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到了地板上;然后他示意哈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拉里也在自己的书桌后坐下:“我当然记得你,天人课嘛。不过提那干吗?你不是呱啦啦的主人,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吗?”
我可不是什么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抱歉,刚才没想到那么多。我今天来是为了呱啦啦的事。希望你能给我些建议。”
“啊!”藤山露出他有名的大嘴蝌蚪式笑容,看上去既天真无邪又阴险狡猾,“那你可来对地方了。要说建议,我这儿可多着呢。对了,我听说你退学去了旅游局?”
哈米德耸耸肩,尽量不显出为自己辩护的神情:“唔,没错。因为当时我已经是高年级学生了,而且我对美国思想与文学的了解比大多数毕业生还多……再说,旅行团再待半年就走,谁知道下一个旅行团什么时候能来?凡是我们有的,他们又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我们都带他们去看了。说实话,就连咱们没有的,也摆出个样子,让他们看了。要想碰上下个旅行团,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
“嗯,嗯。”
①鲁布·戈德堡:RubeGoldberg(1883~1970),美国卡通画家,他笔下的人物喜欢用复杂的发明来完成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例如,一个剥鸡蛋壳的机器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拿起晨报时就会牵动一条打开鸟笼的线,鸟被放出来,顺着鸟食走向一个平台。鸟从平台摔到一罐水上,水罐撞到手枪上,使手枪开火。猴子被枪声吓得把头撞在剃须刀把上,剃须刀切入鸡蛋,打开蛋壳,最后让鸡蛋落入一个小圆碟里。
“无论如何,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认识几乎半数游客。可是……”整个中美星有一千万人口,其中至少十分之一都做着飞到界区之外的美梦;在这十分之一里头,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爬行界,进入一个横跨上千个世界的文明。十年前,中美就得知了现在这个旅行团即将降临这个世界的消息。哈米德从那时起就开始作准备,希望能凭一技之长弄到去外头的资格。十年,等于他哈米德的半辈子,等于他摆脱数学之后的全部时间。
还有无数人像他一样卖命。过去十年,星球上每一个美国思想与文学系都快给挤爆了。幕后的勾当还远远不止这些。政府和一些大公司各有各的秘密方案,而普通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有几打人甘冒大风险,把宝押在一般认为外头的人不会感兴趣的东西上。这里头有些人真是傻得可以:他们把目标定在成为世界顶尖运动员、象棋大师什么的身上。其实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在飞跃界的无数人口中,这儿的高手连九流都算不上。不,真想搭便车,你得拿出点儿在本界区外显得稀奇的玩意儿。选择不多,基本上只能从地球老家的角度着手——至于具体方式,那可就另人大开眼界了。比如吉莉·温博格,学的也是美国思想与文学课,挺聪明,但算不上了不起的天才。等旅行团抵达轨道,她绕过旅游局,告诉游客们说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啦啦队长,还是个专做大人物买卖的高级妓女。这策略不少人都用过,男女都有,但其他人没吉莉这么直接,也就没她成功:她靠这法子赚到了进入飞跃界的机票。最搞笑的是,资助她离开中美的是旅行团里少数几个非人类成员之一,一只从罗斯林马尔星来的虫子,那家伙在有氧环境下连一秒钟也活不了。
“我猜我跟其中三个游客关系不错,但至少有五个导游比我干得更好。而且,你知道,那些游客又复活了四个最初乘‘中美号’从地球来的人。只要这四个人自己愿意,游客肯定会带他们走。”这些男男女女在地球度过了他们的幼年和青年时代,接着用了两万年,跨越了两千光年的距离,来到这个星球。看起来,中美已经没什么其他东西可供出口了,“要是他们过几年再来就好了,等我毕业之后……那时或许我已经搞出点儿名堂来了。”
拉里打断了他的自怜自伤:“你从没想过用呱啦啦来吸引那些游客的注意吗?”
“想过几次。”哈米德瞟了一眼蜷在自己脚边的那团毛球。呱呱太安静了。
拉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别担心,它正摆弄那些超声波图象仪呢。”他指了指哈米德身后那排仪器,上头有道紫色的亮光,在一些看不见的隔断之间蹦来蹦去。
哈姆笑了,“待会儿想让它出去可得费劲了。”他公寓里有几个超声波扩音器,但呱呱难得有机会玩一把高清晰超声波设备,“没错。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他们会对呱呱感兴趣,我还告诉他们我是它的训兽师。可他们一看出它不是从地球来的就完全失去了兴趣……教授,那些家伙简直有毛病!你把高界区弄来的宝贝砸在他们头上,他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给他们猫王翻唱布鲁斯·斯普林斯廷的歌,他们却肯在塞勒涅上修个太空基地作交换!”
