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床上下来,套上罩衫,离开卧室并把卧室的门带上。画家仍然在黑暗中熟睡。
她来到盥洗室洗了脸,然后照着镜子。那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从自己的窗户里看到这个画家在画一个裸体女人?又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仰望夜空,心里郁闷得直想哭?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生命实际上是由许多生命构成的,她还觉得自己像个承上启下的中转站,在她这儿,上一个生命结束了,下一个生命就开始了。
她让头发散乱着,也没有化妆。(值夜班时,她不化妆)即便这样,当她一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她的脸上就焕发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生气。
她从盥洗室出来,进了他的画室。昨天夜里,在微弱昏暗的光线里,这间屋子真像是一间行刑室。可现在它却完全像一个男人的工作间了。她环顾着画室,觉得自己已孩子气地迷恋上他了——这些画笔,是他的手握过的;这些颜色是他按照自己的愿望调对出来的。
她冲动地想看看他的厨房。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傻,有点想入非非,但她知道,这么做值得。她的生命没有结束。
他的厨房很干净。柜子里,除了几只简简单单的果汁杯子,什么也没有。它们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倒放在一块白布上。她拿起一只杯,想看看那上面印着的他的唇纹。她很想把自己的嘴唇放到他的唇印上。但是杯子被洗得一尘不染。
桑德拉还发现,厨房里没有食物,冰箱也没有接上电源,冰箱的门敞开着。
最让桑德拉扫兴的是,他甚至没有咖啡、茶、或者任何能放进开水里的东西。
她回到画室,从门缝朝卧室里看,发现他睡得很安稳。他太累了,她想着,觉得有些内疚。
她看见她的画像还在画架上,几乎快画完了。当她看着画布的时候,几分钟前她照镜子的感觉顿时黯然失色了。画像上,她的肌肤看起来是那么光滑细腻,富有弹性。她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那感觉就像她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样。
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上至眼睛,下至她双腿之间最隐秘的地方,都画得非常完美。画家对色调和光线的巧妙运用使画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幅画充分显示了一个画家那非凡的驾驭颜色的能力。
她把视线从画像移到了画布上,她没有感受到那种在近处仔细研究一幅画的满足感,她觉得她身上还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没有被画出来。这样想着,她离开了画架,觉得画上的那双眼睛(或者是她的眼睛)还在身后盯着她。
这套公寓包括一间带大窗户的画室,和四间与画室相通的房间。她已经看过了厨房,洗澡间和卧室,现在还有一个房间她没进去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她认为他不会有什么秘密瞒着她。
再说,她也不想在他睡醒之前闲着没事干。
他醒了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早餐。或许,他还想请她上床,再陪他呆一会儿呢;甚至或许,他们会在继续画画之前,再回到床上去。
她打开了那个小房间的门,里面很暗。她的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房间里充满了陌生人。好像她开门带进来的光亮把这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仿佛他们个个都在干着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事似的。她觉得他们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用不着害怕。那里面都是些别的女人的画像。这些画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搭在架子上,有的卷着,有的半开着。这一番情景让桑德拉有些自责,因为,就在刚才,她还认为自己走进了一间关满犯人的,阴森森的牢房,并给这些在黑暗中的可怜人施舍了一丝光亮呢。
“你在这儿干什么?”
桑德拉吓得跳了起来。他起来了,并穿上了一条卡其布的便裤和一件绿色的衬衫。
“我只是到处看看。你画这些用了多长时间?”
他抓住桑德拉的手腕,轻轻地把她拉出来,关上了房门。就在房门关上的一霎那,桑德拉回过头又向里面看了一眼,她有一种幻觉,好像画像上那些女人都痛苦而嫉妒地瞪着她。她觉得累了,需要吃点东西。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敏感,真是不可思议。
门关上之后,画家把桑德拉带到模特儿的坐位上。他平静而又心事重重地说:“你不该那么干。”
“对不起,我只想到处看看。”
她坐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手腕。“这样道‘早安’可不太好啊。”她把手放到他的胸前说。
他走开了,她很扫兴。一切都搞错了。她一直像个单相思的孩子,一厢情愿地迷恋着他,现在,她开始感到很怕他。她为他献出了爱情,却丢掉了自尊和理智。
他走到画布跟前。桑德拉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她对他无足轻重,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画画。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画家正对着画布说:“你不该那么干,你真是太不应该了。求你,原谅我!”
