怏!怏!怏!
我从静澜的井水里看到了一缕苍白的阳光投射到冷清的长街上。
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抱着一把琵琶,从清蒙的风沙里走了出来。
他走到“ 兮府”的大门前,对门口的兮府家丁说他要见兮重诺。
家丁一溜儿小跑穿过门庭廊道直至后院。
兮重诺站在阳光之下,目光停在云端之角。
“ 老爷,外面有人说要见您。”
“ 好的,让他进来。”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琵琶穿过深深宅院,走到兮重诺的身边。
“ 金陵琴师兮重诺,久仰大名。”他把手中的琵琶递给了兮重诺。
那是一把受到主人爱惜的乐器。“ 金陵宁门姬月妩”,一行娟美的小篆刻在琴身上,如同一只拂云的鸟雀,娇秀巧盈。
“ 宁月妩?!”
“ 不错。她,是我的夫人。她,要我把这把琵琶交给你。”
“ 交给我,为什么呢?”
“ 她说 她是你的知音,这天地之间红尘之中你兮重诺惟一的知音。你的音乐,世上只有她能真切地感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怆。”
“ 她说‘ 相识满天下,知音有几人。’”
“ 那么,她……她呢?”
“ 她已经死了。在你与祁紫霓携手共度洞房花烛夜时,她死在她的房中。自古以来关于知音的故事,都莫不过是花落碾作尘的归宿,她说这是你的悲剧她的悲剧亦是天下乐师的悲剧。”
兮重诺伤颓无力地叹息,跪在地上默默将琵琶还给宁月妩的丈夫。
“ 她错了,她错在用一个痴迷乐师的目光来衡量一个平凡的兮重诺的音律。”
“ 我在用心弹奏,而她,在用耳朵聆听。”
“ 天下的人,其实,都能听懂我的乐曲,都能听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怆。我弹琴,便是要让他们感受我惊悸的灵魂颤迈的心神。若他们感受不到,才是我的失败。”
“ 我兮重诺的知音,不应是能在曲中听懂我的心,而是应在我心中听懂我的曲。这无关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这只是,我,一个琴师,梦想中的乡园。”
他木讷地接过兮重诺捧着的琵琶,苍白地笑一声。
“ 那么,她岂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怜?”
“ 这是极至的追求,也是追求的极至。她并不可悲可怜。只是她痴迷得太深太世俗了。”
兮重诺一别长安九年,其间除了给兮弱水写过一封信,便再无音讯。直到晋天福三年秋,尤忘年收到了一封寄自金陵的信笺———兮重诺。陌生的笔迹,熟悉的名字。他要兮弱水———他的儿子去往金陵,他有重要的东西交给他的儿子。
兮弱水带上母亲的泪水和苍老坐上了去金陵的马车,去陌生的金陵见他陌生的父亲,那个被天下人奉为一代琴神的男人。
赶车的老人对兮弱水说:“ 兮家是金陵的名门大户。兮家老爷兮重诺是天下知名的琴师,而兮家夫人祁紫霓则是纵横江浙一带的名商巧匠,她制作的钗饰在江南一带久负盛名,上至王室宗亲下到民妇艺姬,无不佩戴祁姬的钗饰。”
“ 那么,金陵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 金陵,是一个拥有昔日长安帝都的迷醉和奢华,却没有昔日长安帝都的宏壮和雍容的地方。那里,有的尽是无穷无尽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那里让人醉生梦死散尽千金,那里是瑶池,那里是地狱。”
老人的话让年少的兮弱水满怀惶恐又激动难抑。马车还在尘土飞扬的乱世古道上奔跑,而他的心早已飞到了秦淮河上。
在南方让人醺醉的初秋暖风里,兮弱水终于见到了他苍白憔悴失魂落魄的父亲。那时,兮重诺一身素孝,正痴痴地看着躺在木棺里的祁紫霓。
