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舟好像是一根光溜溜的漂木,在浪头上来回晃荡着,顺着汹涌的海流向前疾速地漂去,真是危险极了。不知有多少次,几乎被风浪倾翻,幸好我及时保持住平衡,才没有发生覆舟的悲剧。
但是我终究不能像是神话中的百眼巨人似的,时刻都能及时觉察到来自各方的危险。有一次,小舟刚从一个大浪下面逃出,另一个像小山般的更大的浪头又迎面猛扑过来。我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一时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立时就被腾空抛了出去,跌落在深陷的波谷里。
糟啦!我连忙奋力挣起身子,向四处寻找独木舟。要是丢掉了它,纵使我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逃脱性命,更甭提漂过大洋去完成那不平凡的使命了。这时,我已被卷在汹涌的波涛中,四周都是飞速滚动的海水。蓝玻璃般半透明的水浪像拳击师手上的皮手套似的,一下接一下无情地扑打在我的面门上,眼睛也被盐水迷住了。
要在这一片咆哮不息的怒海中找到一叶小舟,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怎么办?要是丢掉了独木舟,就一切都完了。”我暗自恩忖道,尽力在海水里挣扎,企图探起身子朝四面观看寻找丢失的小船。可是在疾风的驱赶下,海浪像发狂似的翻翻滚滚地奔流着,在这一片喧嚣不息的风暴的中心,要想保持住身子的平衡不被大海吞噬下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还指望找到独木舟,真是比登天还困难。
“波浪会不会把它冲得太远?”
“它该不会已经沉掉了吧?”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嗡嗡作响的头脑里飞速地闪动着。如果其中任何一件是真的,后果就不堪设想。
但是,萨尔凡多博士赠给我的那句可贵的箴言,“信念,勇气,耐心”,在这生与死、成功与失败的关键时刻,忽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是的,只有充满信心,耐着性子,寻找一切机会,付出百倍的勇气,才有可能把握住命运达到愿望。尽管无情的巨浪接连不断劈头盖脑地压下来,四处飞溅的海水盐沫把我的眼睛刺得红肿发疼,我的头脑却开始冷静下来,暗暗下定了决心,哪怕只存在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设法抓住它,找回自己的独木舟——那涂写着为这项科学探索献出了生命,亲爱的伙伴红头发托马斯的名字的印第安式独木舟。
海神啊!我向你宣告:我,威利,不是一个任凭你随意拨弄的软木塞。在我的心胸里,渴求真理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决不允许无知的风浪来摆布自己和这项科学研究的命运。
我咬着牙,一面加紧挥动着手臂拨开层层海水,一面在头脑里飞速地盘算着一切,把过去在头脑里所积蓄的全部航海经验都运用出来,仔细分析当前的紧急形势,寻找最妥善的行动方案。
从现有的情况判断,由于这是一只新砍伐的树木制成的独木舟,并没有负载任何重物,只要不经受极其沉重的打击,也许不至于马上就沉没,我刚被风浪从独木舟里抛出来不久,当时的风势还没有变化,正一股劲儿地朝东北方吹刮,它若是还没有沉下去,就不会漂流得太远。
我开始定下心来,看清了水势,将身顺着海流的方向,努力泅浮到波峰最高的位置,设法探明独木舟的下落。可是,尽管浪涛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举起,却总也看不见向往中的独木舟,心里真的发急了,开始怀疑贪婪的海神会不会真的张开大口把它吞了下去。
