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看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史蒂凡尼”、“安纳克瑞昂”、“费玛斯”,甚至还有一个“端点星”的字样飘浮在空中。她多么渴望回到那里去,但是却又不敢……
其实,她只要花一点点钱,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这种通报器可以放在皮包里,只要预先将目的地键入,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发出通报。然而,由于艾嘉蒂娅感到危机四伏,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
她同时张望着左右两侧,却忘记了顾及正前方,结果一不小心,就跟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然后又传来了一声呻吟,臂膀就被对方的手掌给抓住了。她拼命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半分气力,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那人紧紧抓着她,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鼓起勇气凝视对方,那是一个又矮又眫的中年男子,满头浓密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看起来跟他的面容极不相称。他的脸庞又红又圆,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名农夫。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的好奇,“你看起来似乎很害怕。”
“对不起,”艾嘉蒂娅吓得六神无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得走了,真抱歉。”
不过对方却完全没有理会她说什么,他又说:“当心点,小丫头,别把船票给弄丢了。”
说完,他就把那张票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间取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竟露出了明显的满意神色。
“我果然没料错,”接着,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妈妈!”
一位妇人立刻出现在他身旁,看起来比他更矮、更圆,而且脸色更红润。她正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缕灰发,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底下。
“爸爸,”她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为什么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人家都把你当疯子啦。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农场吗?”
她对木然的艾嘉蒂娅露出一个快活的笑容,又说:“他粗鲁得像只狗熊。”
然后她又改用严厉的口吻说:“爸爸,让这女孩走,你这到底是干嘛?”
“爸爸”却只向她挥挥手中的那张票,再对她说:“你看,她要到川陀去。”
“妈妈”立刻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打川陀来的?把她的手臂放开,听到没,爸爸。”
说完,她就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用双手轻轻按着艾嘉蒂娅的肩膀,硬要她坐在那个旅行箱上,还一面说:“坐下来,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长椅都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太空船却一小时后才会起飞。你是从川陀来的?”
艾嘉蒂娅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挣扎。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妈妈”高兴得不停拍手:“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一直都没有碰到老乡。这真是太好啦,你的爸妈……”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一阵张望。
“我不是跟父母一起来的。”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说。
“就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像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妈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爸爸”猛扯着她的袖子,对她说,“我来告诉你,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她很害怕。”虽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艾嘉蒂娅仍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一路跑过来——我一直看着她——可是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我还没来得及让路之前,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了。你知道吗?我认为她一定有什么麻烦。”
“闭上你的嘴巴,爸爸,你挡在路中间,什么人都会撞上你的肚子。”说完,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娅的旁边,把旅行箱压得吱嘎作响。然后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问道,“你在逃避什么人吗,小可爱?尽管对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艾嘉蒂娅盯着那双慈祥亲切的灰眼珠,感觉自己的嘴唇不停地打颤。她想,他们是从川陀来的,自己可以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能帮助自己留在那个世界,直到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以及下一个目的地为止。可是在她心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提醒她许多杂乱无章的事实——她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正在单枪匹马对抗整个宇宙,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她只想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一双强壮温柔的臂膀中……如果母亲今天还活着,她就可以……可以……
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是当天晚上她首度落泪。她哭得像个婴儿,却也哭得舒畅无比。她使劲揪着“妈妈”那件老式的衣服,还弄湿了好大一片。一双嫩的手臂始终紧紧搂着她,还不停地轻抚着她的鬈发。
“爸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们两人,惟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掏手帕。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才刚把手帕掏出来,就立刻被“妈妈”抢走。“妈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话。许多旅客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大家都只顾着赶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根本就当他们不存在。
最后,艾嘉蒂娅终于停止哭泣。她用那条手帕轻轻拭着红肿的眼睛,同时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天哪,”她轻声地说,“我……”
“嘘——嘘——别说话。”“妈妈”用大惊小怪的语气说道,“坐者好好休息一下,把呼吸调匀,然后再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你等着看,我们会帮你解决,然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嘉蒂垭勉强集中思绪,试图凑出个点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告诉他们实话,任何人都不能说:可是她又太疲倦了,无法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于是,她只好细声地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很好,”“妈妈”说,“现在告诉我们,你到底有什么麻烦。你做错了什么事吗?当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们都会帮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们实话。”
“你是川陀来的同胞,任何事情我们都能帮忙,”“爸爸”以慷慨激昂的语气补充道,“对不对,妈妈?”
