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尽管我们是在特意等着神龙出现,但此刻谁都没把湖里的东西与神
物联系起来。也许我们在下意识里认为,神龙的出现不会如此平常,一定伴随着
雷电、虹霓、云霞等自然界的异兆。那东西很快靠近这边的湖岸,爬上来,抖一
抖全身水珠,还用爪子搔搔后脑勺——黑蛋忽然拉住我和英子的手臂,低声说:
“龙!”
的确,从那东西的大致轮廓看,很象是一条龙,不,绝对是一条龙。它的脑
袋很大,长有枝枝桠桠的角,身体大概有两米长。它没有多耽误,熟门熟路地向
庙门跑来,不是跑,是像蛇那样一曲一拱地游行。我们都屏住呼吸,屏住心跳,
万分紧张地看着。正在关键时刻,它的身影被庙墙挡住了,我和黑蛋同时迈步,
想绕过墙角去观看。英子手疾眼快地拉住我们,摇摇头,又朝墙缝努努嘴。她的
手冰凉,微微颤抖着,我们知道她是怕惊动了“那东西”,便按她的意见趴在墙
缝上,紧张地窥视着。
吱扭一声,庙门又开大一点,月光从门里泻入,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进来,
滑到祭坛之前。是龙!我们的眼前肯定是一条龙,尽管谁没有见过真龙,但几千
年的文化濡染,我们已将龙的形象刻在心中,溶化在血液里。衬着月光,我们看
到了一个硕大的龙头,状如鹿角的龙角,一双熠熠有光的龙眼,看到了龙嘴旁的
龙须,亮晶晶的龙牙,长长的披满鳞甲的龙身,四支强健的龙爪,一支扁平的龙
尾。刚才它在地上游行时,龙爪是贴在身旁的,此时它将龙爪撑在地下,挪动着
龙爪向前行走。显然,用龙爪行走不如用龙身蛇行来得轻快,它耸着肩膀,一摇
一晃地走着,很像座山雕在平地上行走的样子。
我们都傻呆了。不论是龙的赞成派还是反对派,我们都对目睹一条真龙缺乏
心理准备,现在它就在我们眼前,两米之外。一条活灵活现的真龙!它是从哪里
来?当然,它不会是黄帝时代的那条应龙——这一点是很明显的,这条龙没有6000
年的老态龙钟,没有6000年的沧桑威严,它看起来略显稚拙,应该是一条年龄尚
幼的龙崽。
龙崽在贪馋地注视着供桌上的祭品,它先伸出长舌,将一盘五香牛肉一扫而
光,非常香甜地咀嚼着;又用舌头卷起一个鸡蛋,放在祭坛上,笨拙地伸过来一
只龙爪,抓起鸡蛋在供桌上敲击着。用坚硬的龙爪来做这些细话,似乎不是那么
得心应手,动作之生疏就像一个两岁的人类婴儿。但不管怎样,它最终把鸡蛋皮
剥下来了,用长舌把剥皮蛋卷进嘴里。我们三个都面面相觑——庙祝原来没说谎
话,它吃鸡蛋真的还要剥皮!
