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终于还是到了那么一天。戚葬蝶走了,南枝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她一样的路。他完全隔离了责任使命和那些家族的牵绊,头也不回地决绝地随她而去。
我在兮家的空洞庭院里背对夷芽孤立无援,我感到天空压抑气流稠密呼吸艰难,我终于发现自己是这么脆弱这么疲惫无力。
金陵城破。
李家王室败落。
长安已远,而金陵,也不得不与我挥手作别。
我倒在桌子上,对怀中的琴说:“ 不要再逼我了,明知这个破败的家族在劫难逃,为什么还要硬生生地让我来承担下这根本就无法承担的命运?”
“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是垂死的家族才越是苛求延续。”久违的声音,久违的面容,他开门进来的刹那,我像是开始了一场梦。他还是依旧的模样,只是满头青丝不在,一身白衣变成了僧袍,我的兄长兮南枝,于开宝八年秋在汴口普光寺剃度出家。
兄弟异地相见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在我用土埋好了棺木后,我转过身,看到了我的哥哥兮南枝。他一袭白衣胜雪,手拎长箫来到我父母的坟前,下跪,磕头,站起来,离开。他紧抿双唇,始终沉默不语。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南枝的见面,往事历历,却已经是一过经年。
“ 沾尘,你长大了。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一个兮家的男人。”南枝淡淡地说,“ 我一直在等你,我的兄弟兮沾尘,我要你把我的生命和对这尘世最后的不舍全部带走。”
“ 你剃去了头发跳出了世俗,可你并没有解去你的烦恼牵挂。南枝,我们都一样,我们永远无法抽身方外。”
南枝笑了,在年少的时光夭亡许多年后,他又一次对我笑了。
“ 爱恨情仇,倏化云烟;功名利禄,俱为尘土。”他走出几步,连着叹了三口气后复又停住。“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沾尘,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爱都温暖而且美丽。”
他把双手摊开放到我面前,他说:“ 沾尘你看好了,我掌心里这些错杂的脉络就是我所有的爱情,命运生死归宿,我二十三年的生命。从今夜以后,我不再拥有它,我会守着青灯古佛和她的承诺到生命终结。”
我叫兮南枝。我是兮弱水的儿子。
周广顺二年,我生于金陵的连绵细雨里。兮弱水抱着我说:“ 长安已远,故土难归。狐死必守丘,越鸟巢南枝。”他给我起名南枝,是要我以越鸟的目光去延续那遥远繁华的故乡情牵。
我睁开双眼一直穿过时光的旧壁,落到遥远月下的一个少年的身体里。少年对我说他叫夏南,他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将去往何方,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叫夏姬的女人,他要我告诉他,他这么爱夏姬,为什么不带她离开人间?我说:“ 你为什么问我,我怎么会知道答案?”他说:“ 你知道,这天地之间也只有你知道,因为,我是你的前世是你所有需要解答的疑问。”
我是满怀疑问来到这个尘世上的。我在等那个能够给我答案的人,或者,是带给我更多新的疑问的人。
三岁那一年,我在人潮川流的长街上遇到了戚葬蝶,她和我同岁,小我六个月。她故意踩我的右脚,很疼,但是我没有哭。结果,这成为了她的恶习。
若干年后她对我说:“ 南枝,从我们邂逅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放纵并且宠溺我。所以,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男人无法容忍我,我无法在他们面前裸露一个真实的自我。因此,我被天下人所伤,你被我所伤。”
我那时躲避父亲躲避母亲躲避所有的人,却惟独对时常 “ 虐待”我的戚葬蝶无所不谈。她要我喊她“ 小蝶”,我却喊她“ 母夜叉”,我说你是许许多多人的小蝶,但却是我一个人的母夜叉。
当然,她也会把她的快乐哀愁讲给我听,她讲完了就和我拉钩按印要我保守秘密遵循承诺,否则就永远分离再不相见。
有一次在野外玩耍的时候,她不断捶打我,我抓住她的右手正看见了她手心里的奇怪掌纹,像一道刀疤一样的掌纹。我看着它心惊胆悸莫名其妙得泪流满颊,从此这道掌纹长在她手心也铭在我心头。
她说这叫“ 断掌纹”,相书上说长着这种掌纹的人都注定一生飘泊,天煞孤星。
我不由得蓦然抱住她,我特别激动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你不是孤独的夜叉,你不是孤独的夜叉,永远不是。因为、因为有我。”
四岁那一年,南方的春天下起了鹅毛大雪,诡异奇谲。入夜的时候,兮弱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清蒙月下飘飘扬扬的雪花,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我的弟弟兮沾尘出生时雪出奇地停住了,奇怪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划过遥远的夜空,它们凄恻地叫着:“ 怏———怏———怏———!”