正在危急之中,又一个大浪把我高高抛送到它的浪尖上。趁着这一刹那抬头一看,才瞧见我的那只独木舟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也随着波涛起伏,像一根火柴棍儿似的在水浪里上下浮沉着。我立即瞄准了目标,排开层层波涛的障碍,直朝那边游去。但是,在这汹涌不息的海面上,它竟像是有人操纵着似的,始终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漂浮着,若即若离的,一会儿消失在浪花中,一会儿又露出一丁点儿头尾,把我逗得心痒痒的,却始终赶不上。好不容易才挨到风势稍稍平息下来,海面恢复了平静,使尽最后的力气赶上了它。当我伸手抓住船舷,精疲力竭地爬上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晕倒在船舱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悠悠醒了过来。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一轮血红的落日缓缓沉进了大海。它在临沉下的刹那间,像是无限依恋地斜瞥了我一眼,轻轻揭开它亲手披在我身上的霞光织成的被子,让黑夜把它那冰冷的大氅覆盖住我。在朦胧的夜色里,我支起疲乏的身子,借着星光察看了一下舱里的情景。这才发觉除了鱼叉由于用绳子缚得很牢,还没有丢失外,所有的其他物件,包括水罐和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干粮,全都被海水冲走了。前面不知还有多远的路途,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由于失去了清水,我更加感到说不出的焦渴。但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解除困境,只好躺在狭窄的船舱里,仰望着天空中不住闪烁的星星焦急地思索,任随海流把我连人带船往前推去。
海,在远处模糊不清地吟唱着。小船像摇篮一样在水波上轻轻晃荡,就像是在可爱的英格兰故乡的农舍里,妈妈正坐在我的身边,轻声哼吟着一支最悦耳动听的摇篮曲催我入睡似的。但是瞻望前途茫茫,心中十分烦躁,躺卧在狭窄的船舱里始终无法合上眼皮。我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眼前已经逃过一场风暴的袭击,但是漂泊在这风云莫测的大洋上,会不会遭逢新的危险,未曾被墨西哥湾流冲带到彼岸,就在中途葬身鱼腹?这可真是毫无半分把握的事情。
我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当太阳神阿波罗驾驭着金色的马车,从霞光万丈的东方大海里冲开波涛跃上了天空,把光和热的金箭尽情撤向下界,还不到晌午的时候,我就被晒得头昏眼花、舌焦唇燥,在光溜溜的独木舟里无处躲藏,简直难以多忍耐一分钟。眼前虽然置身在一片迷迷茫茫的水域的中央,波光粼粼极目不见边,在热带的骄阳下面闪烁着星星点点诱人的亮光。
但是它又苦又涩,怎么能解除焦渴呢?我就像沙漠里的遇难者一样,被折腾得头晕目眩,喉管干沙沙的像是要冒火,差一点又昏厥过去。
更糟糕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鲨鱼出现在独木舟的后面,越游越近,一直逼近到跟前了。这是一种热带海洋上特有的宽纹虎鲨,黄褐色的躯体上横布着许多暗褐色的条纹,两双狡黠的小眼睛紧紧盯视着我,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不祥的凶光,张开可怕的大嘴巴,活像是两只在丛林中一蹦一跳的猛虎。瞧着瞧着的,其中一只倏地一下直冲过来,用它那略带方形的额角猛撞了独木舟一下。它们的策略是十分明显的,企图撞翻独木舟,使我跌下大海,然后从容不迫地大嚼一顿。
它们在波涛里一腾一挪,从左右两边绕过来夹击我的独木舟,互相更替着,一下又一下地猛撞船身,激烈的震荡,加以大海本身的波动,使小船危险万分地来回摇摆,我在船里几乎坐不稳身子。
此时此刻,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绷紧了的弦,真是紧张极了。刹那间我记起了许多老水手讲述过的各种各样的鲨鱼吃人的故事。在那些充满了血腥味的悲惨记录中,不乏先例说明这种凶猛的“海上之虎”如何主动进攻一只小船,把它撞沉或是从水下拱翻,然后极其残酷地噬食不幸的落水遇难者。当我一面竭力保持住小船的平衡,使其不至于倾翻,一面和咫尺之间的虎鲨互相紧张地打量着的时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不,我决不能困坐在这小小的独木舟里束手待毙。我的手中并不是没有武器,要驱赶开它们,只有拿起萨尔凡多博士赠送给我的那根鱼叉,像古代的印第安战士那样和这两个该死的畜牲作一场殊死的搏斗。
