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泡屎。让那位哲人巨子瞧瞧我对他这些鬼把戏的深切敬意吧。
“请这边来,先生。”背后转来轻轻的声音。范吃了一惊,但掩饰得很好。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对说话者点了点头。半明半暗的日蚀残光中,他没看到任何武器。高空中,两百万公里之外,一串蓝色闪电从特莱夫表面掠过。他趁机打量了一番那位向导,还有隐在暗处的另外三个人。他们穿着公司袍服,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的军人姿态,还有扣在眼睛上的头戴式系统。
他让他们接过哮犬,这样做再好没有了。这四头畜生身高体壮,一副食肉动物的凶相。好好养养也许能让它们变得温顺些,但要让范爱上这些家伙,光靠遇一趟狗是办不到的。
范和剩下的警卫走了一百多米。他注意到了修剪得非常精致的树丛,还有低伏在地的苔属植物。在这里,社会地位越高,越欣赏田园味儿—同时越发精细,任何一处细节都精益求精。这条“林中小径”无疑经过上百年的精心修理,这才完美地体现出纯粹野生的森林风味。
小径通向一座坐落在半山处的花园,花园另一边有道溪流,还有一个小池塘。借着特莱夫旁边的一弯残红,范辨认出了桌椅摆设,还有那个起身迎接他的矮小身影。
“哲人巨子。”范微微一欠身,他知道当地地位相同的人彼此都是这么行礼的。拉森也欠身答礼。不知怎么回事,范总觉得对方露出了一丝笑意。
“纽文司令……请坐。”
在有的文明中,贸易双方一开始只能互相客套,一直要拖到大家都厌烦得要死才能开始做买卖。范知道这次不会这样。他必须在二十千秒内返回饭店—双方都不希望让其他企业集团知道范来过这里。但冈纳·拉森却仿佛并不着急。偶尔亮起的一道道特莱夫闪电让范可以好好端详端详对手:典型的伊特尔血统,岁数很大,头上的金发只有稀稀疏疏一层,露出的粉红色头皮都起皱了。两人在不断亮起闪光的黄昏中坐了两千秒。老头子不住唠叨着范过去的经历、特莱夫一伊特尔的历史。妈的,没准儿因为我在他的花丛里留下了狗屎,老头子生气了,这会儿正报复我呢。或许是一种他不了解的伊特尔风俗。幸好还有一点好处,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阿米尼瑟语,范也同样精通这种语言。
拉森的巨宅静得出奇。第厄比城有将近一百万居民,虽说没有什么高大建筑,但这片位于哈斯克斯特拉德高档地段的宅第一千米外便是繁华的都市。可坐在这儿,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就是冈纳·拉森的废话,还有山坡边那条小溪的涂涂流水声。范的视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昏暗,能看到池塘里特莱夫闪电的微弱反光,以及某种甲壳类生物钻出水面形成的涟漪。我真有点喜欢上了伊特尔的光线。三星期前,范绝不会想到还有这一天。这里白昼和夜晚的时间都太长了,范简直适应不了这种节奏。幸好每天还有一次日蚀,可以让他喘口气。但住一段时间以后,范再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觉得这里的无论什么颜色都带着一层红色底色。这个世界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安全,当地已经将繁荣、和平保持了将近一千年。也许,这里的人当真有某种智慧……
突然间,连那种唠唠叨叨的语调都没变,拉森骤然改变话题:“这么说,你想了解拉森集团的定位器?”
范知道,除了眼光一闪,自己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首先,我想了解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小道消息倒是说,这种定位器非常好……但小道消息毕竟太含糊其辞了。”
老头子露齿而笑,“噢,东西倒是真有。”他朝四周一挥手,“有了它们,我什么都看得见。这里虽然昏暗,但对我来说,和大白天没有区别。”
“我明白了。”老头子没戴头戴式,能看出范脸上嘲讽的表情吗?
拉森轻声笑道:“真的?”他轻轻碰了碰紧靠眼窝的太阳穴,“有一个就在这儿。其他的跟这一个相联,精确刺激我的视神经。无论使用者还是定位器,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彼此适应。但只要你有足够数量的拉森定位器,承担这点工作负荷不成问题。无论我面对哪个方向,它们都能组合各个方向,形成综合图像。”他的手含意不明地挥了一下,“你的面部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范·纽文。还有,通过像粉尘一样附着在你手上脖子上的定位器,我可以看到你身体内部的情况。我能听到你的心跳,你的肺部呼吸。再稍稍专心一点—”他的头微微一偏—“我能判断你大脑的血流量……你现在非常非常吃惊,年轻人。”
自责的怒火让范绷紧了嘴唇。对手已经估量了他两千秒。如果这是一间办公室,不是暮色中的宁静花园,他会警觉得多6范耸耸肩,“在伊特尔文明的这个发展阶段,你的定位器是我们最感兴趣的设备,远胜于其他东西。我非常希望得到一些样品—更希望得到它的驱动程序,还有制造设施。”
“你打算拿它干什么呢?”
