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戚家的书房里,戚葬蝶搬出了她祖父的古琴,缠着我要我抚弹那支已被嵇康奏成绝响的《广陵散》。
我说:“ 母夜叉你不知道,其实我最腻烦抚琴了,我不想看它不想碰它甚至对它有些憎恨。我只知道嵇康是个诗人,至于《广陵散》我一直觉得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曲子,那是属于天下的绝响。”
戚葬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其实也不喜欢琴,她最喜欢的是箫。
十一岁那一年,我的父亲兮弱水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里见到了姬连碧,姬连碧用她绝伦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兮弱水久闭的心门。兮弱水他望着姬莲碧的一颦一笑,痴注失魂。我看见他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
兮弱水提壶纵饮,终于不堪酒力醉到在席间。那夜,我和他都留在了皇甫家的深宅里。我在月下看见浓妆艳饰的姬连碧走进了兮弱水的房间。我听见姬连碧的娇声细语:“ 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很久。”
后来灯火熄暗,我便转身走进了我的客房。我在一片黑暗中忍不住想笑,我笑什么呢?呵呵,我在笑那个在我面前无比严厉的父亲。他一边在强撑着难以挽救的家族,一边又在导演着它死亡覆灭的悲剧。
君子,君子都高吟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都披着纯洁的伪装,却无比忐忑难以维衡灵魂中的矛盾。我对自己说:“ 看!我就是君子。”
戚葬蝶大喊着:“ 南枝,你是不是疯了?明明知道你父亲会铸下大错为什么不去阻止他,反而还嘲讽他?”
“ 母夜叉,你不会明白的。那时的父亲是心甘情愿去沦陷的,即使明知是错他也一错再错,义无反顾。因为,他爱那个叫姬连碧的女子,她是他三十年来惟一的爱。发现了所爱的兮家男人都会身不由己蹈死不悔。”
“ 那么,南枝,有一天你也会这样,是吗?”
“ 是的。”我卷起衣袖把我的左臂伸到她的面前,“ 母夜叉,有一天,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绽开的时候,我也会的。”
“ 黑色天仙子?是一种花的名字吗?”
“ 嗯,是传说中被流向地狱的浊浴之水所浇灌的花朵,依靠诅咒和巫蛊生长。一旦盛开,决不凋谢。除非诅咒和巫蛊被破除,或者鲜血干涸生命枯朽。”
十二岁那一年我在秦淮河畔的垂柳下没有见到沐夕,那天的天气很差,云层灰蒙低沉,我守在那里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傍晚。天空开始落下细小的雨丝,我在雨里一直等到灰心丧气,等到绝望。
我转过身来,我想我该回家了,或者,去找戚葬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特别想找个人说句话,说很多很多的话。
我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沐夕,她撑着一把伞,站在距离我不过七步的地方。她笑着问我:“ 下雨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走了七步,走到她面前,走到她伞下。我终于看清了我心爱的女孩,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醉人清香。我盯着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像置身梦里半睡半醒。
“ 嘿!你怎么了傻小子?”她把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刚才正被你感动呢!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那我明天可成笑柄了。”
我笑。我说:“ 你放心吧,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不是疯子。”
那一年的春天,我牵上了沐夕的手。我的初恋,在那个阴雨霏霏的春天悄然绽开。我在垂柳下等到了我的开始。
戚葬蝶挽起我的衣袖盯着我的手臂看了又看。
“ 你在做什么?”
“ 我在找黑色的天仙子花啊!为什么你的手臂上没有呢?你不是说过,兮家的男人一旦找到了他爱的人,就会陷入诅咒之中,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到时就会绽开。”
十三岁那一年我彻底抛开了沉重的琴和所有让我眼睛酸痛的乐谱,我牵着沐夕温润的手在金陵的大街小巷间奔跑。兮弱水手指我的鼻梁厉声叱责,甚至搬出家法用藤杖抽打我的身体,但他越是严厉我就越是执迷不悟,越是离经叛道。我对着他冷笑,使他终于明白,兮家的天纵奇才原来都是如此桀骜难驯通身叛骨。
我拉着沐夕的手去城郊的泉涧玩耍,她蓦地甩开了我的手,她用和兮弱水一样的表情对我说:“ 南枝,你不能总这么不务正业,你要苦学琴技啊!否则将来你怎么能安护你的妻儿终养你的父母?”
