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就离开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妈妈的泪水也没能改变她的决
绝。
自从人类把这伙儿大脑袋抛弃后,卓丽丽总觉得老一辈科学家的敌意未免太
重。他们对大脑袋们目不暇接的发现和发明视而不见,如果不得不利用这些成果,
他们也闭口不提发现者的名字。地球科学委员会主席在一次科学年会上讲过:
“体育界经过两百年的奋斗,才把兴奋剂这个恶魔消灭,现在可以实现人与人的
公平竞争了。科学界也决不容许出现兴奋剂之类的东西。”不用明说,任何人都
能听出他的话意。
的确,大脑袋的智力与常人相比太过悬殊了!他们可以在一秒钟内用高密度
电讯输进一部大英百科全书的信息,他们的脑结构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透明式电
脑,或互相作透明式思维交流。如果不作严格的限制,那么以后的科学史上不会
再出现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类的敌意中,72个大脑袋沉默着离开了人类世界,在喜马拉雅雪山下建
立了自己的小圈子。在雪山周围,人类悄悄建立了几道严密的防线。
当然,对大脑袋的智力来说,这些防线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但人类倒是
有恃无恐的,最牢固的防线在于大脑袋社会内部———73个人中只有一个女的,
他们难以把大脑袋的阵营扩大。即使采用体外授精、单体克隆等方法,也还存在
一个根本问题:人造的脑结构尚不能嵌进遗传密码。所以,如果不能抢在死前在
遗传工程上取得突破,他们就只有悄悄走向灭亡了。
卓丽丽不满地看着爸爸,听到爸爸的决定后,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刻的嘲讽
:你们怎么能向素来鄙夷的大脑袋求助?你们的骄傲呢?
不过她隐忍未言。她知道这些话将是致老人于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长艰难地
继续说:“与‘混沌’相遇时,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这种情况只有大
脑袋能胜任。
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们同意派卞士其前往。毕竟地球也是他们的居留地,
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他解嘲地说。随后,他直视着女儿,
加重语气说道:”不过你务必记住,卞士其已不是七年前的纯情少男了,这些年
来,在大脑袋圈子里,对人类的敌意日甚一日。你必须多长一只眼睛。这样严酷
的任务本不该派你这样的生手,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卓丽丽冷冷地摇头,宇航局长毫不留情地说:“你不会猜不到的,我们要求
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一把盐。
她冷酷地反问:“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对视,喘着粗气。忽然宇航局长颓然坐下,用手遮住眼睛,喑哑
地说:“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
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
大的,孩子!”
在这一剎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和解地
依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丽丽,
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诚刚一岁。狮头鼻子,
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
点头允许。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意过早造成全球的
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
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哽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
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
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发疯似地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
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7 年没回家,它可一直没有忘记你呢。你若
在可视电话上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
人捎来的衣物,它嗅到你的味儿了!”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
高的光头颅排成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
酒井惠子——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
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
时代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
天石仅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阿姨倒是微笑着说:“一路顺
风。”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惠子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洒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再说
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
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
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微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
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暄的打
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
语!如今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过去的一丝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
说:“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 ,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两个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速
度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我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桔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
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邃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
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了无喜色,一直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
摇头:“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响尾蛇。”
卓太白忧郁地说:“我经常想到希腊神话中那头巨狼,万神之王宙斯也难以
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一会儿他说:“不仅是力量,
连他们的智力也已经超过宙斯。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宙
斯套上。”
飞船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 亿公里。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
那个蔚蓝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让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
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
天我一直在悉心照料他,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
是他小时候的爱物-—起了大作用。他死模死样的脸上开始有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那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顿,躺在
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一岁。一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
十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
门口迎接主人,无论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
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后来人们在那儿为它树了一块碑。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他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
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他就可以用思维同电脑自由交流。这
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统已十分完善,但无论怎样完善,终究
是“两者”之间的交流。对于大脑袋来说(我一直避免使用这三个字),电脑已
成为人脑的外延。
航行头一天,我为他详细介绍飞船的生活设施。我介绍了负压洗澡装置,告
诫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为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可能致命;告诉他解手时要把座
圈固定好,不要让它飞起来,在女士面前出丑。他默默听我介绍完,冷漠地说,
这些他已经知道了,主电脑中有宇航员训练软件,浏览一边对他只是一秒钟的小
劳作。我气极了,向他喊:“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扭过身,好长时间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语,满脸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
一种失意感悄悄叩击我的心扉时,我才悟到,我已恢复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
会像17岁那样挨着我的肩头轻轻抚慰。
天哪,我的旧情这么快就要死灰复燃么?
卓丽丽记完日记,旋上钛合金写字笔,不易察觉地苦笑一声。不,旧情并未
复燃。虽然那波感情的涟漪是真的,但把它记入日记中却另有目的——她想让汴
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
她的心猛一抖颤,回头瞪着卞士其。哪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
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
士其接触要害部位。但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
进行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大脑袋们仅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
行,其它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发事件。所
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
锁,以便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嗄声问:“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
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请卓丽丽小姐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卓丽丽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电脑屏幕上敲出飞船几天的轨迹。她马上看出
修改后的轨道参数更佳。看来是飞船升空前的准备工作太仓促,未能选准最佳轨
道。她难为情地笑了,耸耸肩,不再说话。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
良久,同仓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梳理头发。
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她聚精会神地同乱
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卓丽丽相处到十八岁,已是情
窦初开,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相当保守,他们之间并没有越界的举动。不过,
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
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
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
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太阳变成一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缩为微带
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公里的金字塔号仅是一只缓缓爬
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
混沌已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
边界,像一个幽灵,使人惊惕不安。
几天来他们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但混沌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
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
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真相,相机处理。但
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
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她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
一次。而且,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
能否完成人类托付给她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算,只有依赖于卞士
其的光速脑袋,别无它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漂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
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陪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
“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卓丽丽气恼地说:“明天我们很可能就
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昵地舔着女主人的
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目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请问你们的模拟人
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前额叶和下丘脑是主司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
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屑,他知道这是因为(人类)有求于他。
这会儿总算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便笑答:“没有淘汰吧。”
“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能否请先生屈尊把手伸过来?”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揽住姑娘的肩头,卓丽丽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
忽然汹涌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给她。
良久,卓丽丽抬起头,满面泪痕,强笑道:“让你见笑了,一时的软弱,你
别担心。”
卞士其怜悯地看着她。在少年时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总是把调皮
可爱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这会儿,这种兄长之情突然复活。卓丽丽斜眼看看全
景屏幕,混沌仍在飞速逼近,她忧心忡忡地说:“明天的降落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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