那一年母亲生日的时候,我随着老管家祁福悄悄溜进了兮弱水的琴房,对着满屋的各种乐器充满好奇。我从书柜上取下那些写满了奇怪文字的书,居然无师自通地熟识了乐谱,随手拿一件乐器都能吹音成曲。于是我一时玩得兴起就忘记了时间。
兮弱水在晚饭时才警觉了我的不在,他在院子里寻找我时被我奏出的乐曲吸引,踱步到琴房透过窗缝,正看见我手抚家传古琴在弹奏古曲《高山》。
他对我的母亲桂夫人说我是天降奇才,天赋灵性,我将来的才华可能会盖过他的父亲兮重诺,兮家的未来就在我身上了。
翌日兮弱水燃香拜祖,正式宣布我兮南枝为兮家某某某某代嫡派传人,将家传古琴放到我尚稚嫩的双臂上,让我尽力捧着,并且对兮家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郑重宣布明天将正式传我兮家琴技。他问我:“ 南枝,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那时两臂早已酸麻不堪,本来教好了要我说什么一定谨记教诲光大门楣的话,一下子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我抬起头来无比委屈地说:“ 爹,我的胳膊酸痛得不行了,能不能先把琴放会儿?”
兮弱水顿时脸色铁青,良久无语。
我看着他的尴尬心里不断发笑。我确实对音律有着过人的天赋,但我并不迷它恋它对它爱不释手。我永远都成不了兮重诺,因为,我是兮南枝,我,就是我。那一刻我在心里已经隐隐觉察到,我心里的叛逆血气在不断膨胀,我与世俗开始背道而驰。
五岁那一年我和弟弟享受着孩童时光的快乐。我们一起在闵园的草丛里搜捕小虫,我们把它们抓住再释放,看它们惊慌地奔回到草丛中,然后一起开怀大笑。沾尘总是玩得满身泥巴从而被母亲责罚,被罚在柴房闭门思过不进水食。我就跑到厨房偷米饭和烤肉给他。我们在柴房的角落里斗蛐蛐,直到天色深沉,母亲在门外叫起我们的名字。
我在昏暗的书房里翻开了嵇康的诗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我后来也没有弄懂这几句诗,但却一直记得,印象深刻。
戚葬蝶很少和我见面了,她说她进了教坊开始学习舞蹈。她的母亲抱着她哭着说:“ 小蝶我们养不起你了,你必须学会自己养活自己,在乱世中学会生存。”戚葬蝶要我给她写信,哪怕只是一句话。
母夜叉,今天过得好吗?母亲给我买了桂花糕,真想送你一块看你边笑边吃。
母夜叉,琴越来越难练了,父亲总是训我,还打我板子,屁股好疼。
母夜叉,父亲说嵇康已经把《广陵散》弹绝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我学呀?搞不懂。
我每天都拜托卖豆浆的孙二叔送过去,只言片语,寥寥数字。但戚葬蝶告诉我她每次看到那些“ 信”的瞬间都无比温暖和高兴。
那年,有一件事情轰动金陵。就是大司徒周宗的女儿、金陵第一才淑周娥皇嫁给了六皇子李煜,这一段金童玉女才子佳人的美谈不久便在金陵的街头巷尾传遍,说书人甚至添油加醋地把所有缠绵悱恻的情节虚构了进去,让这段故事更加曲折美丽、香艳醉人。
而谁也没有料到,十年之后,周娥皇便因病早逝。所有的美丽传奇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不久李煜就娶了周娥皇的妹妹进宫。
于是有人说李煜还是爱着娥皇,她的妹妹终究只是一道影子,只能是———小周后。于是也有人说其实李煜原本爱的就是娥皇的妹妹,只是当初造化弄人,误订鸳盟,如今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想事成,圆满结局。
