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去想地球或洁西,他离开地球才几个礼拜,但他感觉似乎已经离开了许多年;他抵达索拉利世界还不到三天,却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了。
一个人这么快就能适应噩梦了?
是因为格娜狄亚?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这次是和她本人相见,不是经由影像会面。是这件事给了他信心?给了他一种害怕与期待交织的怪异感受吗?
她能否忍受这种见面的方式?他想。她会不会和他交谈不久便和奎马特一样要求结束谈话?
贝莱走进一间长形的房间,格娜狄亚正站在另一端等待着。她的穿着打扮极其简单,整个人仿佛一幅速写画像。
她有两片微红的唇,眉毛细黑,耳垂泛着浅浅的蓝色。她脸色苍白,隐隐透着惊惧,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
她那头沙金色的秀发整齐地往后梳拢,灰蓝色的瞳眸带着羞涩的神情,身上是一袭近乎黑色的深蓝衣裙,两侧缀有细窄曲折的白色花边。她的手臂藏在长长的衣袖里,还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脚下是一双平底鞋。除了那张脸,她没有露出一寸肌肤。她的颈子上也密密裹着一道褶边。
贝莱停下脚步:“这样的距离还可以吗,格娜狄亚?”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已经忘掉别人跟我说见人会怎么样了。这就像是以影像会面一样,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不要把它想成是真正见面的话。”
贝莱说:“对我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
“在地球上,是的。”她闭上眼睛,“有时候,我会试着想像我走在路上,身边挤满了
人,有的人和我并肩一起走,有的人迎面走来。几十个人——”
“几百个人。”贝莱说,“你有没有在胶卷书里看过地球的景象?有没有读过以地球为背景的小说?”
“这类书籍不多,不过我看过一些以外世界为背景的小说,书中的人物一直维持着见人的习惯。小说所描述的情景跟我们的生活不太一样,就像是以多重影像会面。”
“那些小说中的人物会接吻吗?”
格娜狄亚的脸微微一红:“我不看那种小说。”
“从来不看?”
“呃——你知道,那种肮脏的胶卷书当然有,我有时候因为好奇——但真的很恶心。”
“是吗?”
她突然兴奋地说:“可是地球就不一样了。那里有那么多人,伊利亚,我猜你走在路上时,甚至会碰——碰到人。我是说,在无意间碰到人。”
贝莱有点想笑:“你还会无意间把人撞倒。”他想到人们在高速路带上推来挤去、跳上跳下的情景,刹那间,他不禁感受到思乡的苦楚。
“你不必站得那么远。”格娜狄亚说。
“我还可以再走近一点吗?”
“我想可以。你走得太近时我会跟你说。”
贝莱一步一步走向她,格娜狄亚睁大了眼睛望着贝莱。
突然,格娜狄亚说:“你想不想看我的力场彩绘作品?”
此时,贝莱距离她大约两公尺。他停下脚步望着她。眼前的格娜狄亚似乎娇小而脆弱。他试着想像她手里拿着某个东西(什么东西?)愤怒击向她丈夫的脑袋。他试着把她想像成一个因为盛怒而发狂的女人,一个为了泄恨而杀人的女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可能的。即使是一个体重五十公斤的女人,只要手上拿着适当的武器,也很可能打烂一个人的头颅。贝莱见过许多女杀人犯(当然是在地球上),她们安静的时候简直就像小白兔一样。
他问:“格娜狄亚,什么是力场彩绘?”
“一种艺术。”她说。
贝莱想起李比曾向他提过格娜狄亚的艺术工作。他点点头:“我很想看看。”
“跟我来。”
贝莱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两公尺的距离,这还不到克罗丽莎向他要求的距离的一半。
他们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房内的每个角落都映着明亮而多彩的光。
房间的主人格娜狄亚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她带着期待的表情望着贝莱。
贝莱没有说话,但他的反应一定是她所预期的。他缓缓转身,试着分辨他所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并非实体,只是一块块的光。
这些光块落在房内四周的台座上,由生动的几何图形、线条、彩色的弧线缠绕组合而成,它们各自维持本身的形状,并不互相混凝。而且,这些光块没有一个重复的。
贝莱拼命想找出适当的字句来表达意见。他说:“这有什么意义吗?”
