服的钮扣、链圈和腰带都是镀过的钢板。他们住的那所埃及式的单层大房子,大极了,一半用的是石灰石块,一半是用山里开出来的石头,正面足有一百英尺高,后面,烟囱、车子、起重机和工棚的棚顶神奇地耸入天空。从房子的一扇圆窗,可以看见有个喷口,白热的金属正从喷口往下滴着,定量滴进看不见的容器里。这地方从高地的岗子直到山谷的斜坡用极高的土堤和钢铁圈了起来,草草设了防。需要用某个普通大小的东西作对比才能意想其规模之大:从塞文欧克斯来的火车轰隆地横过他们的视野,现在又钻进隧道看不见了,相形之下,像是个自动玩具一样。
“他们把易格桑这边所有的树林都圈出去了,”一个说,“把牌子从诺克霍尔德又往这边移了两英里多。”
“这是他们最低限度能够做的了,”停了一下最小的一个说,“他们想煞煞卡特汉的威风。”
“要煞威风这可不够,但是——我们可受不住了,”第三个说。
“他们是在把我们和雷德伍德兄弟隔离开。上次我去找他时,红布告牌就从两边移进了一英里。他顺着高地出来的路口已经不过是个窄胡同了。”说话的在想着。”我们的弟兄雷德伍德不知道怎么样了?”
“真的,”最大的一个说,从他手里的松树上信手砍下一根枝桠。“他就像——就像还没醒过来。我说的话,他好像会没听见。他提到了——爱情。”
最小的一个用他的大梁敲着铁底鞋的边,笑了。
“雷德伍德兄弟,”他说,“在做梦呢。”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接着,大哥说,“这么围呀围和简直使我受不了。到最后,我想,他们会围着我们的靴子画个圈,叫我们就住在里面。”
老二推开一堆松树枝,坐了起来。“现在他们干的,比起卡特汉当权以后他们要干的简直算不得什么呢。”
“要是他当了权,”最小的弟弟说,一边用他那大梁敲打着地面。
“他会当权的,”大哥望着自己的脚。
老二住手不砍了,望着保护他们的巨大堤防。“那。弟兄们,”他说,“我们的青春就算完了,正像雷德伍德老爸爸很久以前对我们说的,我们必须做个成年人了。”
“对,”大哥说,“可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乱子来到的时候,它意味着什么?”
他也望了望周围那些粗糙而庞大的所谓工事,却不是真的在望它们。而是越过它们,望着山那边无数的人群,他们心里想到了同一件事——一幅小人们洪水般拥来进行战争的景象,那些无穷无尽的、不间断的、心怀恶意的小人们。
“他们是小,”最小的一个说,“可是他们多得数不清,像海里的沙子一样。”
“他们有武器——甚至有我们弟兄在桑德兰做的武器”。
“另外,弟兄们,除开害虫,除了跟一些坏东西的偶然几次遭遇之外,我们哪见过什么叫杀生?”
“我知道。”大哥说,”不管怎么样一一我们就是我们。等出乱子的那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必须做一些该做的事。”
他拍的一声将刀台上——刀刃有一人长——用他那根新松树干帮助自己站起来。他站住,转身朝着灰糊糊的大房子。他起身时,紫绛色霞光照着了他,照着环绕脖子的锁子甲和金属丝编织的臂甲,在他的兄弟们眼中,好像一下了他突然浑身染满了鲜血。
这个年轻巨人站起来的时候,衬着落日的强光,他看见屹立在高地顶部的土堤顶上,出现了一个小黑人影。黑色的肢体姿势难看地挥动着。在这挥动着的姿势中有点什么东西在年轻巨人心里引起了紧迫感。
他挥舞着大松木干作答,发出震撼整个山谷的巨吼:“喂!”又对兄弟们说了句“出事了”,就迈开二十英尺的大步去迎接和帮助他的父亲。
5
碰巧,一个青年人,他可不是个巨人,也正在这个时候大谈起科萨尔的这几个儿子。他从塞文欧克斯那边的山上过来,还有一个朋友,不过滔滔不绝的是他。路上,他们听见树篱中传来一阵可怜巴巴的尖叫声,便过去从两只巨蚂蚊口中救出了三只挤在一起的小山雀。正是这桩事引起了他的议论。
“反动!”他说着,来到了可以看见科萨尔的营垒的地方,“谁能不反动呢?看看那块地面,那是上帝的地方,原来美好可爱,如今却挖了个乱七八糟,遭到亵读!瞧那棚子!那个大风车!那些大得出奇的带轮子的机器!还有大堤!瞧那三个大怪物蹲在那里,策划着些丑恶的坏勾当或是什么别的!瞧!——瞧瞧那整个一片地方!”
他的朋友瞥了他一眼。“你听过卡特汉演说。”他说。
“我凭自己的眼睛。你看看我们后面那种和平和秩序井然的景象。这混账的神食是魔鬼的最后一种幻形,仍然照过去一样盘踞在我们世界的废墟上。想想,在我们以前,这世界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出娘胎时它还是种什么样子,再看看现在吧!想想这些山坡从前怎样在金黄色的庄稼下面微笑,树篱怎样开满了可爱的小花,把一个人不大的土地跟别人的隔开,浅红色的小农舍怎样装点着大地,还有那边教堂的钟声怎样在每个安息日使整个世界平静下来做安息日的祷告。现在呢,年复一年,愈来愈多的大野草,大害虫,还有那些巨人,在我们四周生长起来。骑在我们上面,在我们世界的精美神圣的东西之中横冲直撞。哎呀,看这里!”
他指点着,他朋友的眼睛顺着他苍白的手指看去。
“他们的一个脚印。看呀!一脚踩了三英尺深,还不止呢,简直成了马和骑手的陷坑,成了粗心大意的人的陷阱。一棵石楠花踩死了,一棵草连根踩出来,一棵起绒草踩到一边去了,一个衣夫的排水管踩断了,路基边也踩塌了,破坏呀!他们在全世界就是这么干的,对全世界的人们造出来的所有的秩序和体面的东西就是这么于的。反动!不反又怎么办呢?”
“可是——反动。你希望怎么做呢?”
“止住它!”牛津来的这个小伙子喊道,“趁还来得及。”
“可是——”
“不是不可能的,”牛津来的小伙子喊道,声音猛然提高。“我们需要坚定的人手;我们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坚定的决心。我们一直是话讲不到点子上,手又软;我们总在胡弄,因循延误,神食可一直在成长。不过甚至就是现在他停了一下。”
“这是卡特汉的牙慧,”他的朋友说。
“甚至就是现在。甚至就是现在也还有希望——大有希望,只要我们知道要的是什么,打算消灭的又是什么。人民群众和我们在一起,比几年以前更要靠近我们得多;法律在我们这边,宪法和社会秩序、国教的精神、人类的风俗和习惯,都在我们这一边——共同反对神食。我们为什么要因循延误呢?我们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我们恨它,我们不需要它,那为什么我们得容忍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