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错,这里正需要这种本领。”另外那个人说。
飞船到达后的一些经常工作一直在进行。箱子一只一只地从船上运下来,矿砂从储存箱里倒人货舱。一只小交通火箭从卡里斯托星载来了两名工作期满的勘探员,离开时又运走了两名接替他们的人。飞船的几个工程师检查了一下转运站的全部机械,更换了几台新的,把水箱填满,把空了的氧气筒充上气,进行了检验、修补,又重新检验,最后才认为一切都没问题了。
邓肯站在房子外面的金属坪上看着飞船起飞。不久似前,也是在这个金属坪上,前任站长曾经发疯般手舞足蹈地把飞船迎接来。在喷气的缓缓振动下,飞船笔直地飞升起来。它的外壳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发光,好像是一牙变长了的新月。几个主要推进喷射口开始射出边缘是红色的白炽火焰。很快地,飞船的速度增加了。没多久它便缩成了一个小点,落到锯齿形的地平线后面去了。
突然间,邓肯感到好像他自己也缩小了。在一大团荒凉冰冷的石块中,他已经成了一个小点,而这一石块本身又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小点。包围着他的冷漠的天幕没有尺度,只是无涯无际的一团漆黑。在这里面,地球的太阳和亿万个其他太阳永恒地放射着光焰,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目的。
这颗小卫星上面的岩石,峰峦突起,嶙峋耸立,同样也没有尺度。他说不出哪个远、哪个近;在乱糟糟的一团暗淡的平面和漆黑的阴影中,他甚至连他们的真实形状也分辨不出。在地球上,或者在火星上,这样的石峰是看不到的。它们的没风化的棱角像刀锋一样锐利;几亿年以前就这样锐利,几亿年以后,只要这颗卫星仍然存在,它们还将永远是这个形状。
丝毫没变化的亿万年好像既在他前面、也在他后面无限延伸出去。不止是个人,一切生命都是一个小点,只是短暂的一瞬,对于广大宇宙来说,什么重要性也没有。它只是一粒奇特的微屑,在永恒的太阳发射的光芒中,在偶然的一瞬间,跳动了一下。真正的现实是一团团的火球和巨大石块永不停息地滚动,毫无意义地在一片空虚中滚动,在无法计量的时间中滚动,永远、永远、永远地……
邓肯在他的保温服中打了个寒战。他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从来没有意识到空间的这种浩渺、冷漠、使人万念俱灰的孤独。他仰望着漆黑的穹窿,100万年前已经离开某个星球的一道微光照射到他的眼睛里,他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啊?”他自己问自己说,“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
他提出了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的话音使他从刚才的心境中惊醒过来。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作这些没有意义的玄想。他转过身子背对着太空,使宇宙恢复了它原来的地位——从广义上看,是一切生命的舞台,从狭义上看,是人类生命的舞台。邓肯迈步走进密封室。
正像邓肯的前任对他说的那样,工作很轻松。到了预先约好的时间,邓肯便同卡里斯托星通过无线电进行联系。通常只是互相查核一下对方是否平安无事,有时对从广播中听到的新闻交换一下各自的看法。偶然卡里斯托星会通知他已发出一批货物,让他在什么时候打开指向标。遇到这种情况,在一定时间内,圆柱形货运箱就在空际出现,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把货运箱同储存箱联结上,把货物卸进去,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卫星的白昼很短,使人感到很不方便;而夜晚由于卡里斯托星的照射,亮度同白天也差不了多少。因此他们根本不管这里的白天黑夜,干脆按照地球上格林威治时间进行活动。在最初一段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安放飞船运来的大批货物上。一部分被安置到半球建筑的主室里,这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和另外一些需要储存在温暖通风的地方的物品。另外一部分被放在没有空气和取暖设施的小圆球建筑里。但是大部分物资需要仔细包裹好,装在圆柱货运箱里,向卡里斯托星基地发出去。但是一等这项工作告一段落,这里的活儿确实非常、非常轻松……
邓肯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工作日程。每隔一定时间他要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要浮游到峭壁顶上检查一下日光发电机,等等等等。但是这一切工作,说实在的,都是可作可不作的,因此要严格遵守这一程序需要很大的毅力。就拿日光发电机说吧,设计时就具有长期运转、无须维修的特点。如果真的运转失灵,惟一可以采取的措施就是通知卡里斯托星派来交通火箭,把他运走,等着下一次宇宙飞船来修理。公司对这件事说得非常清楚,转运站管理人员绝不能擅离职守,把大量宝贵矿砂抛下不管,但如查日光发电机出了毛病,管理员却有权这样作(但公司同样也指出,为了改换环境故意使发电机停止运转的严重后果)。不管怎么说吧,邓肯制定的工作日程并没有实行多久。
