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昨晚过夜的那个村子。”乐多林解释道:“我从没看过那么穷困不堪的村子——那些人活得好苦,而且一点指望也没有。他们怎么受得了啊?”
“他们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我父亲至少还会照顾底下的人。”那年轻人辩护道:“没人饿着,住得也还像样——但是那些人的待遇甚至比牲畜还差。我本来一直以我自己的地位为傲,但是现在这个身分却令我感到羞愧。”乐多林的两眼噙着泪珠。
这个朋友突然觉醒了,不过嘉瑞安却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一方面,嘉瑞安感到很欣慰,因为这个现象对他而又言再明显也不过,而现在乐多林终于也看出来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嘉瑞安却颇为担心,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初萌发的观念,会让这个性情阴晴不定的朋友做出什么决定。
“我打算放弃这个贵族的身分。”乐多林像是听到嘉瑞安心里的想法似地突然说道:“而且等我们这事结束之后,我就要跟农奴们同吃同住,以分担他们的痛苦。”
“这有什么好处?你自己受苦,难道就能让他们受的苦变少?”
乐多林敏感地抬起头来,那张藏不住东西的脸上瞬间飞过五、六种情绪;最后他露出笑容,不过他的蓝眼睛里透露着坚毅。“你说得对!不过这也是当然。”乐多林说道:“你总是对的;真是够惊人的,你每次都一语中的,直指问题的核心呢,嘉瑞安。”
“你心里有什么打算?”嘉瑞安不安地问道。
“我要带着他们起来革命;我要领导农奴大军,横扫亚蓝全国。”乐多林的想象力无限拓展,所以讲起话来也字字响亮。
嘉瑞安叹了一大气。“为什么你不管讲什么事情,结论都是非得打一场仗不可?”嘉瑞安直问道:“第一,农奴们什么武器都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格斗;任凭你说破了嘴,他们也不会跟随你;第二,就算他们跟随你,那么亚蓝上下的贵族也会联手对付你们;他们会把你们杀得落花流水,而且战后的日子会比现在糟糕十倍;第三,你这等于是要打一场内战,而摩戈人求之不得的就是这个。”
嘉瑞安一字一句地重重地打在乐多林心里,乐多林边听边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他的脸色又重新暗淡消沉了下去。“我先前没有想到这些。”乐多林坦承道。
“我想也是。要是你老是把脑袋装在剑鞘里,那么你以后还会一直犯同样的错误,乐多林。”
乐多林一听,脸就红了;他懊悔地笑起来。“你讲这话真是伤人呀,嘉瑞安。”乐多林叱道。
“对不起!”嘉瑞安立刻说道:“我刚刚该换个方式讲比较好。”
“不!”乐多林对嘉瑞安说道:“我是亚蓝人;如果你不直说,我就听不出你指的是什么了。”
“你别讲得自己很笨似的,乐多林。”嘉瑞安反驳乐多林的话说:“大家都会犯错,何况亚蓝人并不笨,只是比较冲动而已。”
“不过这一切就不只是一时冲动了。”乐多林丧气地用手指着森林下面湿滑的青苔。
“这一切什么?”嘉瑞安一边问道,一边游目四顾。
“这是我们走出森林、进入亚蓝中部的平原之前最后一处森林。”乐多林解释道:“也是佛闵波与亚斯图的天然分界线。”
“这个森林看起来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啊!”嘉瑞安左右看看之后下了结论。
“那倒不见得。”乐多林严肃地说道:“此地是埋伏偷袭的最佳地点;所以森林的地上盖着一层白骨。你看那里。”乐多林以手一指。
一开始,嘉瑞安以为他朋友所指的,不过是从青苔地上突出来的两根粗棍子,棍子末端连着几根细小的树枝,跟矮小的树丛交缠在一起;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一只长青苔的人类手臂白骨,手指是拚着最后一口气,抓住了那把树丛。嘉瑞安愤怒地质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把他埋起来?”