格娜狄亚笑了起来,嗓音低沉悦耳:“你认为它代表什么意义,它就代表什么意义。它们只是一些色光彩图。当你看到它们,也许你会感到愤怒、快乐或是好奇,甚至会知道我在制作它们时的感觉。我可以为你制作一个光图,类似肖像那种。不过由于是即兴制作,效果可能不太好。”
“你肯为我做?这一定很有趣。”
“好啊。”她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向角落一个光图旁。格娜狄亚经过贝莱身边时距离他只有几公分,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在光图台座上碰了一下某个不知名的东西,光图闪都没闪,霎时就消失了。
贝来倒抽一口冷气:“不要取消!”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看腻了。我要暂时减弱其他的光图,免得分心。”她揭开一面空白墙上的某块盖板,移动了一下变阻器,光图的色彩便消退得几乎看不见了。
贝莱问:“没有机器人帮你做这种切断光图的工作?”
“别说话,”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这里不用机器人,这个房间代表我。”她望着贝莱,皱皱眉头,“我对你不太了解,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并没有看着台座,只是把双手轻轻放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她弯着十根手指,很紧张地等着。
她移动了一根手指,台座上描绘出半条曲线,深黄色的光棒亮了起来,斜斜划过台座上空。她的手指又稍稍向后移动一点,光棒的色度减弱了一些。
她看看它:“我想就是这样了,一种无重的重量。”
“老天!”贝莱说。
“有没有冒犯你?”她抬起手指,光棒斜斜地静静悬在那里。
“没有,完全没有。可是这是什么?你怎么做的?”
“这很难解释清楚,”格娜狄亚望着那个台座,若有所思地说,“因为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别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光影的幻觉。我们在不同层次的能阶上设立力场。这些力场实际上就是一种抽取出来的超空间,并不具有一般空间的属性。在不同的能阶上,肉眼会看到不同色度的光。光图的形状和色彩,是我用手指的温度触摸台座上适当的位置来控制的。每个台座都有各式各样的控制位置。”
“你是说,如果我把手指放在那里——”贝莱向前走去,犹豫地把手指放到台座上,有一种软软的跳动感。
格娜狄亚退到一旁:“动呀!动动你的手指,伊利亚!”
贝莱移动手指,一道暗灰色的锯齿形光块突了起来,把黄色光棒顶歪了。贝莱赶紧收回手,格娜狄亚大笑,但旋即感到后悔。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她说,“这实在不容易,就算经过长久的练习也很难做到。”她的手指轻快地在台座上移来移去,贝莱还没看清楚,格娜狄亚就已经把他弄出来的怪东西变不见了,只剩下那根黄色光棒。
“你怎么学会的?”贝莱问。
“只是不断尝试罢了。你知道,这是一种新的艺术,真正知道怎么做的只有一两个人——”
“而你是最好的,”贝莱有点不悦,“在你们索拉利世界,每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个,就是最好的一个,不然便是既是唯一又是最好的。”
“你不用嘲笑。我曾经展示过一些作品,我办过展览会。”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十分自傲的模样。她又接着说,“让我继续帮你画像吧。”她的手指又动了起来。在她的操作下,台座上出现了一些光的曲线。这幅光图的主色调是蓝色,全部由尖锐的角组成。
“这算是地球,”格娜狄亚咬着下唇若有所思地说,“我把地球想像成蓝色,地球人在那里见人、见人、见人;我把影像会面想像成偏玫瑰色调。你觉得呢?”
“老天,我没办法把具体的事物想像成色彩。”
“你没办法?”她心不在焉地问,“你常常会说‘老天’,那就是一小块紫色。因为它总是‘啪’的一声出现,所以只是一小块尖尖的紫色,就像这样。”光图的中央出现了一点尖尖的紫色光。
“然后,”她说,“这样这幅作品就完成了。”一个暗暗的土灰色空心方块跳了出来,把光图原先的模样整个包住。方块里的光虽然能透出来,但却变得比较黯淡,好像被囚禁起来了一般。
贝莱看着这幅光图,心底泛起微微的哀愁,仿佛自己被包围住了,无法接触到某种他想要的东西。他问:“最后那个空心方块是什么?”
格娜狄亚说:“就是你四周的墙嘛。你心中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它表现的是你无法出去,必须留在里面的那种感觉。你看不出来吗?”
贝莱看出来了,但却有点不以为然:“这道墙并不是永远都存在,像我今天就出来了。”
“是吗?那你在不在意呢?”
贝莱忍不住要反击一下:“就像你在意和我见面一样。你不喜欢,但是能够忍受。”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现在想不想出去?和我一起出去散散步?”
贝莱想,这下他可要说:老天,不行!
格娜狄亚游说他:“我从不曾在见人的情况下和别人一起散步呢,而且现在还是白天,天气也不错。”
“如果我去的话,你会不会去掉那个灰色的边框?”贝莱望着那幅抽象派肖像说。
她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喽!”