桑德拉走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他。可是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画像上那双眼睛。他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地站着。透过薄薄的罩衣,桑德拉感到他的身体冰凉。
她松开他。他好像完全被画像吸引了。“好吧,随它去吧,”桑德拉想,“即便那是他惟一对我感兴趣的地方,我还能够忍受,我还不至于太糟。”
她转身回到座位上。阳光照进来,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显得脆弱,不真实。“我们今天能画完吗?”她问。
他对着画像回答:“不,我不想把你画完,不想,不想。”
桑德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撕扯她,“请别这样。”她说。
桑德拉没看见旁边有打火机或是火柴,可是不知怎么的,画家一碰画布,它就着了起来。
桑德拉立刻惊恐万状。她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在从里向外燃烧。她摔倒在地并不停地挣扎着,火舌在吞噬着她的肉体,她感到一阵烧灼的剧痛。然而这却是一种幻觉;她看见自己的胳膊、手指和大腿仍然是那么光滑完好无损。虽然她知道这是幻觉,但还是无法摆脱那可怕的疼痛。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她只能被动地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心里绝望地想:“我要完了。”
画家把那块作背景的米色布拿来铺在她身旁,然后又到卧室里取来他的一条裤子。他轻轻地把裤子放在桑德拉身上。她没有反抗。疼痛减退了。
画家身后的画架成了一个带火焰的框架;被烧透的画布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灰烬,在空气里飘来飘去。他的画笔,调色刀等物品也冒着浓烟燃起来。火苗上蹿,天花板被熏得越来越黑。
他把裤子盖在桑德拉身上之后,就轻轻地把她放在那块米色布上。他把她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然后把她抱了起来。他的样子很平静,而且毫不费力就把桑德拉抱起来了。此刻,画室里浓烟滚滚,火苗熊熊。
他抱着桑德拉出了房间,穿过大厅,来到电梯门口等着。电梯的门一打开,他就把她放在里面,看着她的脸说:“别担心,我会在这看着你下到底层。那儿会有人帮你。如果出什么事,我会来帮你。”他俯身吻了她的嘴唇。
她本来想说“不要”,可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看着他走开了,就在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她看见他走进了火焰之中。她的电梯下降的时候,她听见救火车疯响。
像牙墨是把骨头炭化以后产生的。
这座城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最触目惊心的事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被人们议论,然后,很快就被遗忘了。人们身心所承受的压力迫使每个人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
一间画室被大火烧毁了;有人发现,一架电梯里有一个缠着裹尸布一类的东西的女人在哭;在火灾现场,有人看见一个神秘的男子背着一个黑色的丝绸大包,鬼鬼祟祟地溜走了,有人描述说他长得很老,有人说他很年轻,也有人说他很丑。
他消失了;她保住了性命;公寓被修缮一新。
这件事也被人淡忘了。
残渣是棕色的,棕色与在罗马地下墓穴中发现的古基督徒的头骨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一座城堡的废墟。它曾经是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石头结构的圆柱形塔楼。现在它的胸墙和扶墙都已破败塌陷,以致屋顶的有些地方也坍塌了。星光下,废墟就像一个穿销甲披斗篷,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即将死去,或已经死去的武士。
如果有谁走进废墟,他立刻就会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会发现,这里面的墙上没有鸽子巢的痕迹;石头上没有爬行的晰蜴;肮脏的裂缝里没有老鼠;这里甚至连蜘蛛网也没有。
似乎,这里常有更大的食肉动物出没;也似乎,所有活的动物都在回避这个地方。
一个男人走近废墟。他弯着腰,背上背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在这里,那人显得很渺小,他像一只小虫子似地在石头上走着,更像一只忙忙碌碌的工蚊。
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包袱背到一个通向废墟地下的暗道口。他顺着一个黑暗、狭窄、不平坦的通道,向下走了很长时间。通道里温暖、潮湿,这里的空气也在有节奏地轻轻流动,像是一只沉睡的野兽在呼吸。
男人的脚踩在褪了色的棕色碎片上,脚下发出吱嘎吱嘎刺耳的声音。
从主楼的地下传来一阵响声。有人在那里等着他呢。他一边继续往下走,一边辨别着下面传来的各种声音。有脱水的干东西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有爪子在硬器或湿墙上抓搔时发出的刺耳的响声;还有无节奏的挤压和吸吮声。