年迈的祁紫霓战胜了世俗战胜了自己战胜了命运,但还是被年老和疾病拖垮了。身体日复一日的苍老,终于使她倒在了病魔的手下。“ 重诺,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妻子,但是要做你生命中惟一的女人。”晋天福三年秋的温暖午后,她在兮重诺的怀里撒手人寰。
在金陵城外漫草连天的旷野上,兮重诺用油脂和柴草围住祁紫霓的身体,然后手持火把看着她在熊熊赤焰里销化成灰。
他对兮弱水说:“ 弱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说罢他就扔掉火把走了进去,走进了火焰里,站在祁紫霓的身边。
“ 夷芽,大荒不在了。因为那些真正快意的英雄都已经死去。”他大声说着奇怪的话语,说给夷芽听的话语。夷芽坐在闵园偏僻阴冷的荒阁里,但他知道,他所说的每句话,她都能真切地听到。
“ 父亲你彻彻底底地叛离了兮家,一去不返。”兮弱水跪在了地上,面朝青天。
“ 弱水,金陵兮家的兴衰荣辱,就全部托付给你了。”兮重诺平静地说。
祁紫霓的灵魂在火焰里摇摆,她说:“ 重诺你这又何苦,这又何苦?”然后伸出双手将她的男人紧紧抱住。
她无比深沉地吟唱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祁紫霓深沉悠长的歌声里,一片灿烂夺目的巨大红光映透了沸然的火焰。火花在天地间飞溅,一只双头的红色飞鸟从红光中冲出来,直上云端。
围观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兮弱水跪在那里目瞪口呆。
双头鸟在空中盘旋良久便往北而去。
地上残余的灰烬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些未烧尽的柴草和枯枝败叶。
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同一片地方时,那一片沸腾的火焰蓦得在我的脚下燃烧起来。双头的飞鸟,鲜红的羽毛,不离不弃的承诺和传说。
老管家祁福把家里的一切都告诉给了兮弱水,不管大小巨细一件一件详尽无差。祁紫霓娟秀清晰的笔墨把每一笔账目都记录得详尽明了。兮弱水依次翻过,也不能不暗叹祁紫霓的非凡才识。
化鸟北飞的故事仿佛是天外奇谈,但尤忘年不能不面对。那个男人到死也没有爱过她,他的爱,不容施舍,不容丝毫的施舍。
绝望中的尤忘年在长安兮家的旧宅里病逝。
晋开运四年,五代枭雄石敬瑭的后人终于无法再延续他先辈辉煌的伟霸。在这个凭武力和军势抢夺王座的时代里,软弱的君王轻易便会由一朝君主变为阶下囚徒。野心勃勃的刘 像猛兽样匍匐在乱世的硝烟后面,他看到一代霸主石敬瑭命星坠落,便迫不及待地带领他的军卒闯进了威严的王殿。乱世的王者,转瞬即位。
“ 我要你们臣服于我,因为,我的手中握有你们不可战胜的威武!”刘 手握佩剑,坐在王座之上。“ 若有一天,你们可以战胜我了,这王殿这王座这黄袍这玉玺这天下黎众九州山河便是你们的。”
“ 吾皇威仪,四海归服;君临天下,永世安宁!”所有的人齐身跪拜。
乱世的王者,转瞬易位。
于是刘 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汉,以刘汉宗裔自居。他说他是光武转世,是上天派来重复当年汉五百年的辉煌和荣耀的真命天子。刘 即位,却未更改年号,依旧续用晋高祖石敬瑭的年号,称天福十二年。没有人不怀疑,崇尚武力的刘 渴望着自己能有战神石敬瑭的传奇。
在刘 的即位大典上,所有的人都跪伏了下去,只有一个少年史官没有跪下。他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高高在上的 刘 。
“ 你叫什么名字?”
“ 兮文俊。”
“ 你为什么不跪?”
