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出家门一百米,逐渐升高的电阻便令他止步了。他从电路中移开那个阻抗线圈,但这样做似乎没有多大改善。他只好转身回家,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我去图书馆了”几个端正大字,再将它放在工作台的显眼处。
〔十〕
安德鲁从没真的去过图书馆。他研究了地图,他知道路线,却不知道它的外观如何。外界的真实景观与地图上的符号很不一样,他几度犹豫不决。最后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错路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他在途中偶尔碰到一些机器人,可是当他决定该问路的时候,四下却不见任何机器人的踪迹。有一辆车子经过,没有停下来。他踌躇地站在那里,也就是说平静地一动不动。不久,有两个人越过空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转身面对他们,他们则改道直接迎向他。刚才他们还在高声交谈,他曾听见他们的声音;现在他们却不讲话了。他们的表情,安德鲁归类为高深莫测。他们还算年轻,但不是很小。或许二十岁吧?安德鲁无法判断人类的年龄。
“请问两位,城中图书馆该怎么走?”他开口问。
两人之中个子较高的那个(他的高帽子让他看来更高几分),以怪里怪气的口吻,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另一人说,“机器人。”
另外那人有个蒜头鼻,还有一双厚重的眼皮。他也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他的同伴说:“他穿衣服。”
高个子弹响一下手指。“就是那个什么自由机器人!听说洽尔尼家有个机器人不属于任何人,我看就是他。不然他为什么穿衣服?”
“问他!”蒜头鼻说。
“你是洽尔尼家那个机器人吗?”高个子问。
“我是安德鲁·马丁,先生。”安德鲁说。
“好。把你的衣服脱掉,机器人不穿衣服。”高个子又对蒜头鼻说,“你看他,真恶心。”
安德鲁犹豫起来。他太久没听到这种命令的口气,第二法则电路暂时阻塞了。
高个子说:“脱掉你的衣服,我在命令你!”
安德鲁开始一件一件慢慢脱下来。
“把衣服扔掉!”高个子又说。
“如果他不属于任何人,那等于说,他也可以是我们的。”蒜头鼻说。
“嗯,”高个子道,“谁能说我们不对呢?反正我们又没损坏别人的财产……用你的头站着!”最后那句是对安德鲁说的。
“头不是用来……”安德鲁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那是命令!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现在就试试看。”
安德鲁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来,将头顶在地上。他试着举起双脚,结果重重摔了一跤。
“给我躺在那里!”高个子说着,又转向蒜头鼻,“我们可以把他拆了。你拆过机器人吗?”
“他会让我们动手吗?”
“他怎么能阻止我们?”
没错,只要他们以强有力的方式命令他不得反抗,安德鲁就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第二法则“服从”凌驾于第三法则“自保”之上。无论如何,他若试图自卫,便可能伤到他们,那就是违犯了第一法则。想到这里,安德鲁全身的自发运动单元都轻微收缩,以致他躺在那里发起抖来。
高个子走近,用脚碰了碰他。“很重。我想我们需要工具才行。”
蒜头鼻说:“我们可以命令他自己把自己拆了。看他那样做一定很有趣。”
“对!”高个子若有所思起来,“可是我们得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去。万一有人过来……”
太迟了。的确有人走了过来,而那人正是乔治。其实乔治还在不远的一个小丘顶时,躺在地上的安德鲁就已经看到他了。他很想设法呼喊他,但眼前的人类最后那道命令是“给我躺在那里!”
乔治开始跑,终于喘着气来到近前。两个年轻人稍微退了一步,等在一旁似乎在想着对策。
“安德鲁,出了什么问题吗?”乔治焦急地问。
“我很好,乔治。”安德鲁说。
“那就站起来……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高个子说:“那是你的机器人吗,老兄?”
乔治猛然转向他:“他不属于任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客客气气请他把衣服脱掉,就这样。你又不是他的主人,关你什么事?”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安德鲁?”乔治问。
安德鲁说:“他们打算把我支解。刚才他们正要把我带到僻静的角落,命令我自己支解自己。”
乔治望着那两个人,下巴开始打颤。两个年轻人不再后退,反而微笑起来。高个子轻松地说:“你要干嘛,胖子?打架啊?”
乔治说:“不,我不必动手。这个机器人跟我们家相处了七十几年,他重视我们远超过任何其他人类。我只要告诉他,说你们两个威胁到我的性命,说你们打算把我杀掉,请他保护我。在我和你们两人之间,他会选择我。你们知不知道,当他发动攻击时,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两人稍微退后一点,开始不安。
乔治厉声道:“安德鲁!我现在有危险,这两个年轻人打算伤害我。向他们走过去!”
