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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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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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看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面对胡杨的书稿,就仿佛面对着一段飘渺的记忆。喜欢历史的人是幸福的,而沉浸在历史中,又是痛苦的,因为你面对的是前人的记忆,或许也是自己某个轮回的经历。

  《夜歌》来自胡杨的心中,也是来自对遥远洪荒的怀念,那是他心中的历史。《夜歌》是一段叫你喜爱,又叫你痛苦的破碎记忆。

  风花雪月的南唐,翩翩起舞的公子,凄楚动人的美人。后面还有姗姗而来粉墨登场的大宋朝。曾几何时,南唐已烟消云散,而大宋也迎来了它那异曲同工的皇帝。那追溯到千百年前山呼海啸间的飘渺大荒,不过是真实不是幻想,是历史底层的呼吸。

  而胡杨要展现给我们的,如果只是一段枯燥的历史,那么有好多事情也就不必再深究了。可他却把读起来非常沉重的历史,架构在了虚幻的大荒之上。于是,宿命、生死,所有的故事开始粉墨登场,看起来既不是那么历史,也不是那么奇幻,但同时,它又兼具了历史和奇幻所有的痕迹,所有的症状。

  我们究竟能够从中把握什么?能够得到什么?

  胡杨说,主要是用这本书来垂悼一下过去的岁月,包括远古的也包括他自己的。

  于是,在大荒和历史里,我们能读到的,将不再是片面的奇幻和历史,将不再是简单的神魔鏖战或者帝王将相,所有的国破家亡、刀光剑影都必将归结于幻想的纵横捭阖。正像胡杨说的,所有的阴谋和战争,都是一种对信仰的亵渎。

  而真正的信仰,就是奇幻,就是他所怀念的那一片大荒。

  我想那香甜的脂粉,迷醉的感情,奔流的琴声、痛快淋漓的舞姿,以及字里行间那揪心不已的痛楚,正是来自他那年轻生命的呐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读完《夜歌》,闭上眼睛,心中只有这一首词,这一段千百年来一直萦绕在我们记忆深处的词。

  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夏夜,年轻的人,年轻的心,再一次响起夜歌。

  君 天

  2005年7月14日上海

第一章 唱游

  沾尘,来世红尘之间,不管十年百年,我都一定等你,不向任何的权势和王侯妥协。织舞慢慢把苍白的布绫套到自己的颈上。

  我对怜儿说,我将带着我所有的叹息离开这个混乱的世界。我魂萦梦绕的大荒,我永远都扯不断的牵挂,我为它流浪为它彷徨为它勇往直前死不悔改。但是,我知道我永远都回不去了,大荒已远,我必将客死他乡。怜儿,我兄长兮南枝和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啊,我将和大荒那些流落尘凡的神裔们一样,客死他乡。

  而我的爱我的织舞我的繁华如梦血流成河,都将和归墟的水一样,面向虚无和浮幻奔流不复返。我站在大荒的岸边,看着所有的支离破碎飞花碎玉,我将这样倒下去这样子覆灭。

  织舞对我说:“ 沾尘,你梦到过长安吗?天宝三年的唐都长安。”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叫兮沾尘。我是兮弱水的儿子。

  周显德二年春,我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时父亲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清蒙月下飘飘扬扬的雪花,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我睁着双眼,看到母亲的脸上泪痕斑斑。奇怪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划过遥远的夜空,它们凄恻地叫着:怏———怏———怏———!

  “ 你是兮家的子孙,所以,你生就有一双可以洞穿万世的眼睛。”夷芽抚着我的头,她的发丝像凝霜一样的苍白。我喜欢夷芽手掌间的温存———当然,也可以说痴迷,或者依恋。我躺在她怀里,感受着她手掌间的柔润。这世上的万千灾难,这王朝的岌岌可危,我都可以释怀,都可以淡漠。我所能感知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我,还有,夷芽。

  我在夷芽的怀里睁开眼,便看到月下后花园的花丛里,父亲抱着姬连碧倒了下去。姬连碧披散着她水瀑般的长发,脱下她的浓艳衣衫高高抛起。她张开双臂如同一朵妖冶的蔷薇,决绝绽开,颜容似血。

  夷芽问我:“ 沾尘,那个叫姬连碧的女子,她美吗?”

