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么回事。”贝恩斯说。
“旧金山的物价高吗?这趟旅行我自己掏腰包。部长非常小气。”洛兹笑了起来。
“你可以根据汇率来安排吗?我估计你带的是德国银行的汇票。我建议你到萨姆森大街的东京银行去,在那儿兑换。”
“多谢啦。”洛兹说,“我就在旅馆里兑吧。”
火箭马上就要着陆了。现在贝恩斯可以看见飞机场、吊架、停车场,从城市延伸出来的高速公路、房屋……非常可爱的景象,他想。群山和水域,金门大桥上飘浮着几缕烟雾。
“下面那个庞然大物是什么?”洛兹问,“只做了一半的,朝一面开的。卫星发射中心?我看,日本还没有宇宙飞船吧。”
贝恩斯微微一笑说:“那是金芙蓉运动场。棒球场。”
洛兹笑出了声:“是吗?他们喜爱棒球。难以置信。为了消遣,打发时光,花钱的运动,他们已开始盖那么大的建筑……”
贝恩斯打断他说:“已经完工了。那是它永久性的造型。从一边开口。一个新建筑师设计的。他们以此为荣。”
“看上去,”洛兹盯着下面说,“它好像是犹太人设计的。”
贝恩斯盯着那个男人看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强烈地感受到德国人心里的不平衡气质,精神病特色。洛兹所说的实质意义是什么?那真是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吗?
“我希望不久我们能在旧金山再会,”火箭着陆时洛兹说,“没有一个同胞说说话,我会无所事事的。”
“我可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噢,是的,那倒是真的。但从人种来说,我们很近。从各方面来看都一样。”洛兹开始在座位上动起来,准备解开安全带。
我与这个人在人种上相近?贝恩斯犯了迷糊。亲密到了在各方面都一样的程度?那么在我身上也有那种精神病特色。我们生活在一个精神病的世界。疯子在当权。我们明白这一点有多久?面对这一点了吗?而我们有多少人明白这一点了?洛兹不明白。也许如果你知道自己精神错乱倒反而不是精神错乱了。或者最终你会变得神经错乱。要觉醒。我估计只有少数人会明白这一点。到处都是孤立的人。但是广大的民众……他们怎么想?所有这座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人,他们能想象得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心智健全的世界吗?抑或他们能猜测、能窥见这事实吗?
不过,他想,神经错乱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合法的定义。我的意思是什么?我感觉到它,看见它,但它是什么?
他想,那是他们要做的什么事,他们要成的什么事。那是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的人缺乏认识,他们意识不到他们对别人所做的一切,意识不到他们引起的或正在引起的毁灭。不是的,他想。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明白,我感觉得到,我直觉得到。但他们无端地残酷……是那么回事吗?不,上帝啊,他想。我闹不明白,搞不清楚。他们是否忽略了现实部分?是的。但还不止这些。那是他们的计划。对,他们的计划。征服行星,一如他们征服非洲,以及此前的欧洲和亚洲。是发了疯啦。
他们的观点,是全宇宙。不是这里一个人,那里一个孩子,都是个抽象概念:种族、土地、人民、国家、血液、荣誉。不是荣誉的人们而是荣誉本身的荣誉;抽象即真实,他们对现实视而不见。没有这些好人,他就是好人。这是他们的时空认识。他们看透了此时此地,进入了黑暗、深邃的极地,永恒。这是对生命的毁灭。因为最终将没有生命,曾经有过的只是太空中的尘埃,滚热的氢气,没有别的啦,而这一切又会来临。这是一次间隙,一个片刻。宇宙的进程在加紧,把生命碾碎,碾进花岗岩和沼气;车轮转向所有的生命。这都是暂时的。而他们——那些疯子一一迎合了花岗岩、尘埃、无生命的渴望,他们想援助大自然。
他心里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不是牺牲者。他们自视与上帝的力量等同,相信他们有神力。这是他们疯狂的根本。他们被某个原型征服了。他们的自我病态地扩展,以致他们说不出他们从哪儿开始,神性也不再起作用。那不是自大,不是骄傲,那是自我最终的膨胀——在他崇拜的与被崇拜的对象之间产生了混乱。人没有吞食上帝,而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所不能领会的是人的无能为力。我虚弱、渺小,对宇宙无足轻重。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不被觉察地活着。但为什么那样就很糟糕?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诸神注意到他们毁灭的是什么人,微不足道……
贝恩斯在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时说:“洛兹先生,我没对别人说城堡里的男人…048。JPG。TXT起过,我是个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兹可怜巴巴地望着。
“你不会明白的,”贝恩斯说,“因为我身体上没有像犹太人的地方,我的鼻子整了形,多油脂的粗毛孔变小了,颅骨的形状也变了。总之,从身体上发现不了我。我能够而且常常出入纳粹社会的高层圈子。谁也发现不了我。而且……”他停了下来。靠近点,离洛兹非常近,用只有对方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们还有许多人。你听见了吗?我们并没死。我们依然活着。我们隐形地活着。”
过了一阵儿洛兹结结巴巴地说:“安全局……”