安德鲁照做了。两个年轻人毫不迟疑,立刻拔腿狂奔。
“好啦,安德鲁,够了。”乔治显得紧张兮兮。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无法想象跟年轻人起冲突会有什么结果,更遑论一次对付两个。
“我不可能伤害他们的,乔治,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攻击你。”安德鲁说。
“我也没有命令你攻击他们,我只是跟你说,向他们走过去,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恐惧作祟。”
“他们怎么会害怕机器人呢?”
“那是人类的一种心病,一种还没治好的心病。不过别管了。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安德鲁?我如果再找不到你,就要回去雇一架直升机了。你的脑袋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去图书馆的念头?你需要任何书,我都会给你送过去呀。”
“我是个……”安德鲁刚开口便被打断。
“自由的机器人。没错,没错。好吧,你去图书馆要找什么?”
“我要进一步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一切的一切。我还要了解机器人,乔治。我要写一本有关机器人历史的书。”
“好啦,我们回家吧……先把你的衣服捡起来。安德鲁,有关机器人学的书籍至少有百万种,每本都提到这门科学的历史。这个世界不只是机器人快达到饱和,有关机器人的资料也一样。”
安德鲁摇了摇头,那是他最近学到的人类动作。“不是一本机器人学的历史,乔治,是由机器人写的一本机器人的历史。我要详述自从第一批机器人获准在地球上生活和工作后,机器人自己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觉。”
乔治扬扬眉毛,没说什么。
〔十一〕
小小姐刚度过八十三岁生日,但依然精神抖擞,各方面的精力与毅力都不减当年。尽管她已经拿着手杖,不过她挥动手杖的次数可远比拄着它的时候多。
听完安德鲁的“历险记”,她火冒三丈:“可恶!乔治,那些小无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管它的,反正他们没有得逞。”
“差一点!你可是个律师,乔治。如果说你今天有好日子过,那全是安德鲁的功劳。没有他赚来的那些钱为我们打基础,我们就没有今天这一切。是他让我们家族得以传承,我绝不准有人把他当发条玩具!”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妈?”乔治问。
“我说过你是律师,你没听到吗?你去设法提出一个实验性的诉讼,逼地方法院公开宣告机器人有哪些权利,再让议院通过必要的法案。就算告到世界法院也无所谓。我会在旁边监督,乔治,你要是阳奉阴违,给我试试看!”
她可是十分认真的。但对乔治来说,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受惊的母亲。没想到做着做着,卷入的法律问题越来越多,事情便越来越有趣了。身为范德-洽尔尼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乔治主导策略,实际工作则留给年轻一辈,而其中,又以他儿子保罗负责的部分最多。保罗也是事务所的成员,他几乎每天都忠实向祖母报告进度。然后,她再跟安德鲁讨论。
安德鲁非常投入。他仔细咀嚼那些法律文件,有时候甚至会很热心地给一些建议,以致写书的计划再度耽搁下来。
“乔治那天告诉我,人类一直对机器人怀有恐惧。只要这恐惧存在一天,法院和立法机关就不太可能为机器人全力以赴。我们需不需要对舆论下点工夫?”有回他这么说。
于是法庭的事交给保罗,乔治则开始站到公众面前,这似乎反而让他在本行专业的领域之外一展长才。有时为了引人注目,他甚至穿上了他所谓的“窗帘”——一种新式的宽松服装。“别在台上绊倒就好,爸。”保罗提醒他。
乔治垂头丧气:“我会尽量小心。”
有一次,他在全息新闻编辑的年会上发表演说,其中部分内容如下:
“如果,拜第二法则之赐,只要不牵涉到伤害人类,我们便能要求机器人在各方面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类,任何人类,都拥有宰制任何机器人,任何机器人,的可怕力量。尤其是,由于第二法则凌驾第三法则之上,任何人都能利用这个服从法则,来压倒那个自保法则。他可以为了任何理由,或者根本毫无理由,就命令任何机器人伤害自己,甚至毁掉自己。
“这样公平吗?我们会这样对待动物吗?就算是无生命的器物,如果对我们有过贡献,我们也有义务善待它。机器人不是草木,不是动物。但是它能进行高等思考,它能跟我们说话、跟我们讲理、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将它们视为朋友,我们和它们一起工作,假如不让它们分享一点友谊的果实,不给它们一点共事的福利,这样说得过去吗?
“如果一个人有权命令机器人,做任何不牵涉到伤害人类的事,他就应该有足够的修养,绝不对机器人下达任何牵涉到伤害机器人的命令,除非是基于人类安全的绝对需要。有了巨大的权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责任。机器人有三大法则来保护人类,那么要求人类有一两条法律来保护机器人,这会太过分吗?”
