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我对那年的创世纪念日至今都记忆犹新,是因为在它前一天我问的那个问题;而仍记得另外一个纪念日,则是因为柔葳。大概是一两年后的一天,我跑进水房撒尿,瞧见她缩在水槽边,蜷成一团,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不客气地说,因为她吓了我一大跳。柔葳蜷缩着,不发一语。我看到她的衣服被撕破,头发上还有血渍。
“你撕破了衣服。”我说。
她还是默不作声。我终于不耐烦了,大声喊道:“回答我!怎么不说话?”
“发发慈悲吧!”柔葳低语,声音小到我都听不清,不得不猜测她说了些什么。
“你连说话都不会吗?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们那里的人都跟动物一样啊?说起话来像动物一样噗啦噗啦的!白痴啊?”
柔葳仍不言语,我便用脚杵她。她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是畏惧之色,而是腾腾杀气。不过这倒令我对她稍有好感。我厌恶人们总是对我唯唯诺诺的。
“说话!没有人敢欺负你。在征服你的民族的时候,上帝天父把阴茎插入到你的体内,所以你是一个圣洁的女人。风女神是这样告诉我的。既然如此,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对她说。
柔葳龇着牙,怒吼:“有人欺负我!”说着,她指给我看头上被打破的几处地方,淤血虽已凝固,仍有血不断从伤口渗出。两只胳膊也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谁欺负你了?”
她声嘶力竭吼道:“圣女们。”
“是克格,奥玛丽,还是甜甜小姐?”
听到每一个名字,她都拼命点头。
“这帮混蛋,我告诉女帝去。”
“不要说,”柔葳低声说道,“毒药。”
我仔细一想,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因为柔葳是新来的,又懦弱无力,那帮女孩便欺负她。她要是让她们不好过,她们准会废掉或干掉她。正因如此,圣殿里原为异邦人的那些圣女们大都不是瘸,就是瞎,要么就是吃了下在饭里的毒药,弄得身上尽是紫色的疮痂。
“柔葳,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她缄默。
“你还没学会说话?”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突然说了完整的一大段话,可我不懂什么意思。
“我说的怎么样?”她最后问道,仍旧盯着我,不避开我的目光。
太棒了,我喜欢那样。大多数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他人的眼皮。柔葳脸上脏兮兮的,还有血渍,不过双眸既明亮又漂亮。
我说:“可这段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啊!”
“在这里没有人懂。”
“那哪儿的人懂呢?”
柔葳又呱呱地说了些什么,接道:“我的人民。”
“你的人民是特戈人。他们背叛了上帝,被上帝征服了。”
“也许吧。”柔葳说,听起来像罕婆的口吻,目光又一次与我交汇,杀气散去,却仍无所畏惧。
除了罕婆和塔祖,当然还有上帝,没有人敢这样正视我。其他人总是低着头前额触碰拇指向我施礼,我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也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我想让柔葳陪伴在我身边。不过我若宠信她,克格那伙人准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突然,我想起自从节日那天君主和饰针女神同榻而眠后,那些曾经侮辱饰针女神的男人们都变得甜言蜜语,贴身侍女们也不敢再偷她的耳环了。于是,我便对柔葳说:“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觉!”