男人走进一间屋子,一只火把在很远的地方给这房子照着亮。不知什么地方有水或是别的液体在滴。地面破败,露出生白碱的湿土。男人放下包袱,打开黑色的丝绸包布。他四下张望着,把画布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挂在墙上。虽然那里又潮又冷,男人却大汗淋漓。
这时,传来一阵在石头上拖一个很大很重的东西的声音,同时还传来金属和骨制的爪子挖掘潮湿地面的声音。主人出现在房间里,他挡住了火把的光,使房间更加昏暗了。
挂在房间墙上的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女的画像。这些画像简直是稀世之宝,是难以用语言来评述的。栩栩如生的画面显示出画家对光和色的超凡的驾驭才能,和对女人肉体细致入微的洞察力。画像上对女人肉体的曲线和颜色细微差别的描绘,比常人想像的要细腻生动得多。虽然画像上的一张张脸孔不能动,但是那上面的眼睛、面颊和嘴唇却很传神,表现出一种被囚禁时的痛苦与恐惧。
主人,那个伯爵拖着身体逐一地看了每一幅画。他的眼睛里映着画像的颜色和形体。有些画被他锋利的爪子划破了;有些被他呼出的腐蚀物弄模糊了;还有的被他那曾经是人舌头的,带刺的肉乎乎的东西舔了一口。
看完每一幅画之后,伯爵拖着身体来到画家跪着的地方,他用身体缠住画家,带鳞片的爪子狠狠地扎进画家衰老的皮肤里。画家闻到伯爵身体里流出来的气体的气味,那不能算是呼吸。
“我知道还缺一个。你能解释吗,孩子?”伯爵说。
画家抬起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即将熄灭的火把。
“有些事情,就连你也无能为力,主人,”他说。
龙的血对光异常敏感。
《复仇女神》作者:亨利·凯特纳 凯特琳·穆尔
孙维梓 译
译者注:复仇女神在许多外国神话中都有提及。例如罗马神话中的福里埃是地府女神,专司复仇及良心的谴责;在希腊神话中则是住在冥国的厄默尼德,负责惩罚犯有凶杀行为的人,使犯罪者发疯,遭灾受难。她们外貌丑陋,以满头蛇发、手执长鞭或火把的形象出现,时时追捕罪犯。
从古代开始就有种种关于复仇女神的传说,但那些都是神话。而22世纪的人类已经造出这种机器——钢铁的复仇女神,由电脑指挥像狗一般紧跟在谋杀犯的身后。
事情说来简单,当凶手认为自己作案万无一失时,却突然听到身后发出有节奏的步履声,那就是将永远跟随他的人形机器,而且绝对无法贿赂或收买,凶手这才明白自己已被判处了死刑。
这种背后的脚步声似乎象征着一座移动的监狱,一道看不见的铁栅把凶手和世界隔绝开来,使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孤独之中。这种情况将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当然谁也说不准是哪一天,机器人就会变成他的刽子手。
丹尼尔在大饭店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椅上,那是按照人体设计的坐椅。他闭目养神,慢慢呷着葡萄佳酿,美美地进行品尝。他觉得自己十分安全,绝对安全。在这家金碧辉煌的饭店他已经消磨将近一个小时,点了最昂贵的菜肴,听着轻柔的音乐和周围人们的笑声曼语,他感觉这里环境很舒心,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就是好。
的确,为了获取钱财他不得不杀了人,但一点也没感到良心的责备:俗话说没有逮住就不是贼。他丹尼尔是被保证逍遥法外的,从来没人能做到这点。他当然清楚知道作为凶手的下场,如果不是卡茨给他绝对的安全保证,丹尼尔不会去扣动枪机。
他缓缓拨弄盘子里的椰仁沙拉,又抿上一口酒,他喜欢高脚酒杯在手中微微晃动的奇妙感受,酒味无与伦比。丹尼尔本来还要再来一杯,但后来一想今天足够了,他的前景似锦,各项享乐都在等着他,何必性急一时呢?他下了赌注,而这次的机遇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用手指轻弹杯壁,发出叮当悦耳的响声。丹尼尔猜想:“这是水晶制品吗?”过去他对奢侈阔绰的上流社会知之甚少,许多事情并不清楚,所以他想自己的余生将好好学习并享受这种生活,领略这种乐趣。
他抬眼往上看去,透过餐厅的玻璃圆屋顶,外面摩天大厦的轮廓模糊可见,四面八方全是钢筋水泥的密林,形成了这座城市。如果他在这里呆厌了,还可以转到别处,去别的城市,去全国,乃至全球……
他感到底下的椅子有点颤动。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有一种不舒服的莫名感觉,似乎城市下面的土地本身在微微颤抖,这原因嘛——不错,当然是某种无形的恐惧造成的。
恐惧的来源至今还不太清楚……
这时复仇女神出现了。
丹尼尔发觉周围的人声骤然止息。他愣了一下,左手拿着餐刀停在半空,视线投向饭店的大门。
复仇女神比人们的个头要高,她先在门口停顿一会,下午的阳光在她肩部反射出明亮的光斑。机器人不长眼睛,但就像有一道目光在逐桌扫射,直到看遍整个大厅。她跨进门坎,太阳的光斑随之消失,这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缓缓在桌间游移。
丹尼尔想:“她不是冲着我来的,这里的人都不知底细,不过我知道,她并非为我而来。”他回想起过去的那一幕……
丹尼尔记得非常清楚,那场和卡茨历时30分钟的谈话细节历历在目。地点在卡茨的实验室,那里的墙壁只要一揿钮就会变得透明。
卡茨是一个淡黄头发、眉毛下垂的男子,在没讲话前,他显得有些虚弱,可只要一开腔,他的那种气质似乎就能把空气也带动起来。丹尼尔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站在卡茨桌前,亲身感到地板的颤动,感到电脑的微震,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巨型的超级电脑和不停闪烁的信号灯。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