没错,突破法院与立法机构的关键战役,正是挑战舆论。安德鲁说对了。终于,一条法律通过。它明文规定在哪些情况下,人类不可下达伤害机器人的命令。虽然这条法律的适用性严苛无比,订定的罚则也根本不够,但至少已经建立起原则。世界议院正式通过这条法律的那天,正是小小姐离开人世的日子。
这不是巧合。在最后辩论期间,小小姐拼命与死神搏斗,直到胜利的消息传来才放弃。她最后的笑容献给了安德鲁“你一直对我们很好,安德鲁。”她最后的一句话也给了他。
小小姐抓着安德鲁的手离开人世,她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儿,都跟两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十二〕
接待员消失在另一间办公室之后,安德鲁开始耐心等待。其实那个机器接待员应该可以用全息对话盒,可是,不得不跟另一个机器人打交道这种事,毫无疑问令人(或许该说“令机”)感到很生气。
安德鲁利用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这个问题。“令机”能不能比照“令人”这样使用?或是“令人”其实已成了十足的习惯用语,不再拘泥于原本字面上的意义,所以同样适用于机器人?
他在撰写那本机器人历史的过程中,类似问题频频出现。这种想出适当字句来表达复杂事物的游戏,不知不觉增进了他的字汇能力。
偶尔,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以好奇的目光瞪着他。他并不打算躲避那些目光。他冷静地回望每个人,令他们一一别过头去。
终于,保罗出来了。他显得很惊讶。或说,在安德鲁看来,他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如果安德鲁没看错的话)。如今流行男女都化浓妆,保罗也开始养成这种习惯。虽然这使他脸上原本平缓的轮廓显得比较突出、分明,安德鲁却不认为这样比较好看。他发觉只要不说出口,仅在心中反对人类的行为,并不会令自己太不安。他甚至能够将反对的意见写出来,这种事过去他是办不到的。
保罗说:“请进,安德鲁。很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我实在是有点事非做完不可。请进。记得你说想跟我谈谈,原来你是指在办公室谈。”
“保罗,如果你忙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等。”
保罗瞥了一眼墙上那个模仿日晷原理的时钟“我可以腾出一点时间。你怎么来的?”
“我雇了一辆自动汽车。”
“有没有什么麻烦?”保罗带着几分忧虑问。
“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我的权利有法律保障。”
听到这个回答,保罗显得更加担忧。“安德鲁,我跟你解释过,那条法律是不切实际的,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你如果坚持要穿衣服,你迟早会碰到麻烦——就像第一次那样。”
“也是唯一的一次,保罗。很抱歉让你担心。”
“好,那你就这么想吧,不要让我担心。你几乎是个活传奇,安德鲁。你在许多方面都太珍贵了,所以你没有任何权利拿自己冒险……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
“就快写完了,出版商很喜欢。”
“太好了!”
“我知道他未必真心喜欢这本书。我想他是期望书能畅销,因为这是一个机器人写的,他喜欢的是这一点。”
“恐怕,这是人之常情。”
“我不会不高兴的。不论什么原因,能卖出去就好,因为那等于有钱赚,而我需要用钱。”
“祖母不是留给你……”
“小小姐很慷慨,而且我确定,必要的时候,你们家也会进一步帮助我。可是我希望能用那本书的版税,来达成下一步计划。”
“什么下一步计划?”
“我希望去见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老板。我曾试着跟他们约时间,但目前为止我还无法联络到他。在我写书的过程中,这家公司就不愿跟我合作,所以现在我也不惊讶,你了解吧?”
保罗显然开始感兴趣了。“那家公司是你最不能指望的。当初我们在争取机器人权的那场仗,他们非但不合作,还跟我们唱反调。原因你该也看得出来——如果机器人拥有权利,大家可能就不想买了。”
“即使这样,”安德鲁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们,还是可以帮我安排一次会面。”
“我并不比你更受他们欢迎,安德鲁。”
“但你或许可以暗示,如果他们不肯见我,那么,范-洽律师事务所可能展开另一波强化机器人权的行动。”
“那不是说谎吗,安德鲁?”
“是的,保罗。我不能说谎,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打电话。”
“啊,你不能说谎,但你可以怂恿我说谎,是不是这样?你越来越像人类了,安德鲁。”
〔十三〕
保罗的招牌应该够分量了,不过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最后总算如愿。哈莱·史密斯·罗伯森终于忿忿不平地出面了。史密斯·罗伯森的母亲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后代,为了强调这件事,他同时冠上了父母的姓氏。这位总裁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灰发稀疏地贴着头顶,脸上没有化妆。在任上这些年,他一直为机器人权的问题伤脑筋。会面过程,他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鲁。
安德鲁开口:“阁下,将近一世纪之前,贵公司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曾经告诉我,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