“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有天地君王,下有父母兄弟,我凭什么跪你这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
“ 说得好!”刘 扬手,一名身穿重铠的战将走到兮文俊的身旁,拔刀出鞘。“ 可惜,孤是以威武取天下的,不是以那些劳什子的穷酸腐臭的忠义仁善来取得天下的。”话音刚落,兮文俊的人头在一片血光中滚落尘埃。兮文俊最后看到的,是刘 不屑地冷笑。
白发人送黑发人。兮重孝还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他的次子兮文英在后宫的宴会上,又向不可一世的晋帝刘 拔出了锋利的匕首。
“ 柔弱的文英啊!你怎么可能斗得过凶悍的战将呢?”兮重孝瘫伏在祠堂里,老泪纵横。
匕首只是划破了刘 龙袍的一角,没有足够的力道和决断,文弱的兮文英根本无法发出凌厉致命的一击。刘 狞笑着抓起了兮文英,把他举在空中。兮文英感到了生命的决绝,心里异常安静。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刘高的手中像蝼蚁一样的渺小和脆弱。
“ 你叫什么名字?”
“ 兮文英。”
“ 你为什么要杀我?”
“ 因为,我的兄长兮文俊是被你所杀。”
“ 说得好!为兄长报仇,够义气,你也算性情中人,孤就给你个痛快!”长吼一声,刘 一把把兮文英凌空撕成了两半。鲜血雨一样地浇洒下来。
噩耗出来,兮重孝惨号一声扑倒在地上,从此一病不起。
刘 亲自带着许多名贵的药材和兮重孝两个儿子的骨灰来到兮家大宅。他对兮重孝说:“ 你的儿子胆敢刺杀孤,他们都罪不容赦,依照我大汉律法当罪连九族。但是孤这次法外施恩,不再追究。因为,你兮家是天下闻名的族氏,孤要你和天下人都知道孤的仁义,知道孤不是一个暴君,知道孤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在愈加没落的兮家大宅里,仲夏的凉夜,兮重孝最心爱的妾室四夫人,与兮文俊的书童小良在后院幽会。四夫人偷了兮家一些财宝和那把家传古琴,与小良借着清蒙的月光私奔而去。
遭受了惨重打击的兮重孝半年之后从金陵回到长安不久就一命呜呼。
长安兮家转眼之间破碎覆亡。
大夫人方氏带着一个装满了祠堂里的灵位的大木箱坐上了前往金陵的马车,嗒嗒的马蹄把所有的繁华和荣誉都低声埋葬。
在兮重孝逝世的三年后,我的母亲才终于找回了被四夫人偷走的家传古琴。
第三章 大风起兮
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姝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织舞笑着说,“ 沾尘,你看这写得多好啊!好得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仿佛天底下真的只有他最疼最痛最伤心欲绝最肝肠寸断。”
“ 一日夫妻百日恩,神死魂灭,毕竟是难抑伤感的。其实这世上的人,谁不如是呢?这篇诔文写得确实情深意切爱怜绵远,读后让人不禁黯然销魂。”我叹了口气,“ 一个身在万紫千红间的风流帝王,织舞,要想让他钟情始终,是不现实的。”
“ 在懿陵里沉眠的姐姐,除了那一把她心爱的古筝,不知道她还带走了些什么,是伤是痛是无奈,抑或是难以名状的失望。”织舞把满盒的珍珠撒在地上,光着脚在上面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
“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手抚着李煜以血作笔以泪作墨写就的长卷诔文,对着那“ 鳏夫煜”的落款不觉默然。
李煜很少再提及大周后了,关于昭惠皇后的生前世后他平常都很少提起。只有在酒醉之后,他才会敞开自己的心扉,他说:“ 我每看及昭惠皇后的遗物都会黯然伤怀,不能自持。”他把他写给昭惠皇后的诗词拿给我看,要我配上最哀怨缠绵的音律,让冠绝金陵的歌姬娓娓唱吟。那些酸楚的文字间的春花春柳,琼窗碧阑,全以泪眼观心血而度,相思愈深,愈铭心刻骨神思灰颓。沉哀至极,凄婉至极。
我对织舞说:“ 我非常同情李煜,一个生来就梦想成为诗人才圣的钟山隐士,却被扭曲的历史推倒了至高的王座上,他的无奈和失落,是绝不亚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登临送目,虽然可以一览众小。但是,织舞,高处毕竟是彻寒如芒啊!”
