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酒吧一片沉寂,大家都把视线转移到此人身上。他径直来到吧台一侧的凳上坐下,然后开始点酒。
从模样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外星人,而他也确实来自外太空,而且似乎具有某种超能力。
他喝酒的方式极其怪异。调酒用的各种品牌的基酒大致依类摆放在三层架子上,他从顶层开始,自右往左每瓶酒都要了一小杯。他把酒直接喝下去,并且一杯接着一杯,话也不说一句,似乎一门心事都放在了酒上。
只有点酒时他才说话。
除了一只手露在外面,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被遮蔽得严严实实,而这只手看起来就像是小鸡的爪子,只是更大一些罢了。上面的关节一块一块地鼓起来,手上的皮肤显得很有弹性,指头有五个而不是四个。
酒吧打烊时,第一层架子上的酒只剩下四瓶没有被僧侣喝掉。他用一张张一元的钞票把账结清,然后就离开了,步态沉稳,衣摆还是刚好拖曳在地板上。
作为一个行家里手,我敢保证他很清醒,酒精根本没对他产生任何作用。
“莫里斯,”我说道,“他妈的星期一晚上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一个僧侣闯到好莱坞的酒吧干吗呀?我还以为他们都待在纽约呢。”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哦?”
“要不是昨天的早报报道了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他来到了西海岸。你没看到多少记者,是因为我们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弗雷泽,昨晚我去酒吧是为了询问你,但看到僧侣已经坐在那里后,我又改变了主意。”
“询问我?为什么?我卖酒给他喝有错吗?”
“好,我们就从这事谈起。你不怕酒精可能把僧侣害死吗?”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吗?”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我才卖给他的。那些僧侣行事诡秘,我们不可能对他们非常了解。我们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更不用说了解他们的体质如何了。所以如果酒真能给僧侣带来什么危害,他们该自己当心才是。出了问题自己找药吃去。”
“听起来有道理。”
“谢谢。”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莫里斯说道,“我们对僧侣了解得太少了。要不是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哦?”我只在一个月前才开始看到有关他们的报道。
“要不是两年前天文学家朝向人马座方向,研究那里新近出现的一颗新星,我们还不会那么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天文学家不多久就发现了僧侣们的星际飞船,而那时他们的那艘飞船已经进入冥王星的轨道了。
“这一年多来,僧侣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联络。两个礼拜之前,他们进入了月球轨道。据我们所知,那些僧侣只有一艘星际飞船,轨道飞船①也只有一艘。两个星期以来,一艘飞船就停靠在曼哈顿岛周围的海域中——去联合国大厦非常方便。飞船的乘客应该就是那些僧侣。
【①这是僧侣登上地球的交通工具,他们要离开地球时,便驾驶它返回到仍停留在冥王星轨道里的星际飞船中。】
“弗雷泽先生,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到你酒吧的那个僧侣是怎样来到西海岸的!你讲的任何东西都有助于我们弄清楚许多问题。
那两个晚上你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我咧嘴笑了,“僧侣会有什么异常?”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我的意思,然后也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指的是他不同于其他僧侣的行为。”
“哦。”我试着把精神集中起来,但始料不及的是这样一来,我脑中立刻产生了一阵嗡嗡声,大事小事纷至沓来,试图组合成一个整体。
这时,我听见莫里斯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随便谈谈。星期二僧侣又来了,大概是什么时间?”
“大概是四点半。他带来了一盒——药片——核糖核酸……”
集中精神也没用。一下子涌入脑中的东西太多,又都毫无瓜葛。我知道外星人穿的衣服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原理与用途;我知道僧侣和酒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五原色”,没有人看过这些颜色,一想到它们就会使我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刺过似的,什么都看不见,要过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莫里斯紧盯着我,一脸的焦急。“发生了什么事?你生病了吗?”
“你随便问吧。”我的声音高亢而古怪,并且大笑不止——这使我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僧侣有四肢,全部当作手用,手指背部都长有老茧。莫里斯,我知道每只手、每根手指的具体名称。我知道一个僧侣有多少只眼睛——一只!他整个头颅只有一只耳朵,僧侣的语言中没有‘耳朵’这个词,他们倒是有许多医学专业术语用来称呼大脑颞叶间的‘共鸣腔’。”
“你看起来晕乎乎的。弗雷泽,你自己没喝酒吧?”