“若要把躺在这里的白骨都好好地埋起来,可得找来上千个人,花上千人的时间才办得到。”乐多林以不带感情的病态语调说道:“整整有好几代的亚蓝人,都在这里安息——不管是佛闵波人、瓦西德人,还是亚斯图人,通通躺在他们当年倒下去的地方,然后青苔便如被褥一般,把长眠的亡者盖住。”
嘉瑞安震了一下,赶快抽回眼光,不敢再看那一只从森林底下如海般的青苔间伸来,作着无言抗议的孤臂。原来青苔上奇怪的隆起,都意味着青苔地下曾有一场苦难。嘉瑞安抬起眼来,这才了解到,这种崎岖不平的地面,一路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我们还要多久才走得到平原?”嘉瑞安焦虑地问道。
“两天,大概可以吧!”
“两天!两天都是这样?”
乐多林点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嘉瑞安的语调很严厉,比他希望自己所用的语气更凶。
“除了荣耀之外,还是荣誉。”乐多林答道:“后来是为了悲愤与复仇;最后则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收场。你不是说过吗,有时侯我们亚蓝人就是不够聪明。”
“但是亚蓝人总是英勇向前。”嘉瑞安迅速答道。
“噢,是喽。”乐多林应和着。“英勇向前。这是我们亚蓝国的诅咒。”
“贝佳瑞斯。”他们身后的希塔平静地说道:“马群闻到异味。”
通常在骑马的时候会打起盹儿来的老狼大爷猛醒过来,问道:“什么?”
“马。”希塔重复道:“那边不知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很害怕。”
老狼的眼睛眯了一下,然后变得空白无神;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喃喃地骂了一句。“是羊头怪。”老狼一口咬定。
“羊头怪是什么?”杜倪克问道。
“一种非人的——反正就是食人妖的远亲。”
“食人妖吗,我看过一次。”巴瑞克说道:“身材庞大,有利牙,也有利爪的脏东西。”
“他们会攻击我们吗?”杜倪克问道。
“看来是免不了了。”老狼的声音显得紧张。“希塔,你得把这些马儿安抚一下,我们大伙儿可千万不能走散了。”
“他们是哪儿来的?”乐多林问道:“这森林里的妖怪并不多啊!”
“他们有时候饿了,就从乌铎国的山上下来觅食。”老狼答道:“他们可不会留下活口去跟别人报告他们的行踪。”
“你最好想点办法,父亲。”宝姨说道:“他们把我们给包围起来了。”
乐多林很快地四处看了一下,好像是在找出自己的方位。“这儿离艾冈岩不远。”乐多林提议道:“如果能赶到艾冈岩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挡得住他们的攻击。”
“艾冈岩?”巴瑞克问道;他已经把他那把沉重的大剑拔出来了。
“艾冈岩是一座石山。”乐多林解释道:“那儿简直像个堡垒似的;当年我们的大英雄艾冈,就是靠这地方,把佛闵波人挡了一个月。”
“听起来不错。”滑溜说道:“至少不用困在这个树林里。”
“大家赶赶看。”老狼下了决定:“他们还没到要攻击我们的地步,而且雨水会让他们的嗅觉失灵。”
他们后方的森林里,传出了奇怪的吠叫声。“这就是羊头怪吗?”嘉瑞安的声音,听在他自己耳里都觉得很惊惶。
“他们在彼此互通消息。”老狼对嘉瑞安说:“我们已经被羊头怪看到了。大家走快一点,但是先不要跑,等我们看到石山再开始跑。”
众人催促着骚动不安的座骑迈步快走,并踏稳脚步,沿着泥泞的小径,爬上一条小山脊。“再一哩半。”乐多林紧张地说道:“再一哩半,应该就可以看到艾冈岩了。”
马儿的眼睛狂野地四处张望,不大听人使唤。嘉瑞安则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雨势变大了。嘉瑞安眼角瞄到一点动静,并迅速转头看去,离他们约一百步远的森林里,有个人形的个体与他们同步前进;那个人形时而以两腿奔跑,时而手足并用,身上则是令人憎恶的灰色。“在那里!”嘉瑞安叫道。
“我看到了。”巴瑞克说道:“没有食人妖那么大嘛!”