“ 九五王尊权倾域内,若高处不寒,为王者不是太惬意了么?”织舞站在满地的珍珠上,翩然起舞,彩袖翻飞,流光闪烁。
我反复吟喃着“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织舞突然停住了舞蹈,她圆睁了双眸,无比惊恐地说:“ 沾尘,我嗅到了血液的味道,还有,寒冷幽森的杀气!充满了杀气的血液味道。”
古琴发出了一阵痛苦绵延的呻吟。
旌旗猎猎,万骑铁蹄尘飞扬!我说:“ 织舞,兵临城下了!”
“ 皇甫爱卿,前线战事如何了啊?”
李煜极少过问前线的战事。今天突然发问,皇甫继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颤悠悠地走出臣列,“ 吾皇洪福齐天圣德四海,是天命所归,宋军岂敢来犯?”
近旁的洛期发出一阵长长的冷笑,“ 皇甫指挥使果然厉害,宋军已兵临城下,你居然还在蒙蔽圣听。皇甫指挥使,秦某不才,敢问一句———不知指挥使您准备什么时候才告诉吾皇宋军已逼近金陵,难道……莫非……是赵宋大军杀到殿前的一刻么?!”
“ 秦———洛———期!你……”一颗斗大的汗珠顺着皇甫继勋的额头流了下来。“ 你危言耸听,你才是欺瞒圣上!”
“ 那么……你告诉皇上,宋军现在所处的地点。”洛期高声地说。
“ 我……我……宋军在……”皇甫继勋嘴唇嚅嗫,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转眼间额头上挂满了汗水。“ 宋军……”
“ 圣上!”洛期撩起袍襟,跪到殿上,恭声对李煜上奏,“ 启禀吾皇,宋军大将曹彬率赵宋水师顺江而下,破池州陷芜湖,大军集结于采石矶。据前线哨探回报,宋军正准备用大量战船做浮桥,不日便将直抵金陵城下。”
“ 洛期小儿胡言!”大臣张洎走到殿上,俯身上奏,“ 启禀吾皇,宋军水师虽然是虎狼之师,但我唐军士卒也凶猛强悍,偶有小股冒犯之敌,早已歼灭,圣上勿忧。”
洛期一跃而起,“ 乱贼张洎,你竟敢与皇甫继勋狼狈为奸,蒙蔽圣上!”
皇甫继勋长出了一口气,冷冷地说:“ 秦将军乱言战事,我看,是垂涎唐国的三军令符了吧!”
“ 你……血口喷人!”
“ 好了!”李煜愤愠地喊了一声,“ 你们各执一词,孤听得也乱,诸位臣子,前线战事如何,你们一起把真相告诉孤!”
在场的文臣武将们齐身跪倒,低俯下头,高声说道:“ 圣上贤德,四海归心,宋军早退,前线无忧!”
站在殿中央的洛期呆了。
“ 圣上,群臣明见,圣上该确信了吧!”皇甫继勋狠狠地瞅着洛期,“ 圣上,秦洛期惟恐天下不乱,祸言战事,欺瞒圣上,罪当凌迟!”
在场的文臣武将们齐声高喊:“ 秦洛期欺瞒圣上,罪当凌迟!”
怔怔的洛期站在殿上,恍然失神。
司辰对李煜说:“ 王,洛期是唐国的臂膀,杀了洛期,便如同折断了唐国的臂膀。纵使宋军不来,唐国也自然会毁掉的。”
“ 司辰,佛真的不诳语世人么?”李煜说,“ 那么我唐国的命脉,就交给上天来裁定吧!‘ 命灯’若能烧到明天天明,洛期就继续活下去吧!”
司辰叹了口气。“ 王,佛要他活,但恐怕‘阎王’不会要他的命活到三更的。”
皇甫沁跨着骏马飞奔回了皇甫家的府第,她顾不得解去一身戎装,执着马鞭就冲进了她父亲皇甫继勋的房中。她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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