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开始了,贝莱想,老天,我总算了解一点案情,至少已经知道受害人的姓名了。
他拿出笔记本,很认真地纪录着。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刻意想表示他终于能获得一点点资料,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让对方看出他旁边坐了一部录音机。
“受害人的姓名怎么拼?”贝莱问。
古鲁厄告诉他。
“职业呢,先生?”
“胚胎专家。”
贝莱并未听懂这“某某”专家是什么,他把这两个字的发音记下来,没有追问。接着他说:“那么,谁能亲口向我说明一下案发现场的情况?我希望尽可能是目击者的陈述。”
古鲁厄笑得有点狰狞:“他妻子,刑警。”他又瞟了丹尼尔一眼,随即移开。
“他妻子……?”
“是的。她叫格娜狄亚。”古鲁厄把重音放在“娜”字上。
“他们有孩子吗?”贝莱一边做笔记一边问。
古鲁厄没有回答。贝莱抬起头来,又问了一次:“他们有没有孩子?”
古鲁厄撅起嘴唇,好像吃到了什么酸东西似的,一副要反胃的样子。好不容易,他才说:“这我是不会知道的。”
“什么?”
古鲁厄急道:“总之,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等明天再实地调查吧。我知道你旅途很辛苦,贝莱先生,我也知道你累了,可能也饿了。”
贝莱正想说他不累也不饿,但却突然发现此时食物对他格外有吸引力:“那我们是不是一起吃个便饭?”虽然他认为身为外世界人的古鲁厄是不会答应跟他一起吃饭的,但他还是说了(至少,古鲁厄已经开始称呼他“贝莱先生”,而不是叫他“刑警贝莱”,总算是一个好现象)。
果然如他所料,古鲁厄说:“我还有别的公事,无暇奉陪了。我马上就得离开,对不起。”
贝莱站起身。从礼貌上讲,他应该陪古鲁厄走到门口。可是,他并不想接近门口和门外那一无遮掩的空间,再说,他也不清楚门在哪里。
贝莱犹豫地站在原地。
古鲁厄笑了笑,朝他颔首道:“我们还会再碰面的。如果你想找我,你的机器人知道我的号码。”他说完便消失了。
贝莱惊呼一声。
古鲁厄和他刚刚坐的那张椅子都不见了。一瞬间,古鲁厄背后的墙,还有他脚下的地板全都改变了。
丹尼尔平静地解释道:“他本人并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种立体影像传讯,我还以为你知道。地球上不是也有这种东西吗?”
“和这种不一样。”贝莱喃喃说。
地球上的立体影像传讯是围在一个立体力场中,衬着背景发亮,影像本身有一种隐隐的闪光。在地球上,影像和实体人一眼就能区别开,可是在这里……
难怪古鲁厄没有戴手套,也不需要鼻孔过滤器。
丹尼尔说:“你现在吃点东西好吗,伊利亚伙伴?”
对贝莱而言,这顿晚餐又是一项考验。食物是机器人准备的,摆设餐桌和端食物来的也都是机器人。
“丹尼尔,这里到底有多少个机器人?”贝莱问。
“大概五十个,伊利亚伙伴。”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留在这里吗?”(这时,一个机器人退到墙角,光滑的脸孔转向贝莱,眼珠闪闪发亮。)
“通常只有一个机器人留在这里。”丹尼尔说,“以便你有需要时为你服务。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叫他们离开。”
贝莱耸耸肩:“让他留下来吧。”
如果是在平常,贝莱可能会觉得这顿晚餐满可口的,可是现在他只是机械性地吃着。贝莱注意到丹尼尔也在吃东西,只是吃得太有效率、太面无表情了。当然,丹尼尔待会儿会将“吃”进他氟碳胃囊中的食物清理掉,而此刻,他仍然装出人类在吃东西的样子。
“现在是晚上了吗?”贝莱问。
“是的。”丹尼尔回答。
贝莱郁闷地望着床。这张床太大了,卧室也太大了。床上没有被毯,只有床单,光是一条床单无法将他厚厚实实裹起来,不能满足贝莱对隐密感的要求。
到处都有麻烦!贝莱先前在卧室里的浴室淋浴已经恐惧了半天。这种经验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却似乎不太卫生。
贝莱突然问:“怎样才能把光源关掉?”床头板亮着一束柔和的光线。这也许是让人临睡前看书用的,但贝莱没有心情看书。
“你上床,准备就寝时,自然会有人来关掉光源。”
“机器人在看我,对不对?”
“这是他们的工作。”
“老天!这里的人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动手?”贝莱喃喃说道,“现在我倒有点不太明白了,怎么我淋浴时没有机器人来帮我擦背呢?”