我的母亲在周娥皇去世的夜晚坐在琴房里一夜未睡。
“ 金陵双璧”从此不复。桂倩蓉和周娥皇各以才华名传乱世,一生却无缘相见。机缘未合,终于恨悔难补。
六岁那一年老管家祁福给我讲起了那些关于大荒的故事,所有的传说里不论是胜者还是败者都留下了永恒的烙印。他们气凌万虚矢志不渝,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问祁福:“ 后来大荒去哪里了?大荒去哪里了?”他就不断重复着:“ 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我继续追问,他就倚在花墙上闭上双眼再没有睁开。
花朝的那天鲁夫人看到了正在教坊学舞的戚葬蝶,她对教坊的曹师傅说她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说戚葬蝶必定是她前生的女儿。她问:“ 戚葬蝶你愿意当我的干女儿么?”戚葬蝶看了看鲁夫人和蔼的面容,她说:“ 可以呀,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的家里一贫如洗。”
七岁那一年戚葬蝶哭着来找我,她偷听到了她父母的谈话,她的父亲准备把她送给皇甫继勋的四儿子当童养媳,她说她不能任凭自己的命运如此轻率和贱薄。
戚葬蝶突然抬起头来问我:“ 南枝,你愿不愿娶我?”
我支吾了半天,年少的我终究没能把握住这命运里惟一的机会。
鲁夫人对戚葬蝶的父母说:“ 小蝶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娶我女儿的男人必须能够配得上她,但不是以金钱和权势来衡量的。”
鲁夫人也曾是农家之女,当年正是被家里人卖到了陈府给陈正为妾。后来陈正的正房夫人因难产而死,软弱的陈正无力经营家族的米行,使家业一度败落。危急时刻,鲁夫人力排万难将家族的米行的经营一肩担起,此后陈家米行声威再起,鲁夫人受到金陵商众的尊重和钦佩,堪称巾帼英雄。
我的母亲桂夫人对我说:“ 金陵的女子们,能与鲁夫人相提并论的,怕只有你祖父最心爱的女人祁紫霓了。当年的祁紫霓,今日的鲁夫人,确实不相伯仲。”
我向母亲问起了祁紫霓的故事,而母亲却不愿再讲下去了。此后,家里人就再也没提起过关于祖父的支言片语。兮重诺的事在兮家似乎是个禁忌的话,所有人都不愿谈起也害怕谈起。
我开始愈加地厌恶这个死气沉沉的大宅了,因为,这宅里的每个人,都像杀手一样谨慎和嗜血。这种情绪不觉间滋生并且迅速扩散,终于有一天,它不可抑制。
八岁那一年我在金陵的长街上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跛和尚,他傻呵呵地看着我一直不停地疯笑,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好好好。我问他:“ 师傅您要化缘么,你是要吃的要喝的还是要花的。”
和尚要了摇头:“ 施主,老纳什么都不要,因为你周遭空荡荡,空无一物。”
“ 那您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 因为你有慧根也有慧缘,施主,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纵是姹紫嫣红末了也只剩下流水落花镜中一梦。”
“ 师傅,我不懂,就像嵇康的那句诗一样,太玄奥了。”
“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东去,时间冷暖尝尽,施主自会来听老纳讲经布道的。”
“ 这莫非就是我的‘ 慧根’我的‘慧缘’么?”