她表情呆滞。
我接着说:“不过你必须先得洗个澡。”
她仍旧那副呆滞的表情。
“我没有阴茎!”我有些不耐烦了,“要是我们睡在一起,克格就不敢碰你了。”
没一会儿,柔葳伸出双手,托起我的手,将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那好像是在施礼,只不过是两人共同完成的。我喜欢那样。柔葳的手是温暖的,我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我的手上眨动。
“就从今晚开始,听清楚了吗?”我问她,我知道她常常听不懂我说的话。见她使劲地点头,我便跑掉了。
我知道作为上帝惟一的女儿,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做任何事情。不过若是舆论认为我不能做的事情,我是一件都做不成的。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圣殿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和柔葳睡在一起,我俩就不能睡在一起。罕婆可以告诉我能不能这么做,我便去找她问问。
没想到,罕婆听到我的要求后绷着脸说,“你怎么能让那个女人睡在你的床上?她是个异邦人,脏兮兮的,身上有虱子,连话都讲不清楚。”
不过,她还是说我俩可以睡在一起。这令她嫉妒起柔葳来。
我便过去抚摸她的手,说:“等我做了上帝,我会赏你满屋的金子珠宝,还有龙冠。”
“可爱善良的上帝之女,你就是我的金子珠宝。”罕婆回答道。
虽说罕婆只是个凡人,可是上至上帝的亲戚们和圣殿之内的圣男圣女们、下到受上帝恩泽的子民们,都要听罕婆的话。上帝的儿女的保姆通常都是凡人,且由女帝亲选。罕婆就曾被选中做过奥迷蒙的保姆,那时她自己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因此,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她总是那副样子:双手有力而声音轻柔,嘴上还总是挂着句口头禅——“也许吧”,喜欢笑,爱吃东西。她心里有我们,我心里也有她。我觉得她最喜欢我,可每当这么说时她总会说:“在弟弟之后。”弟弟是那白痴的自称。我便问她为什么心里最喜欢弟弟,她总是说:‘他傻而你聪明啊,更需要照顾嘛。”边说还边笑我嫉妒白痴君主。
因而此时,我对她说:“我的心里全是你。”她会意地扑哧一声笑了。
我记得是在我八岁那年,柔葳已十三岁,上帝天父在征服柔葳民族的战争中,杀掉了她的父母,把阴茎插入了她的体内。那使她变得圣洁,必须入住圣殿。若已怀身孕,神父们就等孩子产下后扼死她。孩子交由凡人妇女喂养两年再带回圣殿,训练成一个圣女,或者上帝的仆人。正因如此,贴身仆人们大都是上帝的私生子。他们虽然圣洁,却没有封号。君主和女神是给上帝的亲戚的封号,他们都是前任上帝的后裔。上帝的儿女也被称为君主和女神,但将要结婚成为上帝的两人除外。就拿塔祖和我来说,做上帝之前人们只是直呼名字——塔祖和泽。我的名字和尊贵的天母的名字相同,是滋养上帝子民的一种神圣作物的名字。塔祖是“了不起的树根”的意思,由来是这样的:塔祖降生时,我们的天父正在吸为其诞生祝福的各个仪式的香气时,看到一棵被风暴刮倒的大树,根须上缀满了珠宝,因而给他取名为塔祖。
在圣坛或睡觉时,上帝可以用其脑后的一双慧眼看到东西预测未来,然后告知梦幻神父。神父们就会思索那些看到的东西,而后要么确定启示预知的未来是否会发生,要么讲出破解之法。不过,哪怕是同上帝一起预见,神父们所预知的未来也从未和上帝的相同过。直到那个创世纪念日,我十四岁、塔祖十一岁的时候,上帝和神父们都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启示。
如今,太阳依旧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人们仍然称它为创世纪念日,照旧给自己的年岁加上一岁;不同的是人们不再举行各种仪式或庆典,且对此全然不知。如今,没有了歌舞,没有了祈福,也没有了街头的圣宴。