“党卫军可以仔细检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可以去告发我。但我有非常高层的关系。他们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在柏林身居高位的犹太人。你的告发不起作用,而我马上就会告发你。还是通过这些关系网,你会发现你自己处于保护性的监视之中。”他笑笑,点点头,沿着飞船的通道走下去,撇下洛兹,汇入其他的旅客之中。
大家都步下舷梯,踏上了寒风凛冽的机场。实际上,贝恩斯发现自己再一次靠近了洛兹。
“其实,”贝恩斯走到洛兹身边说,“我不喜欢你的样子,洛兹先生,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将告发你。”他把洛兹撇在后面大步走开了。
在远远的机场尽头,在中央大厅的人口处,一大群人在那儿等着。乘客的亲戚、朋友,有些人在招手,微笑着,张望着,焦急的面孔在搜寻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日本男子,穿着入时的英式外套,典型的牛津装束,圆顶黑礼帽,站在稍靠前一点,旁边站着个年轻的日本人。在他们的外套翻领上别着帝国政府太平洋高级商团的徽章。是他,贝恩斯先生看出来是塔格米先生亲自来接。
日本人迎上前来招呼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的头踌躇地歪斜着。
“晚上好,塔格米先生。”贝恩斯先生说着伸出了手。他们握了握手,鞠躬致礼。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笑吟吟地哈腰致敬。
“在这空旷的机场有点冷,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们乘商团的直升机作进城的旅行。这样行吗?你是否要用车什么的?”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面孔。
“我们立刻就出发,”贝恩斯说,“我想到旅馆去办理登记手续。那么,我的行李……”
“佐治男先生会照看的。”塔格米先生说,“他随后就来。你瞧,先生,在那头差不多要花上一个钟头等在传送带前认行李。比你的旅行时间还要长些。”
佐治男先生赞同地微笑着。
“没关系。”贝恩斯说。
塔格米先生说:“先生,我有件礼物贿赂你。”
“你说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赢得你赞许的态度。”塔格米先生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在美国可以买得到的最好的工艺品中选购出来的。”他递上了盒子。
“好的,”贝恩斯说,“多谢啦。”他接住了盒子。
“整个下午有关的雇员都去挑选了。”塔格米先生说,“这是行将消失的旧美国文化最可信的东西,稀罕的人工制品,带有过去的宁静生活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米老鼠手表,底下托着块黑丝绒。
塔格米先生是在和他开玩笑吗?他抬眼看看塔格米先生紧张、关切的面孔。不,不是开玩笑。“非常感谢你,”贝恩斯说,“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米老鼠表如今在全世界只有几块,或许十块吧,权威的1938年造。”塔格米边说边揣摩对方,贝恩斯的反应、欣赏使塔格米乐不可支。“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收藏家有这玩艺,先生。”
他们走进了航空终点站,一道登上了舷梯。
先生跟在他们后面说:“春雨落下来,落在屋顶上,吸进孩子的小布球……”
“他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塔格米先生。
“古老的民谣,”塔格米先生说,“德川幕府中时期的。”
第四章
弗兰克·弗林克目送着他的前任老板怀丹·马特森沿着走廊摇摇摆摆地走进怀·马公司的工作车间。
他暗自琢磨,真是怪事,怀丹·马特森不像一个工厂老板,倒像个经常在娱乐厅鬼混的游民,一个酒鬼,刚洗完澡,修了脸,理了发,穿着身新衣服,服过维生素,揣着仅有的五个美元闯入世界寻找新生活。老头个头矮小,神情紧张,秉性狡诈,惯于迎合。在他眼里似乎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比他强壮。因此他得讨好他们。他的态度似乎告诉你“他们都想挤兑我”。
其实老怀丹很有实力。在许多企业、证券交易和房地产买卖中,他都有控股权,此外还有怀·马公司的工厂。
弗林克紧跟着,推开了进人工作车间的金属大门,里面机器轰鸣,尘屑飞扬,工人们正忙于工作,老头儿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弗林克加快步伐朝他走去的地方赶去。
“喂,怀·马先生。”他叫道。
老头儿在车间工头埃迪·麦卡锡的身边停下来。他俩都看着弗林克朝他们走来。怀丹·马特森不安地舔舔嘴唇说:“对不起,弗兰克,我无法让你再回来啦。我已经雇了别人来接替你的工作,据你所说,我想你是不会回来的。”老头又小又圆的眼睛眨巴着。
其实,弗兰克很清楚,那差不多是老头子惯用的伎俩,含糊其词,骨子里的玩艺儿。
弗林克坚定而且毫不含糊地说:“我来拿工具,没别的目的。”他非常高兴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吧,让我想想。”怀·马咕哝着,一扯到弗林克的工具,显然他头脑又迷糊了,对埃迪·麦卡锡说,“这样吧,在你的车间里,埃迪,把弗林克安排一下。我还有事,”他看看怀表说,“听着,埃迪,呆会儿我要商议一下货运清单,我得走了。”他拍拍埃迪·麦卡锡,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忙走掉了。
撇下埃迪·麦卡锡和弗林克站在一边。
过了一会麦卡锡说:“你来把工具要回去了。”
“是的。”弗林克说。
“我为你昨天说的话感到自豪。”
“我也一样,”弗林克沮丧而又绝望地说,“你知道我根本无法解决那个问题。”过去他俩经常讨论一些问题。
麦卡锡说:“这我不知道,在西海岸你操作皮线电缆机和其他人一样棒,我曾见过你5分钟内做出一个零件——除了焊接——包括磨边、抛光。”
“我从未说我会焊接。”弗林克说。
“你想过自己开业吗?”
