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丽莎把眉毛一扬:“他们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这里的父母不看看自己的孩子吗?”
“你的想法真荒谬。他们看孩子干吗?”
贝莱说:“你介意我先弄清楚一件事吗?如果我问别人有没有孩子,这是不是很没礼貌?”
“这是个很私人的问题,难道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我已经变得很麻木了,教养孩子是我的工作,别人不会像我这样。”
贝莱问:“你有孩子吗?”
克罗丽莎咽了口口水,喉头很明显地微微动了一下:“算我倒霉被你问到。好,我给你答案:没有。”
“你没结婚?”
“结过了。我有我自己的业地。要不是这里临时有情况,我都待在我自己的地方。可是现在如果不亲自过来,我实在没把握能控制这些机器人。”
她很不高兴地转过身去。接着,她伸手指指前方:“那边有个孩子跌倒了,当然,他正在哭。”
一个机器人大步跑了过去。
克罗丽莎说:“机器人会把他抱起来哄一哄,如果他真的受了伤,机器人会叫我过去。”她略微紧张地说,“希望我不用过去。”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注意到左边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三棵树,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脚下的草地软塌塌的,令人十分厌恶(就像走在一堆腐肉上似的,贝莱想到这里差点呕吐)。他走到那三棵树中间,背靠着树干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在三道墙里面,阳光只在叶缝间忽隐忽现地闪动着,并没有直接照到他身上。他觉得他几乎不再恐惧了。
克罗丽莎在路的那头,朝着他慢慢走过来。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下吗?”贝莱问。
“请便。”克罗丽莎说。
“孩子从培养中心毕业后,你们怎么教他们求爱呢?”贝莱问。
“求爱?”
“彼此认识交往。”贝莱说,他暗自盘算着要怎么表达才不算失礼,“这样他们才能结婚。”
“那不是他们的问题,”克罗丽莎回答,“通常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借由基因分析配成对了。这种做法很聪明吧?”
“他们都愿意接受吗?”
“你说结婚?没有人愿意的。这是一个极具创伤的过程。首先,他们要彼此习惯对方,每天用一点点时间会面。等到消除最初那种厌恶感,他们才会有美妙的结局。”
“要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的伴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如果基因分析确定他们适合配对,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我了解。”贝莱立刻接口。他想到地球,叹了一口气。
克罗丽莎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贝莱不知道再待下去会有什么收获。其实,他很高兴可以结束和克罗丽莎的谈话,不必再问有关胚胎的问题,并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正要告诉她,克罗丽莎突然对着远处喊道:“喂,你!孩子!我叫的就是你!你在做什么?”接着,她扭头大叫,“地球人!贝莱!小心!小心!”
贝莱几乎没听清楚她在叫什么,只是在她紧急的喊叫下本能地做出反应。他紧张得绷紧神经,心底一阵惊慌,霎时,这广大的空间,这无穷无尽的穹苍令他所产生的恐惧感像崩溃了一般,纷纷向他袭来。
贝莱听到自己嘴里喃喃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声音,然后他缓缓跪倒,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在远处慢慢倒了下去。
他同时听到头上有某个东西“咻”地一声划空而过,击中了什么。
贝莱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地揪着一条露出地面的细树根,指甲深深陷入泥土中。
贝莱睁开眼睛(他一定没多久就醒来了),克罗丽莎正在远处斥责一个孩子,有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贝莱注意到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样有弦的东西,那孩子发现贝莱在注意他,立刻把目光移开。
贝莱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站起身,赫然发现背后的树干上插着一根亮晃晃的金属杆。他伸手去拔,杆子插得并不深,一下子就拔出来了。他看看杆头,但没有摸它。这个杆头钝钝的
,但是,如果他刚刚没有趴下,这个杆头还是能穿过他的身体。
他好不容易才抬起脚来向克罗丽莎挪近一步。他对着那个孩子大声喊:“喂,我在叫你!”
克罗丽莎回过身来,涨红了脸对贝莱说:“这是个意外,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这是什么?”
“是箭,只要把它搭在弓上,把弦拉紧,就可以射出去。”
“就像这样。”那个孩子一点儿也不羞愧地大声说着,又把一支箭射入空中,还大笑起来。他有着浅色的头发,他的动作很灵活。
“我会惩罚你的,现在,你给我走开!”克罗丽莎说。
“等一等!”贝莱叫道,“我要问他一些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他摸摸膝盖。他刚才倒下时膝盖被一块石头撞得有淤血了。
“毕克。”这个孩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毕克,你用那支箭来射我吗?”