沐夕她微蹙双眉一脸严肃。我面对这样的她总是想笑,冷冷地不屑地笑。从她露出严肃表情那一刻开始,我渐渐和她分道扬镳了。我的初恋,默默腐烂在沐夕的世俗目光里。我看得真切,心如明镜,但是无能为力。
我看着沐夕,我说:“ 你还喜欢我吗?”
她说:“ 我喜欢你,南枝,但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弃自己的事业。”
十四岁那一年沐夕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我不练琴时她要我振作要我努力要我莫甘居人下,等到我刻苦练琴声名渐起时,她又说她配不上我,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和一个名门望户中的琴师注定身价天壤,门不当,户不对。
我颓然倒在秦淮河畔,听着远处的艳曲笙歌,一任眼里的泪水泛滥,不可收拾。
戚葬蝶没有来安慰我,此时她正在金陵王室的盛宴上一舞倾万古。漫舞仙姿戚葬蝶,从此声名鹊起传扬四海,与歌姬姬连碧各领风骚,堪称金陵歌舞双葩。
被我逼得恼羞成怒的兮弱水,在我兮家的大院里点起了一把火,把沾尘所有的画笔画纸和已经画好的作品扔了进去。看着浓烟翻滚灰屑四散,兮弱水让沾尘跪在祠堂前面指天发誓,此生惟琴是命生死不改。
我站在那些飘荡的灰屑间,我说:“ 兮弱水你不应该把对我的恼怒加到沾尘身上,他是无辜的。”
兮弱水大怒。“ 兮南枝,你胆敢直呼汝父的名讳,胆敢来指责汝父。世道伦常,父为子纲,你难道要忤逆兮家的祖训宗规么?!”
我抱起我的古琴砸向青硬石阶,弦断琴裂,我看见了兮弱水的苍白脸色,满院里人的呆怔表情,和祠堂里那些灵魂的愤怒。
我跪到沾尘的身边,一字一顿地说:“ 我兮南枝指天为誓,今生今世不再碰琴一下,若违此言,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皇天厚土,以为见证。”
我咬破我的右手食指,看着血液滴落在祠堂门前的砖石上。
戚葬蝶小心翼翼地帮我包扎住伤口,她说:“ 你这是何苦,南枝,你何必以这么决绝惨烈的方式向你的家族宣战呢?”
