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轻轻地走进来。我转过身,看见这是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华人;头发已经斑白,广额高鼻,两眼深陷,炯炯有神。他身材不高,动作轻盈缓慢,一望而知是一个长期习惯于脑力劳动的人。
“请原谅我没有敲门,我不知道你已经复原了。”他很有礼貌地说。从他那柔和的音调以及浓重的福建口音上,我听出他就是昨天向我问话的人,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谢谢你的救护。”我说。在没有弄清白己的处境以前,我决定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旅客,在乘船赴X港的途中失足落水的。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原来是一个无名小岛,后来因为我长期住在这儿,就有人随便用我的名字命了名,叫它作‘马太博士岛’。”他一面回答着,一面击了两下掌,“到外面坐坐吧,我们可以详细谈谈。这岛上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呢。”
一个身穿白帆布上衣的仆人迟钝地走了进来。从他那黑硬的头发和橄揽色皮肤上,我看出他是一个马来人。
“请准备一点咖啡。”马太吩咐道。仆人鞠躬,默默退了出去。
马太向我解释道:“他叫阿芒,跟随我多年了。这可怜的人是一个哑巴,现在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原来我还有一个助手,名叫罗约瑟,这寝室就是他的。三个月以前,他休假去了。”
我们走出房门,外面原来是一道用绿色的藤萝和美丽的热带花卉环绕起来的走廊。走廊另一端,还有两间套房。马太告诉我,外面一间是他的书房,里面一间是他的寝室。
走廊前面正对海洋,走廊后面,另有一栋白色的平房,屋顶上,几种不同类型的无线电天线向四面八方伸开灵敏的触角。平房后面,也就是小岛的另一端,有一栋一半建筑在海中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从里面引出了几根高压输电线。这一切,就是这个方圆不过几公里的小岛上的全部建筑了。
在如此偏僻而荒凉的小岛上,见到如此现代化的设备,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了。
马太似乎看到了我眼色中的困惑,他介绍道:“我是一个物理学家。白色的房屋是我的实验室,那后面是自动化的潮汐发电站。它不需要人管理,利用海水的涨落发电,可以供给我实验和生活的用电。”
我们在走廊旁边的帆布椅上坐下来。从这里望出去,一幅美丽的珊瑚岛景色展示在我面前:小岛前面,是一个圆形的、平静的礁湖,海水低浅清澈,湖底铺着一层白色的细砂。阳光照耀下,礁湖闪闪发光,倒映着南方天空的蔚蓝和深邃,如同一面翡翠的镜予。湖的四周,一圈环形礁围绕着它。环形礁上长着一排迎风招展的椰子树,它们那高大的剪影衬托在蓝天白云之上,显得分外美观。环形礁外面,就是浩瀚无涯的大海了,一排排巨浪奔腾而来,撞在珊瑚礁上,溅起细雨般的浪花。整个珊瑚岛,就象嵌在一条雪白的、由碎浪组成的带子当中。在这里,一切都显得这样的和平,这样的静谧。
然而,当我品尝着阿芒送来的咖啡,欣赏着这大自然的美景时,却从心底涌起了很多疑团:“这位温文尔雅的马太博士究竟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要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研究的项目是什么?是谁供给他科学研究和生活上的需要?他又在为谁服务?”于是,在闲谈中,我委婉又明确地提出了这些问题。
马太凄然一笑,似乎有很多隐衷,停顿了一下才说:“如果你能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当你离开这里以后,不要把我讲过的话告诉任何人,而当成一桩在有生之年应该保守的秘密,那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庄严地作了保证。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十年以前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有一个名叫胡明理的华裔工程师,因为在X国发明了一种新型激光测距仪而建立了功勋。当X国政府正要授给他奖章和奖金时,他却因为这种测距仪的具体应用而和官方发生争执,以后就突然失踪了。我就是……”“你就是胡明理?”我惊呼起来。是的,虽然十年以前我还是个中学生,但当时那轰动一时的新闻却还能记得。声名显赫、被公开和X国政府发生争执,以后又神秘地从社会上消失,这曾经引起资本主义社会新闻界的各种推测。想不到在这里,我却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人的下落。
“是的。”马太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苦笑。这是一种在精神生活中经历过很大的刺激和危机,内心世界十分复杂的人才能发出的那种苦笑:“我就是那个不幸的人!”