“对。”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得到警告而及时避开的话,你会射伤我?”
毕克耸耸肩:“我本来就想射伤你。”
克罗丽莎急忙插口道:“贝莱,你先让我解释一下。我们鼓励孩子们射箭,因为这种运动不需要接触身体就能竞赛。我们常常让孩子以互相观看影像的形式举办这类活动。没想到,现在已经有一些孩子会对着机器人练习射箭了。他们觉得很好玩,而且又不会伤害到机器人。在这个孩子还没见到你之前,我是这里唯一的大人,他一定是把你当成机器人才会用箭射你的。”
贝莱仔细听完她的解释,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他那张长脸上的冷峻线条更深了。“毕克,你认为我是机器人吗?”他问。
“不,”这个孩子回答,“你是地球人。”
“好,你走吧。”
毕克转身吹着口哨跑了。贝莱面向旁边的机器人,问:“喂,那个孩子怎么知道我是地球人?他用箭射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他身边?”
“是的,主人。我告诉他你是地球人。”
“你有没有跟他说,地球人是什么样的人?”
“有,主人。”
“你怎么说的?”
“地球人是一种会孳生疾病的低等人类,不应该在索拉利世界出现,主人。”
“谁告诉你的?”
这个机器人默不作声。
贝莱问:“你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吗?”
“不知道,主人。这些是我记忆库里的资料。”
“所以你跟那个孩子说,我是个会孳生疾病的低等人类之后,他就立刻用箭射我。当时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本来要阻止的,主人。我不可能让人类受到伤害,即使这个人是地球人。可是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来不及阻止。”
“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是个地球人,不完全算是人类,因此在他行动时犹豫了一下?”
“不,我没有犹豫,主人。”他很平静地回答。
贝莱撇着嘴,神色凝重地想:这个机器人说的也许是实话。但他认为这正是一个关键。
他问:“当时你在那个孩子旁边干什么?”
“帮他拿箭,主人。”
“我可不可以看看箭?”
机器人走上前来,把十二支箭交到贝莱手中,贝莱小心翼翼地将原先射中树干的那支箭移到脚边,把它和手中的箭对照一番,才把箭还给机器人。
贝莱拾起地上的那支箭,问:“你为什么要给他这支箭?”
“不为什么,主人。他向我要箭,我就给他。这是我摸到的第一支箭。他四下寻找目标,发现你在那边,问我这个陌生人是谁,我向他解释——”
“我知道你怎么说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你给他的这支箭的羽毛是灰色的,其他的箭都是黑色的?”
这个机器人瞪着贝莱,没有回答。
贝莱问:“是你把这个孩子带到这边来的吗?”
“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主人。”
贝莱望望刚才这支箭所穿过的树缝,说:“这个孩子是不是这群孩子当中最好的射手?”
机器人低下头,说:“是的,主人。他是最好的射手。”
克罗丽莎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猜到的?”
“顺理成章。”贝莱讽刺道“请比较一下我手中的箭和其他的箭。只有这支灰羽毛的箭头看起来油油的。女士,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你了,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这支没射中我的箭是涂了毒药的。”
“不可能!”克罗丽莎叫道,“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
“玩也好,笑也罢,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你。这座培养中心有没有可以用来做实验的动物?把它抓来用箭戳几下,看它会怎么样。”
“可是为什么有人会——”
“我知道为什么,”贝莱厉声道,“问题是,谁?”
“没有人。”
贝莱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野蛮地把箭朝克罗丽莎扔过去,克罗丽莎望着那支箭掉落在地。
“捡起来!”贝莱吼道,“除非你想实验看看,不然就把它给毁了。难道你还要让它留在那里刺伤孩子,制造意外?”
克罗丽莎连忙捡起箭,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它。
贝莱跑向建筑物最近的一个入口。克罗丽莎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支箭,跟在他后面进去。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又一个关系人
回到屋内,贝莱觉得自己镇定了许多。“是谁把毒药涂在箭上的?”他质问。
“我根本无法想像。”
“我想,这不可能是那个孩子自己涂的。你有没有办法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我们可以查纪录。”克罗丽莎面露忧色。
“那你们的确保存了孩子父母的纪录?”
“为了分析基因,我们必须保存这种纪录。”
“孩子会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吗?”
“永远不会知道。”克罗丽莎肯定地说。
“他有没有办法查出来?”