“ 这和我手臂上必将绽开的黑色天仙子一样,母夜叉,这是我的宿命。”
“ 南枝,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戚葬蝶附在我的耳畔轻声对我说,“ 我爱上他了,真的,他的名字叫虞俊臣。”
那一刻我凝视戚葬蝶才发现她早已经长大,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她高髻纤裳,浅饰梅妆,谈及虞俊臣的名字时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对着我大呼小叫的她终于情窦初开,把自己的心交予了一个男人。
我感到心里不可名状的酸楚,臂上一阵钻心的痛。我撩起衣袖,看到黑色的天仙子悄然浮现含苞待放。
呵呵,我无力地嘲笑自己。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你,我生命中的女子戚葬蝶。在曾经的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里。
十五岁那一年,我被逐出了金陵兮家的大门,我与那个家族的纠缠恩怨都成为了被戏谑的过去。
戚葬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其实也不很喜欢琴,她最喜欢的乐器是箫。于是,我拜伏在金陵第一乐妓谭莺莺的玲珑榻前,向她学习吹奏长箫。
这一次我彻底激怒了父亲兮弱水以及兮家那些早已作古的祖先们。他们终于无法再忍受兮南枝的猖狂无忌,他们的魂魄不断闯入兮弱水的梦里,他们大喊着要把兮南枝逐出兮家,他们把所有的教条和责任套在兮弱水的颈上。于是兮弱水他站在大雨滂沱里喝令家丁关闭大门,把湿淋淋的我永远阻挡在了兮家门外。
我明白这是命运留给我的惟一出路,我无从选择,只能沉默着转身离开,落拓着穿过金陵城的每一出湿漉街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从那天开始,我天涯飘蓬,孤絮无依。
在长街的尽处,站立着那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痴痴地望着我。
我走到她的伞下,这滚滚红尘、浩瀚天地,我惟一可去的,只有她的伞下。她用罗帕拭去我脸上的水珠,她攥住我的手。
曼舞仙姿———戚葬蝶。她倚在我冰凉湿重的怀抱里,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在这风雨中悄悄开放。
孤箫映雪兮南枝。我的箫声和名字被许多的彩舫青楼里的女子们吸吮咀嚼,终于和秦淮河上的歌吟纠缠在了一起。我在所有的声色犬马间一曲销魂,斩断了我与高贵兮家的所有牵挂不舍。
金陵的浪子兮南枝,是个六亲不认的狼、畜生、杂种!街巷间更多的世人如此来评定我。
四十六岁那一年兮弱水用一柄长剑穿过自己的身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不透风的墙,兮弱水与姬连碧的来往终于被桂夫人察觉。面对祠堂上列祖列宗的魂灵,羞愧难当的兮弱水选择了最血腥的结局。
时为开宝元年,金陵兮家一朝坍塌。
四天之后,虞俊臣娶韦氏女为妻。戚葬蝶伏在我怀里肝肠寸断,她说她要离开金陵这个伤心的地方,北去汴京,在期期的秋日里。
浅凉的秋风吹拂着一片如玉的碧草,禁不住吹打的花瓣,飘荡飞旋在青山绿水之间。湖光山色碧波旖旎,若在平日里,定能勾起我兴快淋漓的冲动,一箫浸水醉意天地。可今天,那泊船正傍着被水浪冲击的岸石,她已匆匆收拾好了北上的行囊。
执手相看泪眼,顿觉无语。此一别,天各一方,再相见时更不知今夕何夕。我的痛楚辛酸,她是否看见是否会意,我心乱如麻更无从揣度。
“ 这一去,人在天涯,南枝,你要多保重了。江南多雨,希望我送你的那把伞能伴你躲风躲雨。你,可千万不要只沉溺于柔情暖爱,而忘了用你的箫去吹奏几首新的曲子。”她用衣袖遮住她泛着泪光的双眸。“ 南枝,离别难免,你为我吹一曲《关山情》吧!”
“ 我一介贫生身无寸金,今日惟以一曲送君北去。天涯海角,愿能永铭此刻,我心足矣!”我吹响长箫任音律飘扬,戚葬蝶,你怎会知道,我的灵魂正在这乐曲里痉挛。
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我的心在关山冷月的凄清里怦然破裂。
而她站在船头,蛾眉低扫,一双剔透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身上的鲜丽的衣衫在风中和着轻遥的曲调翩翩起舞。泊船缓动,她美妙而瘦弱的身影在风里模糊、远逝。
音乐也渐渐被波浪掩盖去,只有她身上的紫薇花香仍萦绕在我身旁。
秋风瑟瑟,别情依依。
蝶尽影杳,冰心难消。
十七岁那一年我收到了戚葬蝶的信,她说在汴京有一个男子对她说爱上了她。我怀抱酒坛醉倒在谭莺莺的榻上,我在叫戚葬蝶的名字,一声一声,不肯停止。
“ 南枝,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去告诉她?”莺莺问我。
“ 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怕失去她。有一些东西,要挑明了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有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莺莺,她在我心里如此的重要,我不能失去她。我之所以不对她表白,其实是希望我们永远都拥有拥抱和守候的理由。”我说,“ 我要我们在一起时永远都不设防,能够天长地久不言忘记,能够如少年初见时畅快心交。”
“ 可是,这样的话,你会爱得很苦。南枝,你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个女人颠沛流离,你会找不到自己的。”
“ 这就是我自己,我情愿为她等待为她疼痛。如果失去她,我才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莺莺她爬上我的身体,她倒在我身上圈住我的颈,她说: “ 南枝,你这样不是在折磨自己吗?天下的女子万万千千,何必要为了一个戚葬蝶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呢?”