于是,他用一种轻微的、然而带着压抑激情的声调,讲述了他前半生的故事。
马太出生于一个原来定居在日本的华侨家庭。他读小学的时候,有个教师是个曾经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废军人。这个教师的全家都死于原子弹轰击下的广岛,他本人也在战常九死一生,最后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也只剩了一只手臂。就因为这,他痛恨战争,不断地向学生灌输战争残酷可怕的思想。这种教育,在年幼的马太心灵中,打上了深深的烙樱马太中学毕业以后,转到了X国,攻读晶体物理学,并且在激光的研究中表现了很大的才能。毕业以后,立即被聘请到一个研究机关工作,成绩卓著。其实,在发明激光测距仪以前,他已经有好几项发明了。
这时,马太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小学教师的话仍然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使他对战争的憎恶依然如故。他不关心政治,也没有考虑过自己工作的直接后果,他以为自己是在为造福人类的崇高科学事业服务,这就是一切。优裕的生活和不习惯社交活动,使他从不注意外界的变迁。
激光测距仪试制成功以后,X国政府为了使他更好地卖力,准备公开嘉奖。在这种时候,他的上司才给他看了几份国防部备忘录的副本,其中一份材料谈到激光测距仪只要略加改制,就可以成为飞机上的投弹仪和坦克上的瞄准仪。另外几份材料则提到他过去的几项发明,它们已经全部用到了军事上,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原来如此!原来别人尊重他、使用他,仅仅是因为他的工作全是为战争服务的!
即使是一枚炸弹在胡明理眼前爆炸,也不会更使他震惊了。
他只觉得双眼发黑,半晌说不出话来。等到回过神以后,他就怒吼起来,大声抗议。他说他自己受了骗,他要X国政府向他道歉,销毁一切利用他的发明而制成的武器。他匆匆赶到X国首都,从一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激动地陈述多年以前小学教师向他讲过的道理。可是,开始还有人宽容地听他讲,以后就没有人愿意再听他的话,而用各种借口将他赶了出来。当他最后一次到达国防部,发现等待他的不是原先约定的官员,而是几个精神病院的医生时,深深感到自己受到了新的侮辱。从此以后,就放弃了和这些人讲理的念头。
但是今后该怎么办呢?一些报纸上已经披露了他的消息,把他描写成为一个变态心理者,精神病患者,讽刺嘲弄,无所不用其极。他愤怒万分,亲自接待了几批记者,想要阐明事情的真相,但是他的话却被精心地歪曲了,以致看了报道的人对原来的描述只有更加相信。胡明理虽然在激光方面是个专家,在社会经验方面却十分幼稚。他把资本主义社会的舆论看得过于认真,这种迫害攻击使他产生了一种愤世嫉俗的念头。他不但不愿再在X国生活,而且也不愿再在这种社会中生活。他幻想寻找一种世外桃源,让他忘却这丑恶的功利主义的人间……正当他矛盾彷徨,不知所从的时候,他的一个名叫布莱恩的朋友专程从欧洲赶来慰问他,对他关怀备至,使胡明理感到十分慰藉。布莱恩原是他大学的同学,现任欧洲洛非尔电子公司副经理。这是一家规模很大、在好几个国家都建有股份公司的企业。
布莱恩十分同情胡明理的遭遇,高度评价胡明理的崇高理想。他痛斥X国社会腐败,领导人都是一群战争贩子。他表示他本人也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一贯致力于和平事业,所以才参加洛非尔公司的工作。这家公司是纯粹的私人企业,不与任何政府发生关系。它的经营目的,并非牟利,而是为了造福人类、消灭战争。最后,他建议胡明理接受洛非尔公司的邀请,献身于它所进行的拯救人类的崇高事业。
胡明理完全陷入了布莱恩用花言巧语织成的罗网之中,于是他又向布莱恩倾诉了自己的厌世情绪。想不到,这一点再次得到了布莱恩的同情。
“尊重他人的感情,保护他人的理想,这正是洛非尔公司的宗旨。”他说,“只要你愿意参加我们的工作,我们可以选择一个远离人世的地方,为你修建一座实验室;让你专心献身神圣的科学,不再受世俗的干扰。”
胡明理同意了他的建议。于是,在布莱恩的巧妙安排下,他从X国的社会中消失了。半年以后,洛非尔公司果然在太平洋中购买了一座无名的珊瑚岛,并且在岛上建设了发电站和设备完善的实验室。胡明理化名马太,秘密地来到岛上。开始时,只有他和阿芒住在这里,以后他又把罗约瑟——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培养成自己的助手。
十年以来,布莱恩确实遵守了白己的诺言。除了按时运送生活资料的水上飞机以外,没有任何人来扰乱这里的平静;除了马太自己选择的科研项目以外,洛非尔公司也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具体的要求。
马太讲完以后,我一时没有出声,而是在紧张地回忆着。因为洛非尔公司的名字我有点熟悉,它最近就在一条新闻报道中出现过。最后,我终于记起了这条新闻的内容:它引用了大量材料,证明洛非尔公司是受某大国暗中操纵的、接受了某大国大量投资的一家跨国公司。
我和马太是初次见面,不能把问题谈得太明确,因此只委婉地暗示道:“马太博士,你没有考察过洛非尔公司的政治背景吗?
好象最近报纸上登载,它和某大国有点关系呀!”