龙崽饕餮大嚼,满意地哼哼着,看来他喜爱这些凡间食品更甚于仙家的盛馔。
它的大脑袋在墙缝里晃来晃去,有时候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了,一会儿又晃过来了,
离我们最近时只相距一米,所以,我们对它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没错,是表情。
它的大眼里透着新奇和顽皮,能感受到它对这顿美餐的喜悦之情。
供品吃完了,龙崽仍不安静,它在庙里到处走动,有时是蛇行,有时是足行,
这儿嗅嗅,那儿舔舔,有时还用脑袋在墙上或功德箱上轻轻撞击着。我们面前的
墙缝只能提供一个残缺的视野,当龙崽走出视野时,我们急得恨不能把眼珠突出
来,隔着墙缝伸过去。忽然屋里的声音静止了,很长时间没有丝毫动静,它在干
什么?我们等啊等啊,仍是没有动静。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向两人做了手势,
悄悄向庙门绕过去。我们高抬脚,轻放下,尽量不发出声音。
终于到了庙门,从半开的门洞里向里看,找不到龙崽的踪影,黑蛋低声说:
“走啦!”我赶忙扭过头,瞪他一眼,禁止他出声。忽然英子拉拉我的衣袖,朝
祭坛上一指。祭坛上的塑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原来龙崽爬到祭坛上,摆出和塑
像完全相同的造型,昂着头,身子盘旋着,爪子雄健有力地抓住桌面,目光威严。
这个造型保持了很久。我们有一个感觉,刚才它是在玩耍,这会儿是工作,
是摆着架势让香客膜拜。不过这会儿在我们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敬畏感,这个威严
的造型显然是一种表演,是儿童演员反串老生,是孙儿穿上长衫学爷爷走路。龙
崽在里面一动不动,我们三个在外边也一动不动。这片安静被黑蛋打破了。他伏
在我身后伸长脑袋观看着,不知怎地胳臂一软,脑袋敲在门板上,咚地一声,在
一片安静中简直像一声惊雷。
龙崽显然听见了,它扭头朝门口看看,吃力地挪动着四爪下了祭坛,向门口
蹒跚走来,我们都呆住了,想跑,又怕惊动它,只好大气不出地硬挺着。少顷,
一个大脑袋从门缝伸出来,与我们劈面相对!我们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心中祈
盼龙崽看不见静止的东西(“侏罗纪公园”那本书里说恐龙就是这种视觉特征)。
但龙崽显然看到了我们,不过它没有表示敌意、愤怒或者警觉。它只是歪着脑袋,
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三个,左嗅嗅,右嗅嗅,然后伸出长舌在我脸上舔了一下,
它的舌头湿漉漉粘乎乎的,还带着五香牛肉、咸鸡蛋和香蕉的香味儿。我不敢稍
动,龙崽又一视同仁地分别在英子和黑蛋脸上舔了一下。
也许它在判断三人之中哪个最可口?看来它选中了黑蛋,它把脑袋凑近黑蛋,
再次伸出长长的舌头。我觉得黑蛋已经精神崩溃了,小便从他档间淅淅漓漓滴下
来,我想他这会儿没有尖叫着逃跑,只是没了逃跑的力气。我也吓得呆如木鸡。
反倒是胆子最小的英子相比起来最镇静,首先想到了解救危难的办法,她忙将干
粮掏出来,捧在手里,送到龙崽嘴边。龙崽嗅了嗅,显然非常满意,伸出长舌把
五香牛肉和两个面饼一扫而光。
这些东西咽到肚里后,它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英子,长舌在她手心里继续舔着,
看来它还没有吃饱哩。英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食物只有那么多,她两手空空
地举在龙崽脸前,不敢收回,表情十分尴尬。
我们都十分紧张,但不再恐惧。因为从龙崽的目光中,我们看到的是好奇,
是天真和善良。从它的目光看,龙崽确实是有灵性的,绝不是普通的爬行动物。
那些低智力的爬行动物,像蛇啦,蜥蜴啦,乌龟啦,它们的目光中绝不会有这么
丰富的表情,常常是残忍的,象玻璃珠子一样死板。
我们面对面僵持着,不知道这种僵持以什么方式收场。这时,我忽然在一时
冲动下作出了最大胆的举动,我掏出早已备好的傻瓜相机,对着神龙按下快门。
闪光灯闪过之后,龙崽并没有激怒,它仍安静地蹲伏着,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我手
里的相机。忽然龙崽抬起头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我们听不到的什么信号。它没
有耽误,很快从我们身边挤过去,游行到潭边,跳下水,三角形波纹迅速向对岸
移去。然后它上了岸,很快消失在对岸的树丛中。
在与龙崽对面相持时,我们的灵魂都已经出窍了,七魂八魄在月光之中飘荡
着。龙崽消失后,我们的灵魂才归位。黑蛋欣喜若狂地喊着:是真龙!是一条真
龙!龙崽(这是喊我)你服不服?英子也欣喜地说,是真的,你看它多温顺多可
爱!
