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告诉我说,你是在一个向日葵地里被抓来的,当时你正跟邻居的一个小姑娘在一起。是吗?”
男孩点点头。
“她没穿衣服?你在看她?研究她……的秘密?”
男孩又点点头。
伯爵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就在他嘴唇微微张开的时候,男孩看见了他阴森森的牙齿。伯爵从宝座旁边拿起一些东西,递给男孩。那是一张手工压制的宣纸,一支鹅毛笔和一罐盖着塞子的墨水。(或者姑且把它叫作墨水,这种液体把火把的光反射成了靛蓝色的光线。)
伯爵说:“画我的城堡,按你的记忆画。你上来的时候看见它了,画吧,把你的灵魂、意愿和思想都倾注到里面;把它们从你的肉体中展示出来,让我看看。你成败与否将决定你的命运。”
男孩接过画具,在伯爵面前,蹲伏面在地上。光线很弱,他看不清宣纸。不过那并不能妨碍他作画。
伯爵时而探着身子看看画纸。在这粒纹突出的宣纸上作画,就好像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作画一般。
后来,火把不如原来那么亮了,阴影越来越重,好像大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男孩搁下笔,从画纸上抬起身子。伯爵俯身拿起画纸。
他对着画纸看了很长时间。城堡被画得淋漓尽致,塔楼的扶墙和胸墙分明是一个穿铠甲,披斗篷的贵族的人形。城堡的墙面是用交叉的横线画出来的,颜色很暗,类似蚀刻画,在交叉的线条中,还包藏了一些黑色扭曲的形状,好像是一只被屠杀的动物的内脏。
“难道你不想把它都画出来吗,孩子?难道你不想超出笔墨的界线,看得更远一点吗?你不想透过表面看到实质?你能做到,孩子,但要付出代价……”
男孩没看见附近有火把,可是伯爵不知怎么就把画纸给点着了。纸在他手里化成了灰烬。
好像这是个信号,躲在外面的侍者拉开了挂毯,一些妇女缓缓走进大厅。一些男孩叫不上名的,看不见的乐器开始震动,那是东方的催眠歌。女人们赤身裸体,手腕和脚踝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金镯子,项圈上镶着发光的黑石头。一些首饰上还带有钩圈,仿佛这些首饰即是乐器,也是枷锁。女人们身上都抹了油,熏了香气以致她们的毛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小珠,宛如带露的花朵和蜘蛛网。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像一条条看不见的蛇,袅袅地钻进他的鼻子。
女人们开始跳舞。
男孩忘情地看着。伯爵探过身体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
他答不上来。那些女人都是绝妙精彩的画卷,难以用语言形容。
“男人的迷混汤?”伯爵提示着。
“肉欲的诱惑?”
“发臭的玫瑰?”
“甘美的毒汁?”
“悲伤的乐园?”
黑色是从有机物质充分燃烧之后所产生的炭中提取出来的。但它不能上画家的调色板。效果极佳的黑色是通过混合互补色得出来的。
画布上画出的东西让桑德拉大吃一惊。画家看她的脸的时候,朝她笑了笑,“喜欢吗?”
“真是大棒啦,那是我,简直像一张照片。”
他做了个鬼脸,把画笔和调色刀直起来说:“照片?我总认为它不能持久。”
“我是说那是我,就像在镜子里一样。真是神了。”
“只不过是一幅很好的制图罢了。”他说着,耸耸肩。
“我有个问题,”桑德拉说,“为什么只用黑白灰三种颜色?”