拉里只是微微一笑。当某个学生说话不经大脑,在学术上自掘坟墓时,他总这么笑。这表情让哈米德冷静下来。“唔,我明白,有时候,他们怪得有道理。”高级界区的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中美感兴趣。这里困处爬行界之内足足九光年。中美的科技不过是些老古董;而且,考虑到他们所处的位置,中美永远别想发展出有竞争力的技术。哈米德这个倒霉的星球只有一张好牌:它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而且这儿的人是最早从地球出发的殖民者之一。这趟悲剧性的航行持续了两万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地球早已成了大多数人类心目中的传奇。
在飞跃界,已知存在着类人智能生命的恒星系有上百万之多,大部分多少能够进行适时通讯。在这片汪洋大海里,人类不过是一朵小浪花——大概占据着四千个世界。而即使在这四千个人类世界里头,对爬行界里一个第一代地球殖民地的兴趣也几乎为零。不过基数这么大,这点儿兴趣也已经够了:总能找到一些甘愿在爬行界飞上二十年的家伙,例如几个有钱的怪人,或者某个历史基金会,某个宗教运动什么的。所以说,中美真该为这一小群呆子的存在感谢上帝。过去的一百年里,除了偶尔有几艘商船外,只有两个旅行团光临过中美。那几次贸易给中美的生活水准带来了实质性的进展,但对于包括哈米德在内的很多人来说,它们的意义绝不仅止于此:它们几乎是中美人了解外面情况的惟一途径。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两百个人成功上演胜利大逃亡,去了飞跃界。最早出去的是政府职员和身负政府任务的科学家。对这些人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所有离开的人中,只有五个人最后又回到中美。拉里·藤山和侯赛因·汤普森都名列其中。
“是啊,我猜我早知道他们都是些怪人。可看看他们,大多数甚至不想知道咱们的表演是不是精确。我们煞有介事地要模拟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给他们看。可咱俩都明白那时的美国是什么样子:重工业全都已经搬到地球的空间轨道上,北美挤着五亿人口。我们在这儿弄得最多是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说不定比那更早些。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搞明白地球的历史。但除了几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之外,他们连年代是不是正确都不怎么在乎。似乎只要来这儿跟我们在一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拉里张开嘴,好像准备发表点儿什么意见;不过最后他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他的许多格言之一就是“要是你不能自己弄明白,那你无论如何都别想弄明白”。)
“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你发现呱啦啦的用处了?”
“是那只负责整个旅行团的虫子,他刚刚通知我说有人想买它。那家伙平时总爱讨价还价,他——等等,你很了解他,对吧?奇怪的是,这次他报了个一口价:他负责付钱给联邦,再送我去罗斯林马尔,”罗斯林马尔是飞跃界离这儿最近的文明,“还外加些超光速飞行特权什么的。”
“所以你准备同你的宠物吻别了?”
“差不多吧。我跟他们说他们需要人照顾呱呱:那个人当然就是我。顺便说一句,这也不全是谎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没我协助,呱呱肯定不会接受其他人。但他们对此毫无兴趣。你看,虫子说没人会伤害呱呱,但是……你相信他吗?”
“啊,那只虫子的黏液基本上还是挺干净的,我敢肯定他没听说有人想对呱啦啦不利……他还挺正直,一定会先对买主的背景作点儿调查。他告诉你买主是谁了吗?”
“一个叫拉芙娜&尖爪的人,嗯,这可能不是人名,我也不清楚。”他递给拉里一张写着出价的薄纸,上头还有拉芙娜&尖爪的标志:看上去像一只挺漂亮的爪子,“这个名字不在游客名单里。”
拉里点点头,把纸上的内容输入平板显示器。“我知道。嗯,让我看看……”他在显示器上捣鼓了一通。平板显示器被设置成教学模式,两面都能看到图像。哈米德发现拉里正在搜索联邦内部网络。拉里扬起眉毛,“啊哈!拉芙娜&尖爪上星期刚刚抵达,根本不是旅行团的一部分。”
“一个独自行动的贸易商……”
“没那么简单。他们的飞船待在朱庇特后头——这是虫子要求的。联邦太空网拍了些照片。”显示器上出现一张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艘长长的蜂腰状飞船,看上去是本界区之外的标准技术。但那上头有些古怪的鳍状物,几乎像是滑翔机的机翼。拉里输入了些算法,图像变得清晰起来,“唔,看看这些鳍的纵横比。这家伙装备着高性能的超光速飞行设备。在下头这儿当然毫无用处,但在很多很多地方可都是抢手货呢……”拉里吹起了口哨,是《噩梦华尔兹》中的几个小节,“我想这是个高级贸易商。”
来自超限界的人。
在中美,几乎每所大学都成立了天人研究系:自从那五个人返回中美时起,这就成了流行。但多数人把这当成个笑话。天人系基本上是宗教学的私生子,实际上搞的是天文学或者计算机。大家把所有夸夸其谈、不称职的家伙都往这儿塞。安·阿伯的上界系是懒虫拉里成立的——而且在大部分上课时间里,他都在雄辩地论证其虚假性。想想看,在飞跃界的脚底下猜测飞跃界头顶有些什么东西!连那些游客都回避这个话题。超限界是存在的——也许它包括宇宙的大部分空间——不过那可是个棘手、危险而又模糊的东西。拉里曾说过,超限界的存在是飞跃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但所有关于超限界的理论都是些靠不住的道听途说。拉里声称,他把天人研究提升到了看手相的层次,这是最让他自豪的事情之一。
可现在……这个贸易商显然经常深入天人的地盘。要是政府没有封锁消息,它绝对会让旅行团黯然失色。而这家伙就是呱呱的买主。哈米德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宠物。“你……你觉得船上有天人吗?”一个钟头以前,他还在为可能要跟呱呱分开伤心呢,可跟这个情况相比,那点儿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有那么几秒钟,他还以为拉里会耸耸肩,回避这个问题。但老家伙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关于天人的知识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是正确的,那就是:天人在这么深的地方根本无法思考。就算是在飞跃界,他们也会解体、死亡。一句话,只有死路一条。我认为拉芙娜&尖爪是类人智慧生命,但它很可能比一股来自上界的人危险得多……它的那些招数,那些装备……”拉里声音越来越小,现在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桌上那个四十厘米的雕像上。那东西泛着绿光,像是用一整块无瑕的绿玉雕成的。等等,绿色?刚才那玩意儿不是黑色的吗?