“勇气!”我想起了刻写在鱼叉上的箴言中的两个字,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陡地从胸间升起,推动着我霍地站起身子,不再只是为了防备跌人水中而消极地躲避,改变了一种方式,看准了从左面冲过来的一头虎鲨,出其不意地猛刺过去。这一下真是刺得准极了,黑曜石刃尖一下子刺穿了它的背脊,一股红殷殷的鲜血顿时像喷泉般迸射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海水,由于刺得很深,受伤的鲨鱼疼得直打滚,以致我一时无法把鱼叉拔出来。
海浪疾速不歇地滚动着,那只鲨鱼猛地一扭身子,险些儿弄翻了小船,把我拖下海去。只听得僻地一声,鱼叉的木柄折断了,受伤的鲨鱼的背脊上插着大半截鱼叉,载沉载浮地从侧面游开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条鲨鱼又猛袭过来。这一次,它采用了一条更加诡谲的计谋,笔直潜游到我的船底,猛地一拱身子,独木舟被撞得船底朝天,我被抛下了大海。鲨鱼不慌不忙地在海上兜了一个圈子,准备扑上来捕食我。
正在这个时刻,在急速动荡的波光浪影里,我仿佛瞥见了一条更加庞大的黑影从水底迅速升起来,慌乱中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条体形特大的灰黑色的鲨鱼。天呀!这一来我的海上冒险事业眼看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立刻出现了。这条怪鲨鱼竟不朝向我这个唾手可得的“食饵”进攻,而是直朝那只凶恶无比的宽纹虎鲨扑去。在迅速翻卷的浪花里,我似乎瞥见它们在水下猛撞了一下;接着无论是刚才张开大口想吞噬我的虎鲨,还是那条奇怪的大鲨鱼全都消失了踪迹,眼前只是一片蓝幽幽的海水,显得异常冷清。
我这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游过去把船底朝天的独木舟翻转来,坐在船舱里,用手拭了拭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然而金灿灿的热带太阳正当顶曝晒着,海上飘浮着一团未曾消散尽的鲨鱼血痕,一切都表明是一个极其真实的环境。也许是善良的普洛透斯,那古希腊传说中变化无穷的海中智慧老人,化身为一条大鲨鱼在最危急的时刻搭救了我的性命吧!
然而,我再也无法来仔细琢磨这个古怪的问题了,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之后,周身变得酸软无力,饥饿、焦渴和疲乏都一下子袭了上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仰面跌倒在船舱里人事不省了。
我在独木舟里不知躺了有多久,一阵冰凉得沁人心脾的水点洒在面门上惊醒了我,朦胧中只觉得小船在剧烈地簸动,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天下雨了。
这场雨把我的周身淋得透湿,使我完全恢复了清醒。过去我在航途中曾多次尝过这种暴雨的滋味,老是埋怨它突然在天空中降落,使人猝不及防,淋湿了舱面上的货物,给我增添了不少麻烦。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高兴过,因为它可以源源不绝地供给我以清水,帮助我沿着古印第安人的足迹横越过辽阔的大西洋。
这时只见天空中布满了灰沉沉的云块,紧压在头顶上方不远的地方,使天和海之间只剩下很狭窄的一道缝隙。在这一丁点空间中,到处都飞溅着密密匝匝的雨点,远处、近处一片水雾迷蒙,仿佛天河的底被捅漏了似的。
热带的暴雨虽然来势凶猛,可也有来去飘忽无踪的特点。机不可失,我连忙用双手掬住,接了一些雨水喝了几口。船舱里也积了不少水,又伏身下去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痛快。在热带地区经常有这种暴雨,再往北去,进入如今正是阴雨霏霏的季节的西欧沿海,只要注意节约用水,就有可能勉强拖过去了。
但是,食物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失去了鱼叉,我总不能跳下海去赤手空拳地抓鱼吃啊!