有时候,邓肯发现自己竟怀疑把雷莉带来到底算不算失策。从实际的角度看问题,他作饭不会像雷莉作得那么好,也会像前任站长一样把住处搞得像猪圈一样邋遢,但是如果没有雷莉,他为了照料自己就会把时间打发掉。即使从作伴的角度看问题,照说是应该带一个女伴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确实也算是一个伴侣吧,但她到底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古里古怪的。她有些像半机器人,而且那么呆痴,一点也不能给人乐趣。有些时候——而这样的场合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一看到雷莉的长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有她走路的样子,还有她的行动姿势,还有她说话时候的半吊子英语,还有她不说话时候安然自得的沉默,还有她的畏缩不前,还有她一切不顺眼的地方,最后,当然还有这个事实:如果不带她来,他就可以少花2360镑钱……从雷莉那方面讲,她并不想认真地纠正自己的缺陷,即使她完全有这种办法也不想作。她的脸就是一个例子。你会认为,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尽一切力量首先把自己的脸打扮好吧,可是她怎么样呢,真是活见鬼!还有她的左眼眉,让她的样子活脱像个喝醉了酒的小丑,她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
“看在老天面上,”他再一次对她讲,“把你那些歪歪斜斜的东西搞搞端正吧!你还不懂得该怎样收拾吗?再说,你脸上的颜色都涂错了。你看看那张照片,再用镜子照照你自己:那一大块红颜色抹的根本不是地方。还有你的头发,又乱得像一团水草了。你是有烫发器具的,那么能不能再烫一下,别弄得自己像一条丑八怪人鱼。我知道你生成是一个该死的火星人,这怪不得你自己,但是你至少可以努点力,把自己打扮成像一个真正的女人啊!”
雷莉看了看那张彩色照片,用批判的眼光同自己的影子比了一下。
“‘似的’……好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邓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有你的说话。他妈的简直跟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不是‘似’,是‘是’。是的,是的。你说说。”
“‘似的’。”雷莉顺从地说了一声。
“噢,他妈……你听不出来区别吗?sh……,不是s。是……的,
“‘似的’。”她说。
“不对。把你的舌头往后放一点,像这样……”
这堂发音课上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邓肯生起气来。
“你简直拿我耍着玩,哼!你可得小心点,你这个女人。现在你再说:‘是’,‘是’。”
她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满面怒容的邓肯。
“说呀。”
“‘似——的’。”她紧张地说。
他的手啪的一声打在她的脸上,比他原来想的要重得多。这一掌使她脱离了地板的磁铁吸力,她手脚团团转着,飘飘摇摇地向屋子的另外一头滑过去。她的身体一直撞到对面的墙壁,又弹了回来,无可奈何地在空中飘浮着,抓不到任何东西。邓肯向她走去,把她的身子调转过来,让她的脚接触到地面。他的左手一把抓着她咽喉下面的外罩,右手举起来。
“再说!”他命令道。
雷莉的眼睛一筹莫展地向这边看看,向那边看看。邓肯把她摇撼了几下。她试着说这个字。到了第六遍,她勉强发出了s——s——shi的声音。
邓肯暂时认为满意了。
“你看,你分明可以发这个音——只要你肯努力。你这个女人,你需要的是别人对你厉害点。”
他把雷莉放开。雷莉踉踉跄跄地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双手捂着被打肿的脸。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捱过去,加在一起也才不过几个月。有好几次邓肯发现自己在怀疑能否熬得过他的工作期限。他尽量把要作的一些事拖长,但是他无事可作的时间还是多得要命。
一个除了偶然翻翻杂志、没有看过成本书的中年人是不会对看书发生兴趣的。正像前任站长预言的那样,他很快就厌倦了流行歌曲的唱片,但是他又找不到别的事作。他按照一本棋谱学习怎样下棋,也教会了雷莉,准备同雷莉练习一段时间以后,向卡里斯托星的那个人挑战。但是,他发现自己同雷莉对棋,每下必输。他认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下棋的脑子,他又教给雷莉一种双人玩的纸牌戏,但是这件事也没进行多久,雷莉好像总是比他更有牌运。
偶尔也能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一些新闻和文娱节目,但是由于地球这时正好在太阳的另外一边,卡里斯托星又有一半时间挡住火星,再由于卫星的自转,广播或者根本收听不到,或者即使能听到,也听得残缺不全。
这样,大部分时间邓肯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诅咒卫星,恼恨自己,不断生雷莉的气。
光看着她作事那种冷漠、迟钝的样子就够让人生气的了。只因为她是个火星人,就比他更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件极端不公正的事。当他用语言发泄自己的一肚子怒火时,她那一言不发地情愿挨骂的样子更使他火冒三丈。
“看在老天面上,”他有一次告诉她,“你能不能让你那副愚痴的脸相表达点什么意思出来?你会不会笑,会不会哭,会不会发疯,或者随便表达点什么神情?你的脸相就像一个女孩子初次听到别人讲肮脏的笑话时那样,而且表情永远固定不变,只凭你这副脸相就能把人逼疯。我知道你生来呆痴,这不是你的错儿,但是看在老天面上,别老是那么板着脸,让它现出点什么表情来。”
她继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丝毫也没有变化。
“作呀,你听见我的话没有?笑一下,你这该死的——笑啊!”