我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仪式庆典,尽是歌舞、祈福、诵读圣经和圣宴,习惯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律法。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在上帝主宰世界的那些时日里,天使何时会从瓦达拿带来收获的第一茬饱满的穗。瓦达拿是一片古老的田地,上帝在那里种下了第一颗泽的种子。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是谁亲手打穗脱粒,是谁给磨成粉,又是谁提前品尝做出的饭是否美味,还有吃饭是在什么时间,在圣殿的哪间屋子,有哪些神父侍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圣殿里有一千条律法,然而当我将它们诉诸于笔端时,惟一的感觉就是它们太复杂了。我们通晓律法,遵守律法,不过只有在学习或是违反律法时,才会将它们写下来。
后来的日子里,柔葳一直同我睡在一起。她的身体是温暖的,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从前,夜里睡觉时,我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幕又一幕可怕的景象:白色的飓风在黑暗中打着旋儿,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张张生疏的面孔纷至沓来却又变成另外一副嘴脸。自从我与柔葳同榻而眠后,这些梦魇便再没有过。克格那伙恶毒的圣女们见柔葳天天晚上都陪我一起睡觉,再不敢碰她一根汗毛。因为除了我的家人,罕婆和贴身仆人们,其余人未经我允许一律不准触碰我。十岁后,触碰我者死罪。而柔葳能与我同榻而眠,自然非等闲之辈,她们便不敢再欺负她。看来任何一条律法都有其用武之地。
每逢创世纪念日,圣宴将持续四天四夜,所有宝库一律敞开大门,子民们可以任取所需。在大街小巷:圣城各个广场、天国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上帝的仆人们都摆满了食物和啤酒,不分凡人和圣人,共同欢庆。君主们、女神们和上帝的儿子们都会走到街头巷尾,参加圣宴;而我要随同上帝待在圣殿,显身于圣殿的露台之上,倾听历史故事,观赏舞蹈。在圣光广场上,神父们有的唱,有的跳,有的敲着鼓,有的讲故事,还有的评历史。神父们也都是凡人,不过所作所为却是神圣的。
其实,在圣宴之前还要有许多天的各式庆典。在纪念日当天,当太阳停驻在卡纳伽德瓦崇山峻岭的右山肩时,男帝则跳起轮回之舞,将年尾带回一年之初。
那个创世纪念日,男帝腰系金绶带,面戴太阳状金面具,于圣殿前的圣光广场翩翩起舞。广场铺满了云母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放光。我们这些孩子们则站在面南的长形露台上观看上帝天父起舞。
正值舞蹈快要结束时,一团乌云飘来遮住了仍停驻在山肩的太阳。夏日晴朗的天空本是湛蓝湛蓝的。圣城所有人都沮丧地“唉”了一声,长嘘了一口气。男帝没有抬头,脚步却有些踉跄。
他转完最后几圈,舞毕,照例走进了灵堂。所有的古依杰都挂在那儿的墙上,面前还挂着用来把食物烧成灰的碗,碗里尽是灰烬。
梦幻神父们一直在灵堂里候着男帝。女帝也早已点燃熏香草,准备好了吸取香气。因为一年之中,纪念日当天的启示是最重要的,于是人们各自守候在广场、街道、露台,等待神父们出来,通告男帝本人用慧眼看见了什么,再加以解释,为子民们在新的一年里指明方向。一切结束后,圣宴方能开始。
一般要到傍晚或黑夜,上帝受香气熏陶,方能看到东西,传告给神父们。神父们也才能通告并解释给我们。人们便安下心来等候,有的躲在屋里,有的躲在阴凉地,因为乌云过后天气变得炽热。塔祖、亚杰、白痴和我仍待在长形露台上,罕婆和一些君主及女神陪着我们,还有奥迷蒙,为庆祝创世纪念日专程从军队赶回。