  “ 她美。美得倾国倾城,美得让我金陵兮家,一朝破碎,盛望不再。”

  姬连碧褪去粉红肚兜的刹那,我父亲把他清秀的脸义无反顾地埋进了姬连碧激荡起伏的乳房间。父亲他沉迷声色的无尽欲望时,他并不曾想到,在金陵声威显赫的兮家已在姬连碧的喘吁里走向了死亡。

  我的哥哥,兮南枝,他寻着父亲划过姬连碧丰满乳房的手指痕迹,走向了另一种绮糜的极端。他手握长箫躺在秦淮画舫名妓的芳榻上,一曲哀婉。

  母亲站在倾盆大雨里,声嘶力竭地喊道:“ 金陵兮家,后继无人啦!后继无人啦!”

  每天里斗转星移,花开叶残,我坐在牢狱般清冷寂寥的宫阙里,一遍又一遍弹着那一曲《广陵散》。当初,在宽大的皇宫里,众乐齐鸣,漫舞群歌,富华糜烂,奢靡至极,与如今的古琴独奏相比,是怎样的天壤之别。织舞的衣裙一如当初的艳丽,只是生命和灵魂已经无比屈辱和卑下。我独自为她弹奏,她亦是我惟一的听众。

  “ 沾尘,其实金陵城破的那一天,所有的声乐于我而言,都已成绝唱。”她仰天长叹,颊上浮过不该属于一个女人的无奈。

  “ 世人如此宽容,他们谅解了千千万万个李煜,却把亡国之罪加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她抚着那一根根的冷弦,眼噙红泪,“ 他承担下了过错,却把永难洗去的羞耻扔给了我。”

  身为亡国之君的女人,必须为她的男人承担下历史和责难。这是世代以来无数帝国末后的悲哀。

  我每到傍晚都会坐着马车离开禁宫,穿过宋京汴梁富丽堂皇人潮涌动的街市,回到我那个狭小寒冷的家。我打开院门,一群群的飞鸟惊悚而起,展翅飞去。夷芽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告诉我她早已做好了饭菜。

  夷芽终于在我的颈上看到了那一对唇印,鲜红灼烈。

  我抚琴长息,听到心里恍惚又掠过了那个失落的王朝的声音。那个落魄的君王在遥远的地方大声吟诵:“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她走下榻,光脚走到我身边,她抱着我,吻我。

  “ 兮沾尘,你为什么不早生十年———让我们能够邂逅在南唐王室的盛宴上,”她喃喃地说,“ 那么,我绝不会成为周后,而会当你兮家的周氏夫人。”

  夷芽紧紧抱着我,她泪流满面。“ 沾尘,你万不能相信那个女人的话,你不能爱上她!你若爱上她,你兮家必会万劫不复。你必会死无葬处含恨而终。”

  这一天,夷芽第一次对我讲起了兮流。那个遥远且疏离的兮家男人。

  那时的夷芽,还年少单纯,还有一头乌黑的发丝。她每天都坐在员峤山的甘华树上,听着从遥远的昆仑传来的开明兽的吼叫,看着茫茫汪洋的潮起潮落。她举目北眺,看到苍山洱海间云霞缭绕。

  每天的傍晚,他都会驱舟而来。员峤以北,他的来处,寄托着她所有的牵挂。他坐着孤叶般的小船,怀抱古琴,微笑着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是海神禺疆的侍从,他每天都来喂那些驮着神山的巨鳌。他拨动琴弦,所有的巨鳌都会把头探出水面,安静地看着他。他一拂衣袖,飘然而起,像精卫鸟一样在天海间飞动。

  依侬不只一次对她说:“ 芽,流绝对是神界最潇洒的男子了。”

  她看着他,无数次在心底用最娇媚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兮流,兮流。但是她从不敢说出来。兮流来自遥远的昆仑,是伏羲大神的传人,他站在万乘之巅,俯瞰众生。