他回头看看画,然后转过头看着桑德拉的眼睛。她注意到他苍老的一面,他表面上看朝气蓬勃,但实际上他很苍老,有点饱经风霜的感觉。
“那是在打底。我把你的形体细致全面地画下来,在下两个步骤中,涂上所有的颜色,到那时候它就生动了。”
桑德拉的目光简直离不开画布了,那就是她,活生生的,连身上的皮肤皱纹都画出来了。近来她开始认为自己不再有吸引力了,但是当她看见画像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依然魅力无穷,她很美,也许比她以往任何时候,或比她一直希望的都美。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浴衣还敞开着,她的左胸,小腹,两腿之间的三角区还有她的左腿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画家面前。她莫名其妙地害起羞来,赶快合上浴衣。于是她又立刻自责起来,她认为自己缺乏逻辑,因为,她已经一丝不挂地被他看了三个多小时。
“知道吗,我从没看过你画的其他画,我猜你大概属于那些袖像派画家,这让我有些担心。”
“担心我会把你画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小点?别担心,我不会的;我很愿意捕捉事物的本来面貌。你说的那些人不是画家,他们根本不会画画,他们蒙骗那些比他们更虚伪的骗子,骗他们买他们的冒牌货。”
激情开始在她的心里涌动。这个人,这个年长的人说起话来,是那么自信,从容。他的脸上既有初出茅庐的稚气,又有老成持重的成熟,这深深地打动了她。如果要对他做出评价的话,那就是,他懂得怎样看女人,他知道怎样欣赏女人。
她注意到他在轻轻地搓手,就好像它们累乏了,好像手的关节在疼,也好像由于每天与油彩颜料打交道,手上的皮肤受到刺激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要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你不用为我担心,”他说,“我在为我的主人效力。”
墨黑是一种从乌贼鱼身体里提取的颜色。这种乌贼墨颜料不能持久。
桑德拉为了满足画家的愿望,让他在连续三天的上午画完她的肖像,把夜班换成了下午班。她放下窗帘,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可是,她就是睡不着。她觉得很累,不光是因为她把睡觉的时间又换回到夜晚了,还因为给画家当模特比她想像的要付出得多。
她躺在那儿回想着自己的生活。她感到她需要确定方向,重新思考她的目标。就在睡意向她袭来的时候,她心里豁然开朗了,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悲惨和不幸的人,这让桑德拉感到茫然,现在她认识到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因为她没有准则。她有家庭,她在那个丑陋的小工业城市度过的童年,她的破裂婚姻还有她的那些男朋友们,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色无光的过去。现在她虽然有了工作,但是她没有奋斗目标,没有雄心壮志。她只把自己当做一台机器上可以替换的零件。她无力阻止每天都发生在她面前的死亡,她在不知不觉中向死亡屈服了。
她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乡。那些被她从生活中割舍掉的东西——宗教信仰、理想、愿望、两性关系——都会成为她巨大痛苦的根源。然而这些东西也有可能成为她解开难题的钥匙。
睡梦中,她不时地翻身,把胳膊伸向侧面,一条腿弓着搭在被子上,支撑着她的身体。她这种睡态,好像在期待有人能与她同床共枕。
朱砂有时保持五百年都不会变色,但在某些情况下它会在几星期内完全变黑。
他边说边画,这一次比第一次的话多了。
“绘画上最糟糕的事,就是画砸了,但那是免不了的。我们欣赏与敬仰的作品与画家都很特别,因为他们都是最悲壮的失败者。
“你无法捕捉到太阳、月亮或星星发出的光的视觉效果。光具有动感,能让画面活起来。火光和电灯光是画不到画布上的,人的视觉所感受到的画面上的光,是通过颜料的淡淡涂抹来表现的。面积适当的白色要用足够的暗色来衬托,那白色就会给人以光亮的感觉,但是,所产生的效果却只不过是对生活的惨白的模仿,即使最杰出的大师也对此束手无策。
“那么活物呢?它们也不能仅仅靠绘画来捕捉。光滑的白色可以给人物增添生动的光彩,使眼睛炯炯有神。底画打得好,女人的身体就会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能画出肌肤的光泽、体温、和血管的脉动,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表现,一种幻觉。”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时地从画布回过头来看着桑德拉。他用朱红、洋红,鲜红和铅红的颜料给底画上光,以这些红色为重色,再陪上橙黄、墨黑、赭色、芒果色和天青石色。
他的手在画布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桑德拉的联想。她的肌肤对他来说不过是容易接近的外表。难道他没有注意到她内心非同寻常的骚动吗?如果他靠近一些,站在适当的位置,他能不能看见她的闪光之处呢?她想像着,如果太阳、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也会发现她身上透出的光芒,并找到她。
他最后放下画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请桑德拉走过去看结果。
要是在两天前,她看见一个男人能把自己的内在情感和思想都倾注在一张小小的画布上,他会很惊讶的。两天前,她不可能相信有谁会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引人入胜的东西,更不会相信有人能洞察她的内心,发现她的美。然而那是过去,现在她完全不那么想了。她从那一方画布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一个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女人。
“我很感动。”她轻柔地说。
她浴衣的带子系得很松。就在她转过脸去看画家的时候,带子又松开了,就像前一天一样。凉风吹在她的肌肤上,让她意识到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了。他离她很近,如果他想碰她的话,伸手就可以摸着她。她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害羞。她没有低头看自己,而是始终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想看看他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靠近一些看她。