弗林克感到吃惊,结结巴巴地说:“开什么业?”
“珠宝。”
“哦,上帝!”
定做,做原件,不必做买卖。”麦卡锡招呼他到车间另一角落,远离噪音,“大约2000元你就可以建一个地下室或是汽车间似的车间,我曾一度设计过耳环和手镯,记得吗——还是地道的现代产品呢。”他拿出草图,慢慢地细心地画将起来。
弗林克在他身后看着他画出一个线条流畅的手镯图案。“有市场吗?”他所见过的都是传统——甚至很独特的——过去留下来的玩艺。“没人想要现代的美国货,战争以来,根本没有那东西。”
“打开市场嘛!”麦卡锡扮个鬼脸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来经营?”
“拿到零售商店,像那个……叫什么来着?在蒙特戈梅里街那家大的豪华工艺品商场。”
“美国手工工艺品商场。”弗林克说。他从来没有进过如此时髦昂贵的商店,美国人很少光顾,惟有有钱的日本人到这样的商店买东西。 。
“你知道零售商喜欢卖什么吗?”麦卡锡说,“你知道他们怎样发财?他们卖从新墨西哥搞来的印第安人制造的银扣带,还有些拙劣的旅游品,还有些地方艺术品,诸如此类。”
弗林克打量麦卡锡良久。“我知道他们还卖别的,”他最后又说,“你也这样干?”
“是的。”麦卡锡说。
他俩相互非常了解,因为他们直接打交道多年。
怀·马公司是家合法注册的企业,生产锻铁楼梯、铁栅栏、铁炉,还有新建筑、新套房的饰件,全部按标准设计,大批量生产。比如说,一座拥有四十间套房的大楼,同样的饰件可以连续生产40个出来。显而易见,怀一马公司就是一座铸造工厂。但除此之外,公司仍然维持其他业务,这些业务是真正赚钱的。
怀,马公司利用各种精密的工具、材料、机器,源源不断地造出战前美国工艺品的赝品。这些赝品制作精良,然后流入艺术品批发市场,与美国各地收集来的真正工艺品混在一起,正如集邮与集钱币一样,人们没法测算赝品所占的比例,没有人理会,尤其是商人和收藏家。
弗林克走的时候还留了把做了一半的开拓时期的自动左轮手枪。在工作凳上,他自己做的模子浇铸出来,由于内战和开拓时期的小型武器有大量的市场,所以怀·马公司得以销售的所有武器只有弗林克才造得出来,那可是弗林克的专长。
弗林克慢慢走到凳边,拿起粗糙的手枪推弹杆。还需三天这把枪就可以完工。是的,他认为这是把得意之作,惟有行家才能鉴别……而日本收藏家不具有这方面的能力,又没有辨别标准和检测的办法。
实际上,就他所知,他们当中还没有谁想到过,在西海岸商店出售的这种历史上的工艺品是不是真的。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问……到那时假货冲击市场棚5怕卖真货也会破产。根据格雷沙姆规律,假货会损害真货的价值。而且无疑这一行为会导致市场调查的流产,其结果却皆大欢喜。各个城市的商家都制造艺术品,他们从中获利。批发商将货推出去,零售商把货陈列出来销售。收藏家愉快地掏钱买东西回家,得以在同事、朋友和情妇面前炫耀一番。
正如战后假钞问题没出来,一切都好。直到清账的那一天,没有人受伤害。接下来,每个人都同样地完蛋。但与此同时,大家闭口不谈此事,甚至那些靠制造假货为生的人也不谈。他们一门心思干他们自己的,一直关注着技术问题。
“你搞原件设计多久啦?”麦卡锡问。
弗林克耸耸肩说:“有些年,我可以复制得相当真,但是……”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看你已经接受了纳粹的观点:犹太人不能创作,他们只能模仿,还有推销,做经纪人。”他冷酷地盯着弗林克。
“也许如此。”弗林克说。
“试一试,搞些原件设计。要么直接画在金属上,像小孩样做着玩玩。”
“不。”弗林克说。
“你没有信心,”麦卡锡说,“你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对吗?太糟了,因为我知道你能做好。”他从工作凳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