滑溜苦笑道:“够大的了。”
“如果他们发动攻击的话,大家注意别让爪子伤到。”老狼警告众人:“因为他们的爪子有毒。”
“真是令人振奋。”滑溜说道。
“前面就是石山了。”宝姨相当冷静地宣布道。
“开始跑!”老狼吼道。
那些心惊胆跳的马儿突然被松开之后,便立刻迈开大步,飞奔向前。它们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号叫,而且他们周遭的吠声愈来愈大声。
“我们一定来得及!”杜倪克大叫着鼓舞大家。但是六、七只羊头怪突然冲出来,挡在众人的去路上,挥舞双臂,张开血盆大口。这怪物身型高大,手臂像人猿,不过手指变成了利爪;他们项上长着羊头,头上长出两只短小尖锐的角,口中冒出尖利的黄色毒牙,灰色的皮肤上则覆盖着蜥蜴般的鳞片。
马匹惊叫,连连后退,几乎要拔腿开跑。嘉瑞安一手紧抓马鞍,一手与控制马头的缰绳搏斗。
巴瑞克以剑身猛拍马臀,并野蛮地踢着马腹,好不容易让这匹怕巴瑞克比怕羊头怪还厉害的马儿,往前冲。巴瑞克左、右各大力挥了一下,登时便有两只羊头怪丧命;第三只已露出利爪的羊头怪,想要跳到巴瑞克的背上,但是乐多林一箭射中那羊头怪的双肩之间,所以那怪兽便僵硬地倒卧在泥泞中。巴瑞克催促跨下座骑,又连连把剩下那三只羊头怪给宰了。“大家冲啊!”巴瑞克叫道。
嘉瑞安听到乐多林的喘息声,回头一看;眼前的景象令嘉瑞安大吃一惊,原来有一只落单的羊头怪从路旁的树林里跳出来,正以利爪钩住乐多林,想把乐多林拖下马来。乐多林软弱无力地举弓敲打那怪物的羊头。嘉瑞安急忙抽剑,但是从后面赶上来的希塔,已经来到乐多林身边;希塔的弯刀穿过那羊头怪的身体,而那羊头怪则惊叫地跌落在地,被众驮货马的铁蹄重重地踏过去。
现在纯粹因为惊慌而飞奔的马儿,争相涌向满布巨岩的石山。嘉瑞安回头一看,发现乐多林一手压着伤处,在马鞍上摇摇摆摆地,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嘉瑞安野蛮地拉扯缰绳,硬是叫马儿走回头。
“别管我,嘉瑞安!”乐多林叫道。他的面色惨白。
“不行!”嘉瑞安把剑收入剑鞘,来到他的朋友身旁,抓住乐多林的手臂,让他坐稳了;然后嘉瑞安使劲地搀着这个受伤的年轻人,并骑往石山飞奔而去。
这石山地势高耸,比周围最高的树更高得多;他们的马努力地在湿润的岩石间找路,奋力地爬上山腰。众人抵达艾冈岩山顶上的那片小小的平地,让驮货的马挤在平地中间。嘉瑞安在雨中颤抖着立刻下马,并及时把慢慢倒向一边的乐多林接住。
“扶他过来!”宝姨叫道。她正把一个小布包的草药和绷带从货包里拿出来。“杜倪克,我需要火!立刻就要!”
杜倪克无助地看着在这空荡荡的石山顶上,历经雨水浸润的那几片小木片。“我尽量。”杜倪克犹豫地说道。
乐多林的呼吸既浅又快,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而且两腿已经站不住。嘉瑞安连忙把他搀扶起来,肚子里突然恐惧地抽搐了一下;希塔见状搀起了乐多林另外一边的手臂,然后两人半抬半搀地把乐多林扶到宝姨身边。宝姨正跪在地上,打开药包。“毒液一定得排出来。”宝姨对三人说道:“嘉瑞安,把你的刀子拿给我。”
嘉瑞丽安拔出匕首,交给宝姨。她迅速地沿着身侧,将乐多林的棕色长袍割开,露出被羊头怪利爪所伤的严重伤口。“这会很痛,你们把他按住。”
嘉瑞安和希塔抓住了乐多林的手脚,把乐多林按紧了。
宝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迅速地把每一个红肿的伤口切开。鲜血一涌而出。乐多林大喊一声,然后便昏了过去。
“希塔!”站在接近山腰的大岩石上的巴瑞克叫道:“我们需要你!”