画家此刻看上去很疲劳。他的脸既年轻又衰老。他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眼睛通红,眼窝深陷,眼圈发黑。
“我有点饿了,”她说,“我可以去做午饭。”她心里在想:“求你说,想再跟我多呆一会儿。求你说,你还想从我这儿要更多的东西。我有很多要给你。”
可是画家放下画具走开了。“我——我累了。”他说,“非常累,有时,我也会忘记那会耗费我很多精力。这工作很累人,虽然看起来不是那样。”
“当然,”她说,她希望他没有看出她很失望。她想:如果有谁能了解我,真正了解我,那就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累了。”他说着走出画室,进了里面的一间小屋。那里面有一张床。
桑德拉边穿衣服,边看着画像。心想:他知道我很美,难道他不想要我吗?她朝他睡觉的房间里看了看,走过去,站在他床边。他躺在那儿几乎不喘气。他的皮肤苍白,可是走近一看,皮肤上有很多色素沉着。
桑德拉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然后离开了。她没有锁上身后的房门。
沥青被用来画底画,它能让画面产生发光的效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漫色,会变得更深。
那天夜里,桑德拉的两名患者死了。
特护病房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故去了(或者说死了),就像一朵在日落时凋谢的花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只有那些监测她生命功能的仪器发出一阵响声,在屏幕上画出了长长的直线。桑德拉只用手轻轻一按开关,这些监测仪就不再叫了。
不久,第二个患者也断气了。
他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在一次车祸中受伤,一直昏迷不醒。在他临死之前,突然恢复了神智,大声尖叫起来。尖叫声惊醒了其他患者。值班医生宣布男孩没了(或者说死了),桑德拉只好拿白色被单盖上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看上去即年轻又苍老,即成熟又幼稚的脸。
在等候把男孩从特护病房送往圣心医院地下室太平间的这段时间里,桑德拉不得不把男孩病床周围的米色挂帘全部挡上,这样其他活着的患者就看不见他了。
就在她挡帘子的时候,她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我们死去。”这句话是很久以前,她站在一个基督徒的墓前,看着他的棺木入土的时候听到的。此刻站在孩子的尸体旁,记忆的潮水向她涌来,往事浮现在眼前。她记得那不是《圣经》里的话,而是祈祷书里的话。所以这句话就不是上帝说的,而是人说的。她一阵冲动,便俯身吻了那个死去男孩的嘴唇。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躺在黑暗中安慰自己,让自己确信会有选择的机会,选择生的机会。
洋红是一种平静庄重的色调,它需要牺牲各种各样的生存在蓟属植物上的雌性昆虫才能得到。
那天夜里,桑德拉早早就下班了。现在,特护病房里空了一大半,可以让别的护士来接班了,桑德拉可以休息去了。护士米切尔告诉桑德拉,她看上去很苍白,要她注意是不是得了贫血症。看样子她在担心桑德拉的心情不好,因为她刚刚看着两个患者死去。
桑德拉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还很黑,她索性没有脱掉护士衫。她在漆黑的夜里走着,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傍晚时的烟雾也在城市上空消散了。
离开医院里的荧光屏和各种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桑德拉感到一阵兴奋。她刚刚看着两个人死去,刚刚摸过两个已经死去的人,现在她要离开了。她还活着。
当她到达她的公寓大楼的时候,便不加思索地穿过大街,来到画家住的那座大楼。
她乘电梯上到他住的那一屋。他公寓的门还开着。
她进屋以后没有开灯。外面昏暗的灯光透过画室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好像是一只火把从很远的地方给这间画室照着亮一般。画架、画布、颜料管等画具在幽暗的光线里阴森森的,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行刑室。
桑德拉绕过这些障碍物,走到他卧室的门前。卧室没有窗户,显然他也没有电子钟或是任何其他可以用来照明的器具。借着屋里微弱的光亮,她看见画家侧身躺在床上,他的手臂和腿向一边伸着,那姿势好像他身边还睡着一个人。
桑德拉站在门口,她肯定,如果他醒来,便会立刻看见她,并认出她的,因为她穿的白色护士衫将给他足够的光看清她。其实她从外到里穿的都是白色的。裁剪得体的白色裙子把她臀、腰和胸部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裙子里面是白色的长统袜,白色的紧身短裤和白色的胸罩。她站在那儿先脱了鞋,然后开始脱衣服。衣服下面隐藏着秘密,现在她想与人分享那些秘密。
就在桑德拉盯着画家看的时候,他微微动了一下。她现在赤裸着站在那儿。难道一个熟睡的男人不能查觉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有呼吸有体温的活生生的人吗?
他好像真的有点查觉到她了,但是他还是微微一动,仿佛被一个梦吸引了。
她走过去,钻进被子。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然后她闭上眼睛用掌心揉搓他的身体。她觉得她好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她把她的一腔激情都凝聚在双手上了。她要感受他的体温、脉搏、和细微的肌肉颤动。她想知道他是否觉查到她在摸他。
他在她身边微微动了一下。她把脸贴近他的脸,感觉到一丝暖意。她又轻轻地把脸依偎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之间,然后张开嘴亲吻他。她的嘴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伸出舌头尖去舔他的皮肤。
他醒了,什么也没说。他向她伸出手臂。在有些人之间没有秘密。
早上,桑德拉醒来发现自己和画家搂抱在一起。她就那么呆了一会儿,想叫醒他。但马上又改了主意;他睡得很平静,脸上的神态也不那么矛盾了,看不出他即老态又年轻的样子了。
她从床上下来,套上罩衫,离开卧室并把卧室的门带上。画家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