我把目光转向大海,海是缄默的,微微起伏的水面闪烁着捉摸不透的波光。海啊!神秘的大海,难道你不疼惜一个水手,铿吝得竟不肯付出哪怕只是一条小鱼,让我维持住生命?
热带雨后的海上是宁静的,天空像是被雨水彻底冲洗过一遍,显得特别明净。
我饿得奄奄一息地半躺在小船里,眼巴巴地望着一群又一群的鱼儿在面前游来游去,束手无策地想不出半点捕捉的办法,感到十分懊恼。唉,善良的普洛透斯,要是这时你能施展出神通,重新给我一柄印第安鱼叉,该有多好啊!
忽然,像是对我的心事作出回答,平静的海面起了一阵浪花,一群热带所特有的飞鱼冲开波涛,扇动着翅膀般的前鳍,一条接一条地从水上飞了起来,横越过小舟,就在我的鼻尖下飞过去,其中一条气力不佳,半途跌落在船舱里,还想挣扎着飞起来,我连忙扑上去一把抓住。接着又像捕捉蝴蝶似的,用手掌迅速击落了跟在后面的几条飞鱼。现在,满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餐了。但是我忍住嘴,并没有把所有的鱼都吃完。因为我很明白,这只不过是侥幸而已,同样的情况决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我灵机一动,打定了一个新的主意,要留下一些鱼肉来做饵,在海里钓鱼,以维持食物的经常性来源。
这项工作说着似乎很容易,做起来却十分困难。因为我缺乏挂饵的鱼钩,只能把系着鱼肉的绳子挂在船边引诱鱼群,待它们游近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去捕捉一条。
过去在苔丝蒙娜湖边,红头发托马斯曾经教我用这种方法抓过鱼,心里还有几分把握。想不到这种儿时熟稔的伎俩真灵,或许是由于大洋里的鱼对人们缺乏应有的警惕,当我感到万分心疼地损失了几块饵料以后,终于使出一个闪电般的动作,逮住了一条行动略为迟缓一些的大鱼。我尽量节省着吃了好几天,最后用鱼骨磨制成了一个真正的“鱼钩”。这样,我就不愁没有更多的鱼儿来上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过一天,我就用指甲在船身上刻划一道痕迹,就像海上鲁滨孙似的,在独木舟上漂泊了很长一段日子。
滚滚滔滔的墨西哥湾流像是一条巨大的传送带,日夜不息地把我漂送往东北方向。南方夜空中特有的美丽的星座,一个个在起伏不定的海平线上逐渐沉沦下去,北极星带领着灿烂的拱卫群星在天穹上越升越高。拂面的海风开始夹带着一些儿凉意,这一切都表明我已经接近了高纬度的欧洲海岸,向往中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在航程的最后两三天里,我没有钓上一条鱼,也没有得到一滴雨水来浸润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眼儿,身子变得极度虚弱,几乎没有气力支撑起来了。甚至由于又饥又渴,还曾几次昏厥过去,在横扫过小舟的浪花的淋洗下才慢慢清醒过来。但是在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的鼓励下,我却满怀信心地忍受着这一切灾难的煎磨,整天伏在船头上朝向远方察看,冀图眺见那随时都可能在眼前浮现的海岸影子。
大海的远处闪烁着模糊的波光,一眼望去,海面无限空旷,海平线是那样的遥远,远得既听不清那儿的波涛声响,也无法从沉沉的雾霭中分辨出任何具体的形影。
独木舟顺着海流缓缓地漂浮着,直朝那不可捉摸的远方驶去。
这时,我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头晕眼花地伏在小船上,几乎不能动弹一下,开始认真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海上一切未可预料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发生,我再也没有精力来应付不测的事件。
自己是否能够活着漂过大西洋,把探索胜利的消息告诉亲爱的故乡英格兰和所有一切关心这一问题的人们,完全没有一点把握。但是当我把耳朵贴着船底,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