他们离开房间时,那幅光图仍然留在那里,贝莱的灵魂如同囚禁了般被紧紧关在灰色的城市中。
贝莱有点发抖。他的身体接触到流窜的空气,感觉有些凉意。
“你冷吗?”格娜狄亚问他。
“先前我没有这种感觉。”贝莱喃喃说。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还不算真的冷。你要不要加件外套?机器人很快就可以拿来。”
“不用,没关系。”他们沿着一条铺有碎石的小路向前走,贝莱问,“这就是你以前和李比博士散步的地方?”
“哦,不是。我们是在远一点的田野那边散步。在那里,你偶尔可以看到机器人工作,也可以听到动物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我们还是在屋子附近散步吧,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你要进屋子里去呀。”
“还是万一你厌倦和我见面?”
“这不会困扰我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头上隐隐传来叶片沙沙的响声,触目所及都是黄色和绿色。空中微微响起一阵啼叫,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到处都有阴影在移动。
贝莱对这些阴影特别有感觉。有个阴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形状看起来像是个人,他一移动,阴影就跟着他移动,令他觉得很恐怖。当然,贝莱听说过影子,他知道影子是什么。可是城市里到处都是间接照射的灯光,他从不曾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影子。
贝莱明白,在他身后的是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看它,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广阔的空间、寂寞的空间,他觉得空间似乎要把他吸进去一般。贝莱想,他正走在一个星球的表面,周围可远至数千里,空间大得可以数以万光年计。
为什么他会着迷地去想这种寂寞呢?他不要寂寞。他只要地球、只要温暖,只要和挤满了人的城市长伴左右。
这种想像并没有令他舒服一点,他又试着去想像纽约的情景,想像那嘈杂的、人满为患的纽约。可是,他发现自己意识到的全只是索拉利世界这个安静的、冷空气四窜的表面。
贝莱不自觉地靠近格娜狄亚,直到距离她不到一公尺时,才发现她一脸惊愕。
“对不起。”他马上道歉,并且立即退开。
她喘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们走这边好吗?也许你想看看花圃?”
她所指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贝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格娜狄亚说:“再过些日子,气候会变得很好。我可以在温和的天气里跑到湖边游泳,不然就在原野上拼命地跑,然后高高兴兴地倒在地上,静静躺着不动。”她低下头,看看自己,“但我现在这身打扮使我不能这么做。身上穿着这些东西,我只能散散步。你知道,我只能端庄地走路而已。”
“你比较喜欢怎么穿?”贝莱问她。
“最多只穿背心短裤。”她大叫着举起双臂,好像已感觉到她想像中的那种自由,“有时候我会穿得更少,也许只穿一双凉鞋,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接触到空气——噢,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贝莱说:“没有,没关系。你和李比博士散步时穿什么衣服?”
“各式各样的衣服,看天气怎么样。有时候我穿得很少,但是,你知道,那只是以影像跟他在一起而已。我真的希望你能了解。”
“我了解。那李比博士呢?他也穿得很少吗?”
“约丹穿得很少?”格娜狄亚笑了一下“噢,不。他总是很严肃庄重的。”她扭曲着脸,装扮出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半垂着眼睑,两颊凹陷,把李比外貌的特色全表现了出来。贝莱对她的模仿能力不由得暗声叫好。
“他讲话的方式是这样的,”她说,“亲爱的格娜狄亚,关于第一级电位对正电流的作用——”
“他和你谈的就是这些?谈机器人学?”
“差不多是这些。噢,你知道,他对这些东西是很认真的。他总想教我机器人学,而且永不放弃。”
“你学到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学到。对我而言,这种事简直就是太复杂了,有时候他会很气,每次他气得骂我的时候,如果我们正好在湖边,我就会跳进湖里,用水泼他。”
“用水泼他?我以为你们只是以影像会面呢!”
格娜狄亚纵声大笑:“噢!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地球人!我用水泼他的时候,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是在他的业地上。水根本不会溅到他身上,不过他还是会躲来躲去的——你看!”
贝莱抬眼望去。现在他们已经绕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这里有些小砖墙,隔出一个装饰用的水池。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种满了各式花卉。贝莱看过胶卷书,知道这些植物叫作花。
这些花卉有点像是格娜狄亚创作的光图,贝莱想,可能她是受到花卉的影响才创造出光图。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花。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红色、黄色的花朵。
贝莱转头四下张望,眼角瞥见了太阳。
他不安地说:“太阳快下去了。”
“现在是下午,”格娜狄亚一边大声说,一边跑向水池,坐在池边的石椅上,“来这里,”她向他招手叫道,“要是你不喜欢坐在石头上,你可以站着。”
贝莱慢慢走过去:“它每天都这么低吗?”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如果这个星球在转动,那么太阳在早晨和下午的时候一定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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