“这很明显,同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能给你什么作为交换。你们的医疗技术比纳姆奇和基勒的落后得多。”
拉森好像在点头,“现在的医疗技术呀,比我们这儿大衰退前掌握的差多了。我们从来没有完全掌握古代的科技。”
“你刚才称我‘年轻人’,”范道,“你多大岁数了,先生?九十?一百?”范和他的下属仔细研究过伊特尔网络上的资料,评估了当地的医疗技术。
“按你们三十兆秒一年的算法,九十一岁。”拉森道。
“先生,不算冷冻冬眠期,我的实际岁数是一百二十七岁。”可我的样子还是个年轻人。
拉森沉默了很长时间。范相信自己得了一分。也许这些所谓的“哲人巨子”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
“是啊。我真希望能再一次变成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实现这个,有数百万人愿意花百万金钱。你的医疗技术能做什么?
“一两百岁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年轻。这之后两三百年,外表开始出现老态。”
“啊,比我们大衰退前的古代技术水平还高些。但岁数大到一定程度,照样会难看,老家伙总免不了这一劫。人类的身体总有个内部极限,不可能超过这个极限。”
范客气地保持着沉默,但心里暗自发笑。医疗技术这个鱼钩算下对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当不错的医疗技术,将他们的定位器换到手。贸易双方都会得到丰厚的利润,拉森自己也会多活好几百年。如果拉森走运的话,他会在他的这一轮文明终结之前离开人世。但一千年后,拉森早已化为尘土,他的文明也和其他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一样灭亡了,而范和青河仍将遨游在群星之间—手里掌握着拉森定位器。
拉森发出一阵奇特的、轻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范才意识到这是连咳带喘的笑声。“啊,请原谅我。你也许有一百二十七岁,但你的思想仍旧是个年轻人。你沉着脸,毫无表情,掩饰你的真实想法—请别见怪,你不懂怎么掩饰,这方面没受过正确的训练。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脉搏,你大脑的血流量……你以为,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在我的坟头上跳舞。对吗?”
“我—”该死的。就算他是个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测装置,还是不可能这么透彻地洞见对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许,那种定位器比范想像的更加厉害,是一件绝世奇珍。震惊、提防、恼怒,诸般情绪拿昆杂在一起。对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说点老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样同意这笔交易,你的寿命会跟我一样长。但我是青河人,星际飞行途中一睡就是几十年。在我们看来,客户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暂的。”觉得怎么样?这下子,轮到你的血压升高了吧。
“舰队司令,我觉得你有点像那边池子里的弗雷德。我再说一遍,我毫无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个卢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刚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只东西,“弗雷德对许多事儿很好奇。自从你来了,他一直在那边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么。你看得见吗?这会儿他正坐在池塘边上,两根甲壳触手拨弄着离你脚边三米远的那丛草。”
范心里震动不已。他刚才还以为那是什么藤蔓呢。他顺着那两根纤细的触手向水边望去……没错,四根眼柄,四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着特莱夫渐渐暗下去的微光,四只黄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他的培育档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们拿当地野生生物做的一个小实验。当时他是某个有钱人养的宠物,智力程度跟犬差不多。弗雷德的岁数实在太大了,活过了整个衰退期。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传奇。你说得很对,舰队司令,只要活得够长,你就能见识很多东西。中世纪时,第厄比还是一片废墟。接下来,这里兴起了一个王国,王国贵人们开始发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有一段时间,这座小山曾是那些统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复兴时期,这里成了一个贫民窟,下面那个湖当时是露天下水道。就连‘哈斯克斯特拉德’这个词,现在是第厄比高档地段的代名词,从前的意思呢?类似于‘垃圾堆’。
“弗雷德见识过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的过去,他就是阴沟里的传奇。直到三个世纪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现在他神气起来了—住在最干净的水里。”老人语气里充满疼爱,“你看,弗雷德活得够长,见识过许多东西。直到现在,他的头脑仍旧很灵活,以卢克斯塔菲斯克的标准而言,十分机灵。瞧他那些盯着我们的小豆眼。但是,要说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他自己的历史,弗雷德远远不及只从阅读历史中了解这一切的我。”
“这个比方说明不了问题。弗雷德只是一只头脑简单的动物。”