“我清醒得很。我的脑袋里像安了一个指南针,方向感绝对一流。可能是药片发挥作用了,莫里斯。”
“药片?”莫里斯的耳朵小而方正,因此可能不够灵敏。莫里斯没听清,我自己却很清楚。
“他有一个盒子,装满了——‘教育药片’的样品……”
“放轻松些!”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以使我平静下来,“不要紧张,你从头开始讲,我去煮些咖啡。”
“好的。”我突然觉得“咖啡”这个词听起来非常悦耳,“咖啡壶已经准备好了,把电源插上就行。
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咖啡壶放置妥当。”
我的公寓逼仄,卧室兼作起居室,一道墙壁把它与小厨房隔开。莫里斯绕过这道隔墙就不见人影了,只有他的声音飘了回来——“从头开始讲。他星期二晚上又来了。”
“他星期二晚上又来了。”我重复了一遍。
“嗨,咖啡已经煮好了,你一定是在睡梦中把电源插好的吧。接着说。”
“上次第一层酒架上不是还剩下四瓶酒他还没喝过吗?那晚他就从这四瓶酒开始喝起。我打保票他一点儿没醉,而且清醒得很。他说话时并没有走调……”
他说话没有走调,是因为他的话语只是耳语,声调太低难于分辨。他的翻译装置说出的话像机器语言,就是用录制下来的人声把一个个字凑合在一起,并且语速很慢,小心翼翼的。
这会儿僧侣已经喝了五杯用黑麦威士忌、波旁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以及几种味甜性烈的利口酒调制成的混合酒。现在他正品味着各个品牌的伏特加。
这时,我鼓起勇气问他这是在干吗。
他作了解释。僧侣的星际飞船在从事商业活动——到一系列星球上去进行商品贸易。他是这个集团的样品检验员,他来这里是想检验酒合不合口味。
其中有一些他非常喜欢的,很可能会大量定购,但为方便储藏,还得把它们冻干,复原时只需兑上酒精和水就行了。
“你没必要把这些伏特加都尝遍,”我告诉他,“伏特加不过就是水和酒精的混合物。”
他对我表示感谢。
“大多数杜松子酒也是这样,只是所用原料有些不同罢了。”我把四种杜松子酒并排摆在他面前。一种是添加利杜松子酒①,一种是必须像利口酒那样进行冷藏的荷兰杜松子酒,另外两种都是相当普通的产品。我把这些酒递给他后就忙着给其他客人调酒去了。
【①添加利杜松子酒是杜松子酒中的极品名酿,浑厚香洌,具有独特的杜松子酒的香味及其他香草配料。】
我原以为今晚酒吧会人满为患,因为消息一定早就传扬开了——“去‘长勺’喝酒能看到外星人!”
但事与愿违,酒吧一半的座位都是空的。露易丝照顾这么少的来客,显然游刃有余。
我为露易丝感到骄傲。像昨晚一样,她今晚表现得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连那些顾客都受到了感染,从他们的表情中我几乎能猜出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们喜欢在喝酒的时候享有自己的隐私,外星人同样有这个权利。”
刚看到外星人时,露易丝的眼睛都瞪圆了,而现在却显得满不在乎,两相比较真是有趣。
僧侣品尝完杜松子酒后,对我说:“我关心的是酒里的挥发性成分,有一些酒在浓缩后就变味了。”
我告诉他这很正常。我又问道:“你们购买货物是怎样付账的呢?”
“用知识。”
“这交易划得来。是什么样的知识呢?”
僧侣把手伸进长袍,拿出一个扁平的箱子,把它打开。我看见里面装满了药片,其中许多一模一样的药片统一放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瓶里,它们小小的,粉红色,呈三角形。但箱里多数药片都又大又圆,颜色各异;并且一粒粒分开包装,各贴有一枚标签,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僧侣文。
没有两个标签是一样的,有一些符号显得复杂无比。
“这些就是知识。”僧侣说道。
我“哦”了一声,怀疑他是不是在开我的玩笑。
外星人也有幽默感,对吧?我也没办法断定他是不是在撒谎。
“某种复杂的有机分子与记忆有很大的关系,”
僧侣说道,“那就是核糖核酸。它存在和活跃于大多数有机生物的神经系统中。你想学习我的语言吗?”
我点了点头。
他拿出一粒药片,撕开包装纸,那像玻璃纸似的包装飘到了吧台上。他把药片放到我的手里,“你必须快些把它吞下去!没有了包装,空气很快会把它毁坏的。”
这粒药片看上去就像一个靶子,上面满是红绿相间的圆环。我把它吞下去的时候,喉咙都被堵住了。
“你一定是疯了。”比尔·莫里斯很是惊讶。
“现在想来我也感到心有余悸。但是仔细一想,他是一个僧侣,一个外星人,是出访全人类的使者,他不会不计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拿毒药给我吃的。”
“他不会这么傻,是吧?”