丹尼尔可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他说:“如果你要机器人来帮你擦背的话,他会为你擦背。索拉利人想自己动手做什么都可以。机器人必须增进人类的健康与快乐,基于这个原则,如果你叫他不要做事,他就什么也不会做。”
“好吧,晚安,丹尼尔。”
“我在另一个卧室里,伊利亚伙伴。不管多晚,只要你有需要”
“我知道,机器人会来的。”
“床头桌上有个触控钮,你只要按一下,我也会来。”
贝莱辗转难眠。
他不断想着,这幢房子就颤巍巍地盖在地壳上,而无边无际的虚空则像妖魔似的守在外面。
在地球,他的公寓——他那温暖舒适、拥挤窄小的公寓——位于许多公寓下面,他与地壳之间还隔着数十层建筑以及数以千计的人。
他试着告诉自己,其实在地球,地壳上也是有人居住的,那些人与开阔的空间毗连在一起。不错!可是这些最上层的公寓租金也最低廉。
接着,他想到洁西,洁西远在一千光年之外。
贝莱真想马上下床穿上衣服,回到洁西身边。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如果在索拉利世界与地球之间有一条安全美好的隧道,可以穿过安全坚硬的岩石与金属,他会不停地走呀走的……
他会走回地球,回到洁西身边,回到舒适安全……安全……安全!
贝莱睁开眼睛,感觉两只手臂都僵了。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全!他想起那个人,汉尼斯·古鲁厄,那个索拉利世界安全署的头子。“安全”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个字眼的意义和地球上的一样,那么古鲁厄就是负责保护索拉利世界不受外来侵略及内部颠覆的人。
他为什么会对这桩谋杀案那么感兴趣?难道只因为索拉利世界没有警察,所以安全署责无旁贷,成了最清楚该如何处理谋杀案的单位?
贝莱记得,古鲁厄和他谈话的时候似乎很自在,可是这家伙却偷偷瞟了丹尼尔好几眼。
难道古鲁厄对丹尼尔来协助办案的动机起了疑心?贝莱自己的动机就不单纯,他是奉命要睁大眼睛来这里观察一切的,或许丹尼尔也肩负了相同的任务。
古鲁厄怀疑有间谍渗入也是很自然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必须在任何可想像的情况下产生怀疑。不过,显然他并不太怕贝莱这个来自银河中力量最微弱星球的代表。
丹尼尔不一样,他是奥罗拉人,是从最古老、最大、最强而有力的外世界来的。这当然不一样。
现在贝莱想起来了,古鲁厄并没有对丹尼尔说过一个字。
那么,丹尼尔为什么还要如此彻底地装成人类呢?贝莱原本给自己的解释是:设计丹尼尔的奥罗拉人为了炫耀。但这个解释似乎太微不足道了。情势已经非常明显,丹尼尔的伪装动机并没有这么单纯。
一个外世界人可能会获得外交豁免权,会获得比较有礼而温和的待遇,一个机器人就无法获得这些了。那么,奥罗拉世界为什么不派一个真人来?为什么要用一个假人来押宝?想到此,贝莱立刻就找到了答案:一个奥罗拉世界的真人,一个真正的外世界人,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地球人有太亲密的关系,他不会愿意长时间和地球人共事的。
如果,他上述推断的种种都没错,那么,索拉利世界为什么会把这桩谋杀案看得如此重要?重要到愿意让一个地球人和一个奥罗拉人来这里探案?
贝莱觉得他被困住了。
他因为职责所需而被困在索拉利世界,他因为地球的危机而被困在一个他无法忍受的环境里,他被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困住了。此外,他还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一场他不明性质的外世界人斗争中。
最后,贝莱终于入睡,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模模糊糊地进入梦乡的,只记得睡前有一段时间他的思维变得断断续续。接着,床头渐渐地亮了起来,天花板上映着清冷的日光。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四章 外世界女人
他看看手表。他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管理这幢房子的机器人认为他该起床了,于是各自开始做他们应做的工作。
不知道丹尼尔醒了没有,贝莱想。他马上就发现这个想法太可笑了。丹尼尔是不用睡觉的。贝莱不知道丹尼尔假扮真人是不是也要假装睡觉?他有没有脱下衣服换上睡衣?
贝莱刚想到这里,丹尼尔恰巧走了进来。“早安,伊利亚伙伴。”他说。
这个机器人穿戴整齐,脸色沉静安详。他问贝莱:“你睡得好不好?”
“很好,”贝莱调侃他,“你呢?”