  但是这一天,他喂完了巨鳌,却并没有离开。他抱着古琴飞到了她的身边。海风吹拂,一袭白衣的他站在树枝上,袂襟飞舞。他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里飞扬起一抹暖昧的色彩。她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在阳光下,她面笼红霞,不甚娇羞。

  “ 我为你弹一支曲子吧!”他低声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她身边,负琴膝上,抚弦成曲。音乐丝丝绵绵,继而融会成一片汹涌的场面,和着员峤山下的风拍浪打,倾泻而去。她沉浸在他的曲中,感觉自己仿佛是这世上最快乐最温暖最幸福的人了。

  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 我叫夷芽。幼芽的芽。”

  夷芽讲到这里,便抬头望着无尽的空明叹了口气,“ 沾尘,你知道么?我就是在你兮家的音乐里堕入了无尽的深渊。”

  那盘旋于鸿蒙边缘的兮流,他活生生地从夷芽的记忆里飞了出来。他潇洒飘逸玉树临风,他随意的一笑,便让大荒的女子们心猿意马、神思错乱。他笑尽了我兮家所有的笑,所以让他的后人都郁积难释、步履蹒跚。

  我记起在南唐王宫的帐帏间,我无数次看到的那个男人。他站在熊熊燃烧的火里,他说:“ 大荒。大荒。”他用血在他的衣袂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兮重诺。他把他的衣袂撕下来,看着它被焰舌吞噬,化为灰末。

  兮家的子孙们都朝着茫然的方向痛苦地匍匐往前,满怀忐忑,但至死不渝。

  他在火里面目狰狞地对我喊:“ 兮沾尘,你不要乞求上天的怜悯或者宽恕,不要心存侥幸。你终有一天,会和我们一样,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握着我的手腕,怔怔地看着我掌心里那条细长的断掌纹,她问我:“ 你恨我吗?”

  我谁也不恨。这是我身为兮家后人的宿命。

  那一年阴愁肃杀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云梦泽。凶神相繇带着上古巨恶共工的爪牙,把万里大泽搅得风呼浪啸兵戈四起。夷芽的哥哥楚瞑和无数去往帝都的商贾们一起,葬身在了云梦苍茫的雾魇里。

  夷芽说:“ 我必须去云梦泽,取回我兄长的尸身。因为,他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坐在身旁的兮流,他的身体蓦地一僵。“ 嘣———!”她扭过头去,看见那根断弦孤兀地卷立在风中,他指上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

  她凭着一支长篙,一片孤筏,只身走进了大雾弥漫的云梦泽。万里大泽,浸泡着大荒最惊骇的传说,共工倒下时郁恨难释的大吼还犹然在耳。他眼看着不周残破,天柱断裂,滔滔巨浪从天海深处咆哮而下。夷芽深吸了口气,成群的鬼魂们一个个狰狞地在她身边舞蹈。他们尖叫着、怪笑着,他们一遍一遍地说:“ 怏———怏———怏———!”

  在渺渺的大雾深处,她看到了那早已破毁的商船,像一堆残毁的尸骸浮悬在腥臭的水面上。应龙家的旗号,颓败地倒在甲板上。

  夷芽站到散发着湿霉气味的甲板上,便看到了插在桅杆上的那柄长刀。精光凝寒,刀柄上血迹未干。她走过去,看着这把照耀着大荒的名刀,早已泪眼模糊。

  一阵怪异的笑声忽然划破了浓稠的雾幕。“名动大荒的 巨野之嚎如今也不过是一块废铁而已。 娃娃,大荒早已不是你应龙家狂妄无忌的时代了。”面目丑恶的男人,伫立于桅杆的顶处,双手交叉,蓬乱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飘动。坚硬的络腮胡子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寒气。

  整个云梦大泽都在这男人的身下冷结起来。“ 巨野之嚎”发出凄厉的长鸣。

  “ 你……你是什么人?”她颤颤地问。

  他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在大荒的苍穹间回荡。他森绿的双眼像地灵幽火一样的诡谲。他在历史的飞尘里俯下身来,传说在他的视线里混浊腐烂。“ 我就是相繇。云梦大泽里长着九颗头颅的蛇身魔王。”