“闭上你的嘴,爸爸。”这是“妈妈”的回答。虽然口气那么硬,她却根本没有动气。
艾嘉蒂娅把手伸进皮包里头——虽然刚才在嘉丽贵妇的闺房,她不得不在慌乱中换掉衣服,但是她自己的皮包还留在身边。她摸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后将它递给“妈妈”。
“这是我的证件。”她怯生生地说——那是一张闪亮的合成丰皮纸,是在她到达此地的那一天,由基地大使所签发的,上面还有卡尔根官员的副署。这份证件的式样又大又华丽,看起来十分抢眼。“妈妈”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将它递给“爸爸”;“爸爸”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不由自主地噘起嘴来。
他问:“你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不过我生在川陀。你看上面写着……”
“啊哈,我看是没错。你名叫艾嘉蒂娅,是吗?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川陀名字。可是你的叔叔呢?上面说你是跟叔叔一块来的,他叫作侯密尔·孟恩。”
“他被捕了。”艾嘉蒂娅用悲凄的语调说。
“被捕了!为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叫道。然后“妈妈”又加了一句:“他干了什么事吗?”
艾嘉蒂娅摇摇头,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来观光的。侯密尔叔叔有事求见史铁亭统领,可是……”她根本不需要假装发抖,因为她真的感到恐惧。
“爸爸”听了马上肃然起敬:“求见史铁亭统领,嗯——你叔叔一定是个大人物。”
“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史铁亭统领要我留下来……”她想起了嘉丽贵妇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那是嘉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现在既然知道她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个故事当然可以借用一下。
她故意停了下来,“妈妈”很好奇地问:“为什么要你留下呢?”
“我也不明白,他……他要和我单独晚餐,但是我说不要,因为我要侯密尔叔叔也参加。他用古怪的眼光瞪着我,还抓住我的肩膀不放。”
听到这里,“爸爸”微微张开嘴巴,“妈妈”却突然变得面红耳赤,而且火冒三丈。她说:“你多大啦,艾嘉蒂娅?”
“十四岁半,其实还差一点点。”
“妈妈”猛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那种人竟然还没遭天打雷劈,街头的野狗都比他强。你就是在逃避他,亲爱的孩子,是不?”
艾嘉蒂娅点点头。
于是“妈妈”说:“爸爸,马上到询问台去,问问去川陀的太空船什么时候到站。赶快!”
不过“爸爸”才刚迈出一步,马上又停了下来。因为头上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至少吸引了五千双眼睛慌张地抬头张望。
“各位旅客,”那是一个严厉、冷酷而有力的声音,“太空航站潜入了一名危险的逃犯,我们已经封锁现场,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搜索会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迅速进行,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准进出,也不会有任何太空船起降,所以谁都不会误了行程。我再重复一遍,谁都不会误了行程。光栅马上就要放下来,每个人都不许离开自己的格子,直到光栅解除为止。如果有人违反的话,我们将被迫使用神经鞭。”
那个声音大约持续了近一分钟,偌大的候船大厦没有任何其他动静。此时,即使是整个银河都塌下来,艾嘉蒂娅也绝不敢挪动一根汗毛。
所谓逃犯一定就是指她,这是根本不用思考就能达到的结论。但是为什么……嘉丽策动她逃了出来,而嘉丽是第二基地的特务,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搜捕她呢?嘉丽的行动失败了吗?嘉丽可能会失败吗?抑或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她无法理解这个复杂的安排?
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差点想要跳出去,大声喊道她认输了,她愿意被他们带走,她……她……
还好“妈妈”的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对她说:“快!快!趁他们还没有开始搜查,我们赶快躲进女厕去。”
艾嘉蒂娅心中一片茫然,只是盲目地跟着她走。她们挤过了无数呆若木鸡的人群,此时那个广播才终于结束。
接着,光栅就开始降下来。“爸爸”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过程,他以前曾经听说过,也在书报中读到过这种阵仗,可是自己从来未曾亲身体验。所谓的“光栅”,是辐射光束织成的一个纵横交错的光网,将空间分隔成许多整齐的方格。由于光束能量很低,所以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
每次施用这种光栅时,照例总是缓缓由天而降,仿佛是一张扑天盖地的巨网,令人产生一种陷入天罗地网的恐怖错觉。
光栅在齐腰的高度固定住,形成无数边长十尺的闪烁正方格子。“爸爸”身处的那一百平方尺中,刚好没有其他人,可是周围的几个方格却相当拥挤。他感到独处一个方格实在太过显眼,不过也不敢擅自移动。因为他知道,如果想钻入其他方格的人群里面,一定至少会碰触到一条光束,那样便会立刻触动警铃,而神经鞭将跟着击下。
他只好耐心地等待。
他的目光掠过满怀恐惧、默默等待的人群,看到了远方的一阵骚动,知道那代表警察正在该处进行盘查。他们将要一个一个方格查过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处。
等了好久之后,才有一名警员走进他的方格中,仔细将这个格子的坐标写在登记簿上。
“证件!”