马太愤然说:“我从不看报纸。如果报上这样讲,那一定是造谣!我相信布莱恩的话。”
我不能再讲下去了,只有换一个题目问道:“洛非尔公司在你身上投下这样大的资本,难道不需要什么报酬吗?”
“当然不是,”马大回答,“在这段时期中,我有一些小小的发明,全是和平用途的,公司获得了专利权。就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他们也是合算的。”
我沉默了,思考着怎样来表达我的思想。作为一个从小京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人,我能了解这颗正直的心灵所经受白折磨和痛苦。他是一个被这种不合理的社会所欺骗,所迫害白畸零人。他找不到正确的道路,他幻想象古代的修道士一样,能在这缥缈的太平洋上逃避现实生活。但是,现实生活是逃避得了的吗?
“马太博士,战争只是一种社会现象,而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源,却是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我尽可能温和他说,“因此对于战争,也要作具体的分析。有正义的战争,有非正义的战争。而且要最终消灭一切战争,也只有通过革命战争的手段,首先改造不合理的社会。
不加分析地憎恶战争,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呵!”
“瞧你把问题说得多么复杂!”马太天真地盯着我,“我不懂这些道理,也不希望懂得。我只希望利用我的余生,做一点对人类有益的事。”
看着这一张朴实的脸,我的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惋惜?是同情?还是耽忧?从马太简单的叙述中,我本能地感到:事情绝不会象他所想的那么单纯,布莱恩也绝不会象他所描述的那么善良,这里面有问题,甚至有阴谋。可惜我一时无法猜透它,更无法使马太相信我。象他这种科学家,往往是用自然科学的道理来衡量社会的,他相信的是事实,而不是言辞。
无论如何,我是有提醒他的义务的。于是我说:“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我用不着提醒你,某一项科学原理或某一合科学仪器,事先要决定它是使用于战争还是和平,是极为困难的。你怎么能保证,你的发明通过洛非尔公司转售以后,不会直接或间接地为战争服务呢?”
“这一点布莱恩是向我保证过的,洛非尔公司的产品主要只供民用。即使有个别国家和他们订有合同,那也是制造保卫和平的防御工具。”马太很放心地说。
什么“保卫和平的防御工具”?这简直是文字游戏了。我忍不住追问道:“这不就是武器吗?”
“嗯,是的。”马太很不情愿地回答。
“用武器来保卫和平?这不又和你反对一切武器的观念矛盾了吗?”
马太皱着眉思考了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无法和你辩论。当年有个记者曾经说过,在这方面我是一个低能儿,看来他是对的。”
“博士,请原谅我的直率……”
马大摇着手:“不必道歉,科学的语言就是直率的。”
我企图岔开这个话题:“马太博士,您那大杀死鲨鱼的武器,是不是一种新型的激光?”
这句话似乎又刺痛了他:“武器?我这小岛上不存在武器!”
他站起身来,“你安心休息几天吧!不久,布莱恩将和罗约瑟一道来,你可以坐他们的飞机走。”
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背微微地弯了下去,脚步也很沉重。
四 阿基米德的幻想
就这样,开始了我在这个孤岛上单调的生活。马太博士很忙,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据他说,他的一项发明正进入最后总结阶段。我看得出来,上次的谈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即使我们偶尔见了面,他也不愿意再和我谈论任何政治问题。而阿芒,除了白天照顾我们的生活外,晚上就坐在礁石上用笛子吹奏一些古老而忧郁的曲子。笛声使我想起月光下银色的海滩,微风中摇摆的棕涧树,以及正在粼粼波光中飘荡的白帆。
我知道,这是个寂寞的灵魂正在倾诉他对故国的怀念。看来,这个人冷漠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颗热烈的心。
在马太的书房里,有一具设备很完善的医药柜。我的伤势本来就很轻,经过两三天的治疗后,就基本复原了。但是当我到书房里去换药时,我又一次惊叹洛非尔公司为马大提供的设备的完善。这里除了丰富的书籍以外,还有一台一般只有大型科研中心才有的电脑资料储存设备。全世界各地每天出版的报纸、杂志、图书等等登载的技术资料,通过各国资料中心的无线电传真装置,都能被这种资料机自动接收下来,储存在电子计算机的记忆系统里。使用者只要一按电钮,他所需要的说明、公式或图表就可以准确地出现在荧光屏上。这样,马太博士虽然蛰居荒岛,仍与全世界的科技界保持着紧密联系,随时能感触到科学发展跳动的脉搏。无怪他的工作,能不断取得新的进展。
在岛后一个很隐蔽的海湾里,马太博士停有一艘摩托艇。闲来无事,我就驾着小艇到海上钓鱼。在珊瑚礁畔,我曾经几次发现了鲨鱼,这时我就会回忆起那天的惊险遭遇。从常识判断,鲨鱼是被激光杀死的,但是这究竟是什么激光机,能发出功率如此强大的光束呢?
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