“要查就得进入纪录室,但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有个成年人来到此地,想知道他的孩子是哪一个——”
克罗丽莎红着脸说:“几乎不可能。”
“我说的是假定。假设有人向你问起,你会回答吗?”
“我不知道。一个人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谁并不违法,只是在习俗上,我们不会这么做。”
“你究竟会不会告诉他?”
“我会尽量避免说出来。如果是达尔曼博士就肯定不会说。他认为只有在分析基因时才需要知道亲子关系。在他之前,这里也许管理得没那么严格……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有什么动机要杀我。我认为,只有经由父母指使,他才会干这种事。”
“这实在太可怕了。”克罗丽莎由于心慌意乱,第一次和贝莱靠得那么近,她甚至向他伸出一只手,“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呢?老板被人谋杀,连你也差点死于非命。在索拉利世界,我们根本没有理由要施暴,我们要什么有什么,因此也没有个人的野心。此外,我们没有亲属概念,所以也不存在家族的野心。我们都是基因健康的人。”她的脸突然一亮“等等,这支箭不可能涂了毒药。我不该被你说服而相信它有毒。”
“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
“因为和毕克在一起的机器人绝不会让他玩毒药的,机器人不可能会做出令人类受到伤害的事。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很明确地有所规限。”
贝莱说:“哦,是吗?第一法则……它的规限究竟……”
克罗丽莎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没什么。你只要测试一下这支箭,就会发现上面的确有毒。”贝莱对这个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他肯定箭上有毒,百分之百确定。“你仍然认为是达尔曼太太杀了她丈夫?”他问。
“只有她在现场。”
“哦。可是我刚刚差点成为箭下亡魂时,唯一在现场的成年人也只有你。”
“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克罗丽莎叫道。
“也许吧。说不定达尔曼太太也是无辜的。我可以借用你的影像显现机吗?”
“可以,当然可以。”
贝莱打算要观看的人并不是格娜狄亚。但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找格娜狄亚·达尔曼。”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机器人一声不吭,奉命行事。贝莱望着机器人操作影像联络装置,他对自己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又惊讶又疑惑。
是不是因为刚刚提到这个人的缘故?还是因为上次他和她以影像会面时,曾令她发脾气的关系?又或者,是因为他看粗率丑陋的克罗丽莎看得太久了,得看看格娜狄亚来平衡一下视觉上的痛苦?
他告诉自己,老天,有时候人还真要懂得随机应变。
格娜狄亚几乎立刻出现在他眼前。她坐在一张靠背很直的大椅子里,显得十分娇小无力。她的头发向后盘成一个松松的发髻,耳朵上戴了副看起来好像镶了钻石的长耳环,身上穿了件样式简单的紧身洋装。
她低声道:“很高兴你和我联络,伊利亚。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
“早安,格娜狄亚。”贝莱不知道格娜狄亚那边现在是下午还是傍晚,他也无法从她的服装看出来是什么时候,“找我有事吗?”
“我想为我上次和你见面发脾气的事道歉。奥利瓦先生也在找你,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取得联系。”
贝莱脑中浮起丹尼尔被机器人盯得死死的模样,几乎笑了出来。他说:“没关系。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和你见面。”
“好哇,如果——你说‘见’面?”
“亲自见面。”贝莱严肃地说。
格娜狄亚睁大眼睛,紧紧抓着椅子的塑胶扶手:“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吗?”
“我需要这么做。”
“我不认为——”
“你允许吗?”
她移开视线,问:“有绝对的必要吗?”
“是的。不过我得先去见另外一个人。你跟我说过,你丈夫对机器人很有兴趣,别人也跟我提过这一点,可是,你丈夫并不是机器人学专家,我说的没错吧?”
“那不是他的专业,伊利亚。”她依然避着他的目光。
“但是他和一个机器人学专家一起工作,对不对?”
“约丹·李比。”她立刻说,“我的好朋友。”
“噢?”贝莱提高嗓门。
格娜狄亚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我不应该这么说?”
“只要是事实,有什么不应该?”
“我老是害怕我会说出一些让我显得好像——当每个人都认定你做了某件事情时,你不知道,那种感觉……”
“别紧张。那个李比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噢,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就住在附近吧,我们以影像会面所耗费的能源几近于零,所以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以自由行动的方式会面。我们总是——我们以前总是在一起散步。”
“原来你能够和别人一起散步。”
格娜狄亚的脸红了:“我说的是以影像一起散步。哦,难怪,我一直忘了你是地球人。所谓‘自由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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