“说得对。你是人,而且是个来往星际的聪明人。你能活好几百年,要论生活的时间跨度,你能赶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现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会结构比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会衰落。他们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推迟灾难的到来,躲避最愚蠢的错误。他们也知道,即使这样,每一个特定文明最终仍将衰落,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电子器材也许在人类空间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但我向你担保,这么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发明过,将来也会有人重新发明出来,跟你带来的优良医疗科技一样。(你猜得不错,我们确实需要这种技术。)尽管人类在缓慢地不断扩张,不断开拓新空间,但它作为一个整体是十分稳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里的一只昆虫,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见识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样丰富。’我可以学习我们的历史,还有星际间的通讯。你们青河人见识过种种辉煌、种种愚行,我也一样。”
“我们可以把人类最好的产品收集起来。有了我们,人类最杰出的智慧结晶永远不会消亡。”
“我很怀疑。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特莱夫一伊特尔还来过另外一支贸易舰队。那批贸易者跟你们完全不一样。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态学的术语来说,人类文明是个大环境,星际贸易者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生境,只占据着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际贸易者不是一种文明。”苏娜也曾经这么跟他争辩过,但在这里,在这个古意盎然的花园中,这些以平静语气吐出的话比苏娜·文尼说出来的更有分量。冈纳·拉森的话几乎有一种催眠似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贸易者跟你的态度不一样,舰队司令。他们只希望发一笔财,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发展成为一种固着于行星的文明。”
“真到了那时,他们就不再是贸易者了。”
“对。但也许他们会作出比贸易者更大的成就。你们去过许多行星系统,你们的货单上说你们在纳姆奇住过很多年,时间之长,足以深人了解一种行星文明了。我们这里的居民数以亿计,彼此相隔只有几光秒。覆盖整个特莱夫一伊特尔的本地网可以让几乎每一个居民了解人类空间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们却只有在到港后才能搜集到类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际贸易的生活,只不过是个仅仅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卢瑞塔尼亚①而已。”
0虚构的中欧王国,许多小说以此为宫廷阴谋与浪漫故事的背景,最初出自十九世纪后期小说家安东尼·霍普所著《詹达堡的囚徒》。这里的意思是范的生活只是玩耍一些虚幻的小花招。
范不知道卢瑞塔尼亚是什么,但觉得对方的意思还是清楚的。“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长寿了。你把什么事都想透了:一个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下。”范的话有讽刺的意思,但他确实希望对方能回答他的疑问。冈纳·拉森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出现在面前的景色却是一片凄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你书读得不多呀,孩子,对吗?”不知怎么回事,范本能地觉得对方没有继续探查他了。拉森的语气既像开玩笑,又带着一丝忧伤。
“够我用了。”苏娜还抱怨过范在书本上花的时间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极力弥补自己这个弱点。这么说,他受的教育还有缺陷?
“你问我的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可是个大问题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舰队司令,别人帮不上忙。各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为了你自己,为了人类,你应该从这个角度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时限,每一样科技都会有无法继续发展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只能活几百年。等真正理解了这些局限··一那时你才算长大成人了,才会明白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他静了一会儿,“唉……听听这宁静的大自然的声音吧。能这么做,是一种福气呀。我们在奋勇直前上花的时间太多了。感受和风的气息,看弗雷德动脑筋想琢磨出我们是什么,倾听你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发出的笑声。享受你的光阴吧,不管这段光阴是谁给予你的,不管它会持续多长时间。”
拉森向后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好像在遥望圆盘状的特莱夫方向那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的黑暗。太阳已经全蚀,隐在特莱夫后面,将那颗巨行星周围涂上了一圈黯淡的红光。那个方向的闪电早已消失。范估计,这里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闪电,原因在于视角,还有特莱夫上空积雨云的旋转。“给你举个例子,舰队司令。坐在这儿,感受,看。有的时候,日蚀中期有一种独特的美。请看特莱夫圆碟的中央。”几秒钟后,范抬头向上望去。特莱夫的低轨道地区一般是很暗的,一团漆黑……可现在:一抹淡淡的红色,淡得他以为是老人的话给他形成的错觉。但红光慢慢变亮,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红色,像洪炉中的锻铁在温度升高到可以锤打之前的颜色,上面还带着一道道暗影。
“发自特莱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们能直接从那颗行星得到一部分热量。有的时候,隔在伊特尔和特莱夫之间的云层排列得恰到好处,中间裂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