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但这会儿确实服输了,我说:“没错,它是一条龙,
不过绝不是大战蚩龙的应龙——它哪里像是有6000岁?它也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龙
——你看它多家常多随和。”
黑蛋说:“先不忙说它是不是应龙和神龙,先说它是不是一条真龙?”我老
实承认,是的。“你不是说,龙只是传说中的动物吗?你不是说,龙这种动物从
来不存在吗?”
对黑蛋的诘问我确实无言以答,我相信自己学到的科学知识是不会错的,可
是——一条真龙刚刚在我面前存在过,它舔在我脸上的唾液还没干呢。我曾考虑
它会不会是一条变异的蛇?想想不可能。蛇如果变异出双头或四足是有可能的,
也曾见之于报道,但要说一条蛇恰好变异出龙角、龙爪、龙鳞、龙尾,一句话,
照着中国人心目中的龙模样去变异,那就难以让人相信了。尤其是这条龙的目光!
我不能说它就有智慧,但至少说,它的目光是清明的,是有灵性的,是天真善良
的。这绝不是爬行动物的眼睛。
我们进到庙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龙崽的塑像安静地陪着我们。我们的讨
论其实没一点实质内容,尽是感叹词的堆砌:不可思议!简直像作梦!多可爱!
天光渐渐放亮,听见外边有脚步声,是庙祝进来了,他看见我们,立刻警惕地瞪
大眼睛:“你们三个毛孩子,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们早已忘记了对庙祝的不恭,七嘴八舌地说:“陈三伯,我们真的见到了
活龙!”“它吃了供品,还吃了我们的干粮!”“它还舔了我的脸!”庙祝看到
一下子增添了三个坚强的信仰上的同盟军,不免喜出望外,和我们的距离一下子
拉近了。
“是呀是呀,有些干部还说我是造谣哩,告诉你吧,两个月前我就亲眼见过
神龙它老人家,这个塑像就是按它的模样塑出来的。”
对此我们表示反对,“它怎么能称得上老人家呢,是一条又顽皮又可爱的小
龙崽!”
陈三伯想了想,也认可了:“可能吧,我原先心里就嘀咕,要真是大战蚩龙
的应龙,不会是这么小的身架。那么,它是应龙的后代?是龙宫三太子二公主什
么的?”
“陈三伯,龙崽的家在哪里?”
“谁知道呀,不象在黑龙潭,从没见它在潭里多停留;也不象在远处,从未
见它驾云飞升。大概就在潜龙山哪条深涧里吧。”
我觉得应该适时地强调一下我们与庙祝的区别。“没错,它是一条龙——但
它是一条肉身凡胎的龙,没有什么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法力,你看见它施过什
么神通吗?”
“没有见过,”庙祝老实承认,但仍固执地抗议道:“不过它肯定有神通有
法力,它是一条真龙呀,真龙哪会没有神通呢。”
这个问题是争不出什么结果的,我们也就不争了。我们同庙祝告别,踏着晨
光返回村里。快到村边时,我让大伙儿停下,团坐在一块光滑的山石上。我说,
下一步该如何办,是不是咱们讨论一下?
“首先,”我发言道:“我承认自己错了,这条龙是真实存在的(黑蛋得意
地笑了),但我的另一个观点是正确的,那就是没有传说中的神通广大的龙,这
条龙崽是一个普通的动物,就像一只猎犬、一条海豚那样,它身上没什么神秘的
光环。黑蛋,我的结论对不?”
黑蛋肯定想反驳,但他认真想了想,不情愿地点点头,英子也点点头,是呀,
在喂过龙崽、被它的长舌头舔过之后,谁还能相信它是一个神灵呢。我继续说: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龙确实是自然界存在的生灵,很可能它就是恐龙的一种,
而且在恐龙灭绝之后,它还存活下来——仅仅存活于中国这片土地上,被我们的
祖先发现,编进中国的神话传说里,你们说对不对?”