“看起来是这样。”我记起了有关僧侣与酒的事情。这是药片产生的记忆,虽然这个时候才出现在我脑海中,但我觉得它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药效来得太迟了……
“语言透露了说话人的情况,揭露了他们的思维与生活方式。僧侣的语言透露了有关他们种族的许多事情,莫里斯。”
“叫我比尔。”他显得很不耐烦。
“好的。我们还是谈谈僧侣与酒。酒对僧侣的影响与它对人的影响并无二致,都是使脑细胞处于饥饿状态。只是酒在僧侣体内吸收得更缓慢,他尽情喝一个晚上能醉上一个星期。
“我现在猜想他星期一离开时是清醒的,但到星期二晚上他一定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一口一口地抿着咖啡——今天尝起来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似乎有关僧侣的主食的记忆影响了我的味蕾对不同味道的敏感度。
“当时你知不知道他醉了?”莫里斯问。
“我能看出来吗?”
莫里斯同情地摇了摇头,只是他心里却像是乐开了花。
“吃下那粒药片后我们继续谈了许多事——并且我又吃下了几粒药片。”
“你为什么还要吃下药片?”
“吃下第一粒药片后我变得兴奋起来。”
“它把你醉倒了?”
“不是醉,只是不能顺畅地思考问题。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僧侣说过的每一个词语,它们都试图让我明白它们代表什么意思,但这些人类语言中从没有过的词语把我搞得晕乎乎的。”
“你吃了多少粒药片?”
“不记得了。
“哦。”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面。“我记得我说过——‘能不能给我一粒具有超凡能力的药片,使我真正变得与众不同?’”
莫里斯的神情严肃起来,“你一早醒来没变成傻子真是万幸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现在还能跟我说话吗?你胆子也忒大了!”
“当时我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真不记得吃了多少粒药片?”
我摇了摇头。可能这个动作刺激了脑里的某根神经,我想起了一样东西。“那一瓶三角形小药片,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记忆清除剂。”
“老天!你不会……”
“不,不,莫里斯。它们不会把脑中的记忆全都清除掉,遭到清除的只是药片产生的记忆。僧侣药片里的核糖核酸带有某种标记,清除剂能把它找出来分解掉。”
莫里斯听得目瞪口呆,缓了会儿他才说道:“难以置信。教育药片就够疯狂了,竟然——那个——你知道清除剂是怎样清除记忆的,对吧?他们在每一粒药片中的每一个核糖核酸分子上都添加了一个化学基。在清除剂中起作用的,正是催化那个化学基的酶。”
他注意到我变得苍白的脸色,就安慰道:“不用紧张,我猜想他们生产教育药片的历史一定要比发现这个清除原理早一百年,你不会有危险的。”
“没错,这些药片的历史的确非常久远了。”
他突然问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药片名都是一个字,例如有一种就单名一个‘叉’字,而药片的说明书却远不止一个字,它们不仅交代了吃错药该怎么处理,还说明了不同物种吃药后分别会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并且药片的名字各不相同,驯养动物的药片有一个独特的名字,训练奴隶的药片有另一个独特的名字。僧侣从单纯生产药片到深入了解药性的时间一定极其漫长。莫里斯,我觉得我的大脑开始理出头绪了。”
“很好!”
“无论如何,僧侣把药片卖给外星人的历史一定已经有几千年了。照我看是上万年。”
“那个盒子里有多少种药片?”
我试着从记忆中找到答案,可这样一来脑子里又乱了套……
“每种药片是不是只有一粒我不清楚,但我注意到盒子里有四块硬纸板,每块纸板上有几排小囊袋,里面各装着一粒药片。这些纸板上大致纵向有十六个囊袋,横向有八个。具体是多少我拿不准。莫里斯,我们该把露易丝叫来。即使她当时没我看得真切,也很可能记得比我清楚。”
“你是说女招待露易丝·苏吗?有道理,或许她能启发你想起更多的事来。”
“对。”
“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们会去接她。她住哪儿,圣莫尼卡对吧?”
看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
在露易斯还没接电话的当儿,莫里斯补充道:“等等,告诉她我们在‘长勺’跟她会合,还有,我们会付给她大笔酬金。”
莫里斯刚说完,露易丝就拿起了电话,抱怨说我把她的美梦给搅没了。我告诉她她会为此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她嘟嘟囔囔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后问莫里斯:“为什么要在长勺?,,“我想起了一件事,昨晚我是最后离开的顾客之一,我记得你们没把酒吧收拾干净。”
“那时我感到不舒服,只是稍微收拾了一下。”
“你们把废纸篓清空了吗?”
“这事通常不是我们做的,有一个伙计早上会去拖地板、倒废纸篓什么的,只是他前两天得了流感,要在家休息。这段时间我和露易丝都不得不早早赶到店里去。”
“那就好。把衣服穿好,弗雷泽,我们赶到长勺去数数废纸篓里有多少张僧侣丢掉的玻璃纸。要辨别它们不会太难,这些东西会告诉我们你吃了多少粒药片。”
我穿衣服的时候,注意到莫里斯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像是成了他的私有物品,他有意站得离我很近,生怕有人会把我偷走,或是我自己会悄悄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