和尚只是微笑并且微微点头。“ 施主,你只需先要记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便就够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疯笑着走失在长街的尽头,忽然发现身边的人的身体都透明起来,这世界在我的眼睛里不再实在和固定。空空色色的禅机我根本无法参悟,但脑海里总不时闪现那老和尚的笑容。那禅机的奥义仿佛就在舌尖上,却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吐露,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理解,或许,一切都是我在那个离奇的下午一时的幻想一时的错觉。
九岁那一年我为了沐夕的手指走到了秦淮河畔的垂柳下,顶着高照的艳阳攀上低矮的花墙,看心爱的女子在花亭的阴凉里刺绣。沐夕的手指真的太美了,夹着纤细银针的手指美得精琢玉砌,让我想到了云淡风清的午后天空。
我对戚葬蝶说:“ 我那么喜欢沐夕,愿为她耗尽一生的等待和激情。”
“ 那你把你的心思写到纸笺上,我帮你交给她。”
“ 可是,母夜叉,我不敢。她不会喜欢我的。”
“ 沐夕不是什么名门淑媛,她只是秦淮河畔陈家的大小姐的随身奴婢,她既没有动人的容颜,也没有惊世才学。除了让你心摇神往的手指,她只是一个乱世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生如片叶无人赏,去如短草无人问。平凡不过的女子而已。”
夏天快过的日子我依然去秦淮河畔的垂柳下,我痴痴地看着沐夕,梦想着她抬起头来对我莞尔一笑,用她的手指抚摸我的左颊。
十岁那一年弟弟沾尘开始和我一起学琴。他天资有限悟性不高,学起来略显吃力。父亲时常责备我的弟弟,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 南枝,兮家琴技全靠你发扬光大了。”以此来鼓励我刺激弟弟。
一天我经过弟弟的房间发现他在作画,他画得仙鹤虽然貌状失真但却隐含神韵,踏波独立拍翅欲飞。
沾尘说他其实最喜欢的是绘画,他不喜欢抚琴亦从未想过要超越我超越祖父兮重诺,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把他喜欢的空山鸟语、城庄女子都装进他的画里,他想用笔墨挽留住无穷无尽的时光。
那个下午我带着沾尘去见金陵的名画师吕子琛,请他收我弟弟为徒。他见沾尘甚爱绘画且悟性极高非常高兴,欣然应允。
吕子琛对我说:“ 有朝一日,兮沾尘必是天下闻名的丹青圣手。”
兮弱水知道了沾尘去学画的事情,但他不动声色,大概他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我身上。他认定我是天赋奇才,凭我一人之力足以托顶起金陵兮家的举世威望。他当时还并未感觉到,我已经暗暗地腻烦了荣耀责任,我在敷衍他,我在逃避他,我在冷漠地面对整个败落的家族。
在陈老太太的寿宴上我终于见到了鲁夫人,戚葬蝶的义母。她外表看起来严厉冷漠不易靠近,但我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和柔美,相信,她比谁都更渴望温暖、更渴望幸福。
戚葬蝶高兴地跳到我身边,把我拽到鲁夫人面前:“ 娘,这就是兮南枝,我向您提过的,我在金陵城里最好的朋友。”
鲁夫人盯着我的眉心,她困惑地问我:“ 南枝,为什么你这么的哀伤?”
我呆呆地站着,听着她的话如在梦里。
兮家的人生下来就能睁开双眼看破万世,也许正是如此才注定我一生的难以挽回。那时的鲁夫人经历了世间冷暖万千坎坷,她的眼睛具备了一种魔力,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的魔力。
在戚家的书房里,戚葬蝶搬出了她祖父的古琴,缠着我要我抚弹那支已被嵇康奏成绝响的《广陵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