黑蛋和英子对我严密的推理折服,用力点点头。“如果你们同意,那咱们下
一步就该去寻找它的巢穴,它绝不能生活在天上,也不会生活在水里——很明显,
它没有鳃,没有鳃的生物是不能长年生活在水下的。它一定藏身在潜龙山某处深
山密洞里,如果我们找到它的巢穴,找到它的家族,肯定是21世纪最重要的生物
学发现!”黑蛋激动地说:“咱们要把它交给政府!”我笑着看看他:“不卖给
外国大鼻子啦!”黑蛋红着脸说:“甭提那个话头,那是我一时财迷心窍。中国
的龙,咋能卖给外国人呢!”
“那好,咱们今晚上带着猎犬花脸来,埋伏在对岸,等龙崽从庙里返回,就
让花脸在后边追踪,行不行?”
黑蛋和英子都表示赞同:“对,哪怕追到龙潭虎穴!”
当天晚上,我们三人和花脸埋伏在黑龙潭对岸的草丛中。花脸一直耐心地聆
听着,不时在喉咙里低声吠叫。我抱着花脸的脖子,努力让它安静。
夜里一点时,草丛中有了动静,花脸立即耸起了背毛。果然是我们的老朋友
出现了,它不慌不忙游出草丛,跃入水中,三角形波纹向对面荡去。花脸在我怀
里努力挣扎着,对我不放它追击猎物表示抗议。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十分漫长,我们觉得两个钟头过去了,可一看电子
表,才过去了十几分钟。我们艰难地熬到凌晨4 点钟,花脸忽然耸起耳朵,向远
处倾听着,它在听什么?我忽然灵机一动,花脸一定听到了什么信号,就是昨天
晚上龙崽听到的信号!我知道狗耳能听到超声波,所以,这个信号很可能是超声
波信号,是召唤龙崽回家的信号。只是不知道信号是谁发出的,是龙崽的父母,
还是它的主人?对岸很快有了动静,有泼水声,三角形波纹向这边扩展。龙崽很
快到了这边的岸边,爬上岸,抖掉身上的水珠。
我一时没有照顾到,花脸挣开来,咆哮着想窜出去,我连忙又抱紧它的脖子。
龙崽当然听到了动静,向这边扭过头,不过它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回过头,不
慌不忙地钻进草丛中游走了。等草丛中的沙沙声远去,我拍拍花脸的脖子示意它
追赶。花脸嗅认着,领着我们追踪而去。
路十分难走,有时是深可埋人的草丛,有时需要钻过低垂的枝干,有时是陡
峭的山脊。我们气喘吁吁地翻过一座山,花脸忽然停住了,警觉地注视着前方的
丛林。那边有忽忽拉拉的响声。循着响声,我们在200 米外找到了龙崽的身影,
它正在那里用力摇摆着脑袋,愤怒地吼叫着,莽哈,莽哈。我们三人十分纳闷。
它在干什么?莫非要“龙颜大怒”、“淹地千里,伤人八百”么?
我们很快猜到了原因:它的美丽的龙角卡在树枝上,进退不得了。我捅捅黑
蛋:看,这就是你所说的神通广大的应龙,连几根树枝也对付不了。黑蛋说,别
说风凉话,你看它多难受,要不咱们去帮帮它?
前面的龙崽终于摆脱了树枝,钻进草丛中不见了,我们继续小心地追踪,时
刻盯着月光下起伏蜿蜒的那具龙体。又翻过一座山坡,来到一个僻静的山坳,这
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一个院落,院子里有南屋和东屋,西边和北边用高
高的院墙围着。龙崽到这儿失踪了;花脸立住脚,对着院落低声吠叫,还用嘴焦
灼地扯着我们的裤脚,那意思很明显:追踪对象隐身在这个院落里。
我们按住花脸不让它吠叫,悄悄接近这个院落。院落显然是新盖的,建筑相
当粗糙,是用粗制的石条堆起来的。如果这就是龙崽的龙宫,那这位可怜的龙崽
必然是龙世界中的贫下中农。大门紧闭着,不知道里边是否有人。我们三人低声
商量着,决定翻墙查看。我蹲下搭了人梯,黑蛋踏在我肩上爬上墙头,他朝我们
做了个手势,轻轻跳下去。
随着他的落地声,似乎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莽哈。”不过隔着高墙,我们听
不太真。但随即屋里的灯亮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声问:“谁?”
糟糕,被发现了!我和英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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