“爸爸”把证件递给他,警员以熟练的手法迅速翻阅着。
“你叫普芮姆·帕佛,川陀人,在卡尔根待了一个月,现在要回川陀去——回答我,对不对?”
“是的,是的。”
“你到卡尔根来干什么?”
“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品合作社的贸易代表,到这里是为了来跟卡尔根农业部洽谈一些生意。”
“嗯——你的妻子跟你一起来?你的证件上这么写的,她在哪里?”
“对不起,内人在——”他伸手指了指。
“汉特,”那名警员吼道。不久之后,他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警员。
原先那名警员用讽刺的口吻说:“这里又有一个女人躲进厕所了,银河在上,那地方一定快被她们挤爆啦——把她的名字记下来。”他顺手指了一下证件的配偶栏。“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我的侄女。”
“证件上面没有提到她。”
“我们原本不是一块来的。”
“她现在又到哪里去了?不用说啦,我知道,把他侄女的名字也记下来,汉特。她叫什么名字?写下来:艾嘉蒂娅·帕佛。你乖乖待在这里,帕佛,我们会把那两个女人找回来。”
“爸爸”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妈妈”向他走来。艾嘉蒂娅的手仍被她紧紧抓住,她们身后则尾随着那两名警员。
一行人走进“爸爸”的方格内,其中一名警员问道:“这个聒噪的老太婆就是你太太吗?”
“是的,长官。”“爸爸”陪着笑脸答道。
“那么你最好警告她,如果她继续对第一公民的警察那样说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一挺胸,气呼呼地说:“这是你的侄女吗?”
“是的,长官。”
“我要看她的证件。”
“妈妈”直勾勾地瞪着丈夫,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爸爸”带着勉强的笑容说:“这点恐怕恕难从命。”
“你说恕难从命是什么意思?”警员猛地向他伸出手来,凶巴巴地说,“快点交出来。”
“我们有外交豁免权。”“爸爸”用温和的语气答道。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品合作社的贸易代表,卡尔根政府认定我具有外交人员的身份,这一点在证件上写得很明白。我已经将我的证件拿给你们看过了,现在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骚扰。”
那名警员似乎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又开口:“我必须要看她的证件,我是奉命行事。”
“你走开,”“妈妈”突然插嘴道:“我们需要找你的时候,自然会叫你来。你……你这个无赖。”
警员噘了噘嘴唇,然后转头说:“好好看牢他们,汉特,我去找副队长来。”
“你马上摔断一条腿!”“妈妈”在他身后大叫。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又赶紧闭上嘴。
现在搜索行动接近了尾声,人群中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从光栅开始降下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就预定的效率而言,这显然拖得太久了。因此,迪瑞吉副队长急急忙忙穿过拥挤的人群,向这个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就是这个女孩吗?”他不耐烦地问道。然后他盯着艾嘉蒂娅仔细看了看,发现她果然符合命令中的描述——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孩子。
他说:“她的证件,请你交给我好吗?”
“爸爸”答道:“我已经解释……”
“我知道你刚才的解释,可是很抱歉,”副队长说,“我是奉命行事,这毫无回旋的余地。如果你想在事后提出抗议,随你的便。不过现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必须使用武力。”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副队长耐着性子等待着。
然后“爸爸”突然以沙哑的声音说:“把你的证件给我,艾嘉蒂娅。”
艾嘉蒂娅吓得拼命摇头,可是“爸爸”却对她点点头,又说:“别害怕,把证件给我。”
她无可奈何,只好掏出证件来递给“爸爸”。“爸爸”把证件翻开,仔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