他下了床,走进浴室开始晨间的盥洗工作,同时大声对丹尼尔说:“要是有机器人想进来帮我刮胡子,叫他出去,他们会让我紧张。就算他们不在我眼前,我都会紧张。”
贝莱一边刮胡子,一边望着镜中的自己。奇怪,这张脸和他在地球的镜子上看到的脸并没有什么两样。要是镜中出现的是某个他可以商谈事的地球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光影拟态就好了。要是他能够把自己从这个星球上学到的琐事仔细研究——
“太琐碎了,必须多知道一些……”贝莱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他走出浴室,用毛巾擦擦脸,把长裤套在干净的内裤外(该死的机器人已经为他准备好这一切)。“丹尼尔,你愿意回答我一些问题吗?”他说。
“伊利亚伙伴,你知道,我会尽我所知回答你任何问题。”
是吗?还是依照你所接到的指示来回答问题?贝莱想。但他还是问:“索拉利世界为什么只有两万人?”
“这只不过是一个资料记载,”丹尼尔说,“这是一个经过观察统计出来的数据,一个经过计算而得到的数字。”
“对,可是你在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星球可以住好几百万人,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万人?你跟我说过,两万人是索拉利人认为最理想的人口,为什么?”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是说,他们实施生育控制?”
“是的。”
“他们就这样让这个星球空荡荡的?”贝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紧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不过,此地的人口是他知道的少数事情中的一件。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什么可问。
“索拉利世界并不是空荡荡的,”丹尼尔说,“这里划分成许多业地,每块业地都有索拉利人监督管理。”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住在自己的业地上?两万块业地,每块都有一个索拉利人?”
“业地的数目不到两万,伊利亚伙伴,夫妻是住在同一块业地上的。”
“没有城市?”贝莱感到一阵寒意。
“完全没有,伊利亚伙伴。每个索拉利人都是各自生活的,除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他们彼此甚至从不见面。”
“难道他们全是遗世独立的隐士?”
“就某方面而言,是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又不是。”
“什么意思?”
“特工古鲁厄昨天以立体影像跟你会面,索拉利人都是以这种方式随意互相会面,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方式。”
贝莱望着丹尼尔:“包括我们在内?我们也要这样?”
“这是这个星球的习俗。”
“那我怎么办案?要是我想见某个人——”
“伊利亚伙伴,在这幢房子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任何一个索拉利人的立体影像,这样你也不必忍受离开室内的痛苦。所以,当我们刚到此地时,我便告诉过你不必去习惯面对户外的环境。这样安排很好,其他都是你讨厌的。”
“讨不讨厌由我自己判断。”贝莱说,“丹尼尔,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被害人的太太——那个叫格娜狄亚的女人联络。如果我不满意以立体影像的方式会面,我就要亲自登门拜访,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应该采取最好、最可行的方式,伊利亚伙伴。”丹尼尔不置可否“我去叫他们准备早餐。”他转身离去。
贝莱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宽厚的背部,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机器人的举止反倒像个主人。他想,就算丹尼尔已得到指令不让他知道任何非必要的事,那也无妨,反正他手里已经握有一张王牌了。
毕竟,对方只不过是R·丹尼尔·奥利瓦。必要的时候,贝莱可以告诉古鲁厄或任何一个索拉利人,说丹尼尔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机器人。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丹尼尔假扮成真人也有很大的用处。反正手里有一张王牌并不需要马上急着打出去,有时候,紧紧扣着它比打出去更有用。
等着瞧吧!贝莱想。他跟着丹尼尔出去用餐。
“好,现在要怎么以立体影像跟别人联络?”吃过饭后贝莱说。
“我都准备好了,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着,用手指摸了摸召唤机器人的触控钮。
一个机器人立刻走了进来。
这个机器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这些机器人在人类走近时会立刻避开?它们会互通信息让出走道?贝莱想,当他独自在这幢渺无人迹、迷宫似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连一个机器人都看不到。但他们一旦收到召唤的讯号,便会马上出现。
贝莱望着这个刚走进来的机器人。他的身体表面非常平滑,暗沉不发亮。他全身上下唯一有颜色的地方,是右肩上一块方格组成的图案。这些格子有白有黄(其实那是金属的颜色),乍看之下,仿佛是随意拼凑出来的图案,毫无意义。
“带我们到谈话室去。”丹尼尔说。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弯腰鞠了个躬,立刻转身,一句话也没说。
贝莱说:“等等,机仔,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主人。”他转过身来面对贝莱,声音清晰毫不迟疑,“我的编号是ACX—二四七五号。”他举起金属手指,指着自己右肩上的格子图案说。
丹尼尔和贝莱随着这个机器人走进一个大房间。贝莱发现这就是昨天他和古鲁厄会面的地方。
房里还有一个机器人,正以机器人特有的那种永不厌倦的模样耐心等候着。带他们进来的那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去。
贝莱把这两个机器人肩上的图案做了个比较,发现格子排列的方式不一样。这种交错金、银双色的图案是由六乘六的格子组成的,用这个方式可组合出二的三十六次方组号码,换句话说,大约可组合出七百亿个号码。
“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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