“ 世间的人并不能了解,在一生里能痴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莺莺夸张放肆地笑,然后解开我上衣吻我的胸膛。她又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地脱去,让我看她如瀑的长发,妖艳的容颜,高耸的乳房和光洁的肩膀,她喘吁地问我:“ 南枝你爱我吗?”
“ 我不爱你。我不会爱你,不能爱你,也不敢爱你。”
“ 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骂我下贱无耻是个破烂货。给我一个耳光接着拿起你的衣服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真实、激烈地爱。”
我张开双臂完全抱住她,仔细体味着炙热的血焰里我们冰凉的喃呢。我清晰地记得有飞鸟拍打着翅膀在窗外飞过,那夜的明月皎洁,我所有的童贞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走向自己无力逃亡的宿命。
戚葬蝶在汴京爱上的第一名男子,在三个月二十一天后抛弃了她。她恼怒地说:“ 一切的山盟海誓都是狗屁,男人都如此轻浮,不可信赖。”
我躺在莺莺的膝头,读着戚葬蝶的文字,用上齿咬破了下唇。
十八岁那一年我在莺莺的床榻上听到了那些关于我的祖父兮重诺的故事。兮重诺,一个在兮家大宅里被奉为奇才又被烙上禁忌的名字。莺莺在我耳畔讲那些流传在风尘里的城间旧事,兮重诺和她的爱人祁紫霓撼动乱世的情爱纠葛。
为了祁紫霓,他的爱,兮重诺纵身跃出了世俗的围墙。在金陵,他以蔑视天下的神技征服了四座乐手,也夺得了他的爱。他生前以超凡琴艺绝响南唐,生后又以痴情传说名流金陵,无数的善男信女谈及他的故事,眸里心上都会不由流露出钦佩和艳羡。技绝情极,这样的男人不需要任何传说的润色就足以打动众生了。
“ 外表潇洒俊逸,琴技哀愁绝代,还有款款痴情,这样的男人在春梦中出现尚且令人向往,要是嫁给他,纵使夫妻一日也足让人神魂颠倒了。”莺莺无比神往地说。
“ 人生如梦,情如朝露。莺莺,有的时候,一夜约白发明朝劳燕分,也是不可及的奢求。”我痛苦地想,哪怕只是一夜,她应下我可以相约白发,也就够了。我有着和兮重诺一样的叛骨和痴情,只是缺了他的绝技和风度,于是我们两人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我注定孑然一身芳心难得,与我的爱我的戚葬蝶咫尺天涯在水一方。我躺在烟花女子的身上,无时无刻不牵挂我心爱的女子,我在让我痛苦的牵挂里醉生梦死。
“ 南枝,是的,这世上不乏那种出尘脱俗的女子,但任谁都想嫁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的,再出尘再脱俗的女子也必有她城府的一面。”莺莺说,“ 南枝,其实,这世上的人,莫不如是。若非戚葬蝶这般的女子,你兮南枝会爱吗?”
“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起身伏在莺莺的案几上填了首词,和着心里涌上来的节拍,低声吟唱:
“ 凄凄涩涩期期冷,微微叹,点点疼。
月吊西厢,梦断关河,妆落无痕。
依依落落蹀蹀觅,款款望,滴滴泣。
衣带渐宽,画楼空瘦,相思难寄。”
我给它取名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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