她的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你管这个叫笑?你看,那才是笑呢!”
他指着墙上的一张美女照片说。这张照片上的人张着大嘴,面孔好像分成两半,一排白牙好像钢琴的琴键。“像那样!学我这样!”他自己也咧嘴笑了一下。
“不会,”她说,“我的脸不会像地球上的脸那么蠕动。”
“蠕动?!”他又冒火了。“你管笑叫蠕动!”他从椅子上的弹簧套子里跳出来,向她走过去。她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抓住身后的墙壁。“我倒要让你的脸蠕动一下,你这个女人。来吧,笑!”他举起手来。
雷莉用双手捂住脸。
“不!”她反抗道。“不——不——不!”
邓肯在这里整整度过了8个月,当他从日历上划掉第8个月的最后一天的时候,从卡里斯托星转来消息说,一艘飞船正向这里驶来。又过了几天,他自己同飞船直接取得了联系,证实了飞船确实在一个星期后就要到达。他感到自己好像喝了几杯烈性酒。有许多准备工作要作,储备品需要清点,短缺物资需要登记,此外还有一大串零零碎碎的东西需要登帐,使帐目上的数字和实际符合。他开始忙忙碌碌地干起这些事来。干活儿的时候有时甚至还哼唱起来,对雷莉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可是雷莉对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话又说日来,你能希望她怎样呢?
同预计的时间分秒不差,飞船在他们头顶上出现了。船顶的喷射气管逐渐把它压落,飞船越来越大。邓肯还没有等它停泊好,便登了上去。他不论见了什么都有旧友重逢的感觉。船长接待他很热情,拿出酒来招待他。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甚至邓肯禁不住自己有些胡言乱语和像喝醉酒似的举止,都是这种环境下的正常现像。惟一逾越常规的事是船长给他引见了他身旁边的一个人,解释说:“我们给你带来一件会令你吃惊的礼物,站长。这位是温特博士。他要同你一起气度过一段你的流放生活。”
邓肯和这个人握了握手。“博士……?”他有些惊奇地说。
“不是医学博士,是科学的。”阿兰·温特告诉他说,“公司把我弄到这里来,作一点地质调查——如果地质这个词也可以用在这里的话。大约需要一年。希望你不介意。”
邓肯按着通常在这种情况使用的言词表示他很高兴能有一个伙伴,但并没多说什么。在船上停了一会儿、他就把阿兰带回到半球形的建筑物里。阿兰·温特在房子里发现了雷莉,感到很吃惊,显然事前谁也没有对他说过雷莉的事。他打断了邓肯对一般情况的介绍,开口说:
“你不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夫人吗?”
邓肯介绍了,样子很勉强。他讨厌这个人带有责备的话音,他也不喜欢这个人像对待地球上的妇女那样同雷莉寒暄的样子。另外,邓目还觉得,这个人已经发现了雷莉脸上的脂粉没能完全掩盖住的伤痕。他暗自把阿兰·温特归到那种表面油滑、实际上却骄傲自大的一类人中去,他希望今后同这个人相处可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大约过了3个月,果然出了事了。这次争吵可能只是,实际上也确实只是两人的意见分歧。在这以前,争吵的暗影已经有好几次令人不安地出现在身边。如果不是温特的工作需要他花很多时间待在户外,也许争吵早已表面化了。这次事件的爆发是由于雷莉提出了一个问题。雷莉眼睛离开了她正在看的一本书,问道:“‘妇女解放’是什么意思?”
阿兰开始给她解释。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邓肯就打断了他:
“听我说——谁让你往她脑子里灌输思想的?”
阿兰微微耸了耸肩膀,看着他。
“你这个问题问得真蠢,”他说,“不管怎么说,她为什么不该有思想呢?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不该有呢?”
“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懂得你们这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人。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你到这儿来,满口新名词,一脑子时髦思想,从一开始就把鼻子伸进同你毫无关系的事情里去。你从第一天起就把她当作地球上身份高贵的太太那样对待她。”
“这是我的本意。我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
“你想,我就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吗?”
“我非常肯定你并不明白。你的脑子已经有了一条很深的沟沟。你用你那简单的头脑考虑问题,认为我是来勾引你的女友的,因为你心里压着2360镑的这一大笔钱,所以你对这件事很不满意。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邓肯一时想不出话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的老婆,她可能是个愚笨的火星人,但是在法律上她是我的老婆,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