那时,奥迷蒙已是个成年男子,高大魁梧。纪念日过后,他将统率军队东征讨伐特戈和查伺民族。他像士兵们一样,在跌爬滚打中磨炼出一身粗硬的皮肤,如蛇皮般坚硬厚实,黝黑发亮。他着实英俊,不过我还是庆幸要嫁的人是塔祖,而不是他,因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狡黠之气。
为了让我们见识他那厚实的皮肤,他用刀子划破自己的胳膊,口子很深,却仍没有流血。他还一直扬言要划破塔祖的胳膊,并且轻蔑地说准会顿时流出血来。他吹嘘自己如何英勇威猛地率领军队及灭掉异邦人,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样:“我踏着异邦人的尸体过河。我要将异邦人赶人丛林,一把火烧成灰烬。”他还贬低特戈人民,说他们愚蠢透顶,竟把一只会飞的蜥龙奉为上帝,还说他们竟让妇女上战场打仗,女人们干这种事是多么不可救药。一逮到她们,他就剥开她们的肚子,踏烂她们的子宫。
我保持着沉默。我知道柔葳的母亲就是和他的父亲一同战死沙场的。他们共同率领一小队人马,男帝轻易就击败了他们。上帝讨伐异邦人,为的不是灭掉他们,而是征服他们让他们成为上帝的子民,像对待其他天国子民一样施予恩泽。我想再没有另外的说得通的理由来发起战争了。奥迷蒙的那些道理自然说不通。
自从柔葳和我睡在一起后,她话也说得不错了,我也学会了一些她的民族说的词儿。其中一个就是“techeg(特彻戈)”,还有好多这样的词,像“panion(同事)”、“fights…beside…me(并肩战斗)”、“country…woman(乡下妇女)”或“country…man(乡下人)”、“desired(欲望)”、“lover(情人)”、“known…at…long…time(熟悉的)”。我们的语言中最像特彻戈话的词就是“在我心中”。她民族的名字——特彻戈——就是“techeg”这个词,意思是他们彼此心中互有你我。柔葳和我心中也互有彼此,我们两人就是特彻戈。
正因为如此,当奥迷蒙说“特彻戈民族尽是些肮脏的卑鄙小人,我要捣烂他们”时,柔葳和我都没有做声。
“呦嗬!呦嗬!呦嗬!”白痴模仿奥迷蒙炫耀的口气喊道。我扑哧笑出声来。就在我嘲笑哥哥的那一刻,灵堂的门瞬间大敞开来,所有的神父慌忙跑出,并非奏乐列队而出,却是相互推搡,乱作一团,嘴里还大叫着:“圣殿着火倒塌了!”“世界灭亡了!”“主瞎了!”一时间,城内一片死寂。转瞬间,街道里,露台上,人们开始嚎啕大哭。
上帝从灵堂里出来,女帝在前,领着男帝。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喝醉酒,像被太阳照得眩晕,也有点像现在人们吸过大烟的样子。他们来到跌跌撞撞、哭泣着的神父们中问,要他们肃静。
然后,女帝说:“子民们,听听我都用慧眼看见了什么!”
一片沉默之中,男帝开口了,声音微弱。我听不清他的话语,不过女帝总会在他说过之后清晰地重复一遍:“大火灼烧,圣殿坍塌,不过未成灰烬。圣殿伫立在河边。上帝如雪一样白,脸的中央有一只眼。平整的石子大路被毁。战争在东方和北方打起来,西方和南方受饥荒之灾,世界灭亡了!”
话音刚落,男帝把脸埋进双手,痛哭流涕。
女帝吩咐神父们:“告诉子民们上帝看见的未来。”
他们便重复上帝的话。
女帝又说:“去将这些话传到圣城的每一个角落,再派天使们去通知所有的子民们上帝预见的启示。”
神父们施礼,奉命办事去了。
白痴君主见上帝哭泣,十分悲伤,极度胆怯,吓得尿了出来,弄得露台都快变成游泳池了。
罕婆在极度悲痛中,见状斥责起他来,还失控扇了他一巴掌。白痴 君主大叫着,呜咽起来。
奥迷蒙大声训斥说罕婆是个歹毒的人,竟敢打上帝之子,必须治死罪。
罕婆吓得将脸探进白痴君主的那一大摊尿里,乞求饶恕。
我对她说:“我以上帝之女的名义饶恕你!”叫她起身,饶恕了她,并瞪了奥迷蒙一眼,示意让他闭嘴,他便没再多语。
直到现在,当我想起那天,世界开始毁灭的那天,就会想起那令人心痛的一幕: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大年岁的老妇人哆嗦着站在那里,满脸淌着尿。
后来,风女神和罕婆把白痴君主护送回去沐浴。几个君主带着塔祖和亚杰走出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