“快去!”宝姨对这鹰脸的爱力佳人说道:“剩下的我们可以应付。嘉瑞安,你留下来。”宝姨一边说着,一边把干草药压碎,撒在出血不止的伤口上。“升火呀,杜倪克!”宝姨命令道。
“火升不起来,宝佳娜女士。”杜倪克无助地答道:“太湿了。”
宝姨迅速地朝那铁匠搜集的那堆潮湿木头看了一眼;然后她眼睛微眯,很快地做了个手势。嘉瑞安突然耳鸣,并听到嘶嘶声。木柴间冒出烟雾,接着火焰噼哩啪啦地席卷了树枝。杜倪克吃惊地往后一跳,很是惊讶。
“小锅子,嘉瑞安,”宝姨吩咐道:“水!赶快!”她将蓝斗篷脱下来,盖在乐多林身上。
滑溜、巴瑞克和希塔站在斜坡边缘,奋力地把巨石从山顶推下去;下方传来巨石撞在沿路的山石的砰砰声,也不时冒出羊头怪被巨石打中的惨叫声。
嘉瑞安让乐多林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心里怕得要命。“他会好起来吗?”嘉瑞安对宝姨问道。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宝姨答道:“正当忙着,别拿这个问题来烦我。”
“他们跑了!”巴瑞克叫道。
“他们还饿着呢!”老狼严肃地说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远方的森林里,传来宏亮的号角声。
“什么声音?”滑溜气喘嘘嘘地问道;他方才使了牛劲,把大石头推到山边,此时还没恢复过来。
“这个人,我正等着他来呢!”老狼答道,他嘴角弯成一个神秘的笑容;然后他伸出右手的指头放在嘴里,噘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剩下来的交给我就行了,嘉瑞安。”宝姨一边说着,一边把厚厚的药膏涂在一块热水煮过、正冒着蒸气的亚麻布绷带上。“你跟杜倪克过去那边帮忙吧!”
嘉瑞安依依不舍地把乐多林的头挪到潮湿的地上,然后跑到老狼大爷的身边。他们脚下的斜坡上散落着已死和濒死的羊头怪,都是被巴瑞克等人推下去的巨石打中的。
“他们还会再度进攻。”巴瑞克一边说着,一边又推了一块巨石下去。“他们能从后面上来吗?”
滑溜摇了摇头。“上不来。我检查过了,这石山的背后是一面峭壁。”
又有好些羊头怪从底下的树林里冒出来,一路嘶吼吠叫,并以时而以两腿奔跑,时而手足并用的姿势逼上山来;领头的羊头怪跑到路上时,那号角声又响起,这次已经离山顶很近了。
然后一个骑着大马、全身包着盔甲的人从树林里冒出来,雷霆般地直朝羊头怪冲去。那人伏在长矛上,大胆地突入惊惶失措的群怪之中;他跨下的大马则一边冲锋陷阵,一边高声嘶鸣,包铁的马蹄踢起大块的泥球。长矛刺入最高大的那只羊头怪的胸膛里,由于劲道猛烈,长矛的尖都散裂开来,接着那骑士拿那散开的矛头,往那怪物的脸上一刺,然后便把开了花的长矛丢在一边,只手一拔,抽出一把宽刃剑来。那骑士左刺右砍,在群怪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跨下那匹专为作战而训练的战马则快速地从不管是死是活的羊头怪身上绕过去。那骑士冲刺了一次,又掉转马身重新再来一次,同样再以手上的宝剑杀出一条血路。羊头怪见状,纷纷转身,嚎叫着逃进树林去了。
“曼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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