拉里忽地把眼睛转向哈米德:“祝贺你,你的麻烦比你想像的还要有趣得多。说说看,为什么一个外来者,而且是个高级贸易商会想买呱呱呢?”
“……唔,它这个品种肯定很少见。我跟不少游客谈过,他们谁也认不出呱呱到底属于什么种族。”
懒虫拉里点了点头。太空可不是个小地方,呱呱说不定来自爬行界的另一个星球。
“它小的时候,很多人都研究过它。你也看过那些文章。它的大脑跟黑猩猩差不多大,但大部分都用在震膜上,还有处理它听到的声音。有人说它是语音功能的终极形式:全是嘴,没有心。”
“啊!就像一个学生!”
哈米德对这种拉里式的嘲讽置之不理。“看这个。”他拍拍呱呱的肩膀。
肯定是被超声波仪器迷住了,它的反应很慢。最后,它抬起头问:“干吗?”年轻女人的声音,语调也很正常。
“有些人觉得它不过是只鹦鹉。它录音回放的本事比高保真录音机还棒。但它也有自己喜欢的句子,说这些句子时还常常使用不同的声音——基本上都用得很得体……”哈米德指指靠在拉里脚边的电暖炉,“嘿,呱呱,那是什么东西?”呱呱把头向前伸,绕过桌角,眼睛盯着那些烧得红红的线圈。这个炉子和哈米德公寓里用的那种不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呱呱好奇地把头朝火光伸过去。太急了点儿,鼻子碰上了电炉的安全网,“烫!”它往后一跳,鼻子埋进脖子上的毛里,一只前腿还指着电炉,“烫!烫死了!”它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舔舔鼻子,“天啊!”它瞥了哈米德一眼,像在责备他,眼里还带着算计的神色。
“相信我,呱呱,我没想到你会碰那玩意儿……为这事儿,它肯定会报复我。它的幽默感只到打埋伏暗算我为止,但这方面,它执著得要命。”
“嗯,我还记得动物协会对它的研究报告。”藤山冲哈米德笑了,嘴咧得大大的。哈米德一直觉得拉里和呱呱脾气像极了,简直跟一家人似的。听了拉里两堂课以后,呱呱连咯咯的笑声都同那老头一样了。
拉里把电炉往后移了移,然后绕过桌子。他弯下腰,平视着呱呱的眼睛。现在他一副对呱呱关怀备至的样子。这种态度对他自己很有好处:’他眼前可是满嘴的尖牙,而且对方已经开始演奏《定时炸弹之歌》了。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了,呱呱闭上了嘴。“我真不敢相信,这里头没藏着类似人类的智慧。真的。我见过不少新生,刚开学的时候还不如它呢。一个没有智力的动物弄那么多声音出来干吗?”他伸手揉了揉呱呱的肩膀,“肩膀痛不,亲爱的?里头说不定会长出双手来吧。”
呱呱把头一扬:“我喜欢飞①。”
哈米德时常想起海因莱因小说里的场景;地球老家的科幻小说在美国思想与文学课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如果呱呱的岁数还小,它准会在成年前就死掉。它骨头里的钙和肌肉力量水平已经开始退化了,跟三十岁的人差不多。”
“嗯,是啊。我们知道它跟你一般大。”二十岁,“我猜,它也可能是某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一部分。但那种东西通常要么是大脑受损的天人,要么明显是些人造物体。”他回到桌前坐下,嘴里没腔没调地吹着口哨。哈米德在椅子里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来找拉里是想让他帮自己出点儿主意,结果却听到这么些事儿。没什么好吃惊的,拉里就是这样的人,“我们知道得太少,还得多打听点儿消息才行。”拉里说。
“唔,我猜我可以尽力从虫子那儿多挖些东西。但不知道怎么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