  相繇,那是一个让云梦泽所有的传奇都会颤栗痉挛的名字。年少的夷芽面对这个凶腥的恶神,一时六神无主。

  “ 小姑娘,你竟然敢孤身闯入云梦泽,你好大的胆子啊!”相繇纵身跳下桅杆,飞到了夷芽的面前。夷芽顿感一阵晕眩,木然地面对着相繇,纹丝难动。相繇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和不断颤抖的双唇,又笑了起来。“ 高辛王室自诩傲然的英雄们啊!原来竟和你这小姑娘是一样的志气。不知我是该为你喝彩一声,还是该为葬身在这大泽中的高辛男儿们汗颜呢?小姑娘,你能够有勇气只身闯进云梦泽,便已经值得赞叹,值得我钦佩了。”

  这时,“ 巨野之嚎”的长鸣愈加尖锐起来,它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甚至要从那桅杆里破冲出来。

  恍惚间苍老的仙长又坐到了夷芽的面前,他点燃了沸腾的篝火,给她讲起了她的先人———那个手拿“ 巨野之嚎”,枯竭了大荒所有传说的男人,应龙燮。他在阪泉之野单骑面对神农的百人骑阵,面容不改。他在涿鹿出战蚩尤,使巨野和应龙的名氏一起,被卷进了大荒的历史。

  “ 我虽将死,但战魂不灭!”他面对着大荒的山河,高举战刀。他最终没有飞升成仙,但却留下了许多震撼的传说于这浩渺的世间。

  从鸿蒙而起便一直蓄积在她体内的应龙家传承下来的血脉和勇气,蓦地赋予了她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以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速度,疾速地冲过相繇的身旁,从桅杆上抽出了那柄带着应龙家不屈斗气的名刀———巨野之嚎。

  刀光划破重重雾气,冻结了云梦大泽的不尽流水。一刹那,夷芽的行动,顿时把一代恶神也怔住了。他显然不敢置信,这个看来柔弱的女子,竟有着如此大的魄力。

  在“ 巨野之嚎”不断吐射的寒芒里,应龙燮站在巨人夸父的尸体上,横刀当胸,亢然高歌:

  “ 大风四起兮撼重阳,

  策马临虚兮傲苍茫,

  撅天罡,

  断锋芒,

  收战魂兮东海旁,

  渺浮云兮啸洪荒。”

  良久良久,相繇仿佛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绪里,那些在大荒的历史里纵横捭阖的旧日身影飘浮而过。他幽绿的双眼里掠过了一抹不易为人觉察的伤感。洪荒依然,可叹故人不再!相繇蓦地一声怒吼,身影直冲上云霄。“ 应龙家有女如此,不负威名!老子敬你虽是女流,却没有玷污你家世的声名。你带着你兄长的尸体,离开云梦泽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相繇长叹一声,脚尖在桅杆上一点,便飘然而去了。

  仙长抚着夷芽还稚嫩的脸颊,叹息着说:“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活着从相繇的手里逃脱了。夷芽,你若是男子,必是罕世的英才。”夷芽苦涩地笑了笑:“ 不,仙长,我若是男子,也只能无望地拿起‘巨野之嚎’,除了渺茫的一线生机,再无能为力。”

  她在船尾找到了楚瞑的尸体。她把他的尸体拖到她的筏子上,背负着“ 巨野之嚎”,撑篙而归。

  孤筏终于穿过了云梦泽的大雾,在日光之下,她看到了远处的海上,独身长立的白衣少年,怀抱古琴,蹙眉张望。他们的目光跨过滚滚流水默然交汇,这一刻他恍然失神。

  “ 兮流啊!”她终于大声叫出了他的名字,但却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她虚脱地倒下去,不知何时,冰凉的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的衣衫。

  他连忙纵身飞到了她的身旁,扶着她。她躺在他的怀里,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鬼魂都退离而去。阳光温暖,她难以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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