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禾华考虑一会儿,答应了,说:“可以。不过我和易慈先去一趟吧,一百万年后谁知道是什么情况?也许地球人已经全都移民外星了呢。等我们看完,再让你这个外行去,这样比较保险。”
他说我外行,其实我已经很内行了,我知道让他们先去一趟耽误不了我一秒钟——时间机器都是原时返回嘛,便大度地说:
“行,你俩先去。”
叶禾华想给易慈打电话,临时又变了,说:“她正忙着筹备结婚,我一个人去就行。”
我们来到停放机器的地方,他预热了机器,坐进去,同我说了再见。舱盖合上,旋即就缓缓打开了——我知道,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未来之旅,看到了灿烂的未来,可能也有惊心动魄的经历,然后在原时返回了。我问:
“已经去过了?是什么样子?有危险吗?”
他的表情非常奇怪,与上次返回时大不相同。他坐在舱位上,很久一动不动,眼睛中是冰封湖面般的平静。虽然我总的来说算个粗人,也能看出他肯定经历了一次极为剧烈的感情激荡。现在仿佛是大火烧过后,只留下满地灰烬。我担心地问:
“华子,你这趟旅行——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他从忧郁中挣扎出来,勉强笑笑:“没什么。”
“一定有,华子,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别瞒我。”
他苦涩地看看我:“我不瞒你。虎刚,我没有回到一百万年后,因为我在八万年后就停住了,我偶然注意到那个时代出了一个姓陈的伟人,是带领人类向外星系移民的先驱。我查了一下,知道吗?那人是你的直系后代。”
我十分高兴。“真的?你说的可靠吗?”
“当然可靠。那会儿我为你高兴,也很好奇,就从那个时刻溯着他的家族之河往回走,把这条谱系全部查清了,最后确实是归结到你这儿,没错。”
我乐得直咧嘴:“那应当是好消息嘛。说说,查出我的老婆是谁?她的肚子这么争气,为我传下来一个这么伟大的玄玄玄孙。”
他又看看我——我真无法形容他的眼神!那是悲凄,是无奈,但似乎经历了千年的沉淀,已经结冰了,变成余灰了。他说:
“我也查清了,是易慈。你和易慈两年后将生下一个儿子,传下这个谱系。”
“你你……你他妈胡说八道!”我又惊又怒,顿时失态了,“你把我陈虎刚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抢你的老婆?过去咱们争过,那不假,但自从你们确定了婚姻关系后,我一直把她当弟妹看待,这你是知道的!”
“不是你主动抢的,但世上很多事并非人力所能为。”
“那你死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肯把易慈让给我?”
他的眼神猛一颤抖,看来我失口说出的这个“死”字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满面痛楚地说:
“你说得不错,那时——我已经死了,是在去未来的第二次航行中,时间机器失事了。” ,
我在脑子里猛一转悠,想通了这件事的脉络,不由轻松得哈哈大笑起来:
“华子呀华子,别难过了,你虎刚可以保你死不了,你的易慈也跑不了。你刚才说,你是去未来的第二次航行中时间机器失事一一咱不去第二次不就结了?听我说,赶紧从机器里爬出来,找到易慈,今晚就结婚,明年就生儿女。这就把你说的那场灾难禳解了。就这么干!你赶快出来。”
我虽然在大笑,故作轻松,实际上内心深处还埋着恐惧,我觉得虽然我说的办法简单易行,但冥冥中的命运恐怕是无法阻挡的。这会儿我火烧火燎地催他,实际是在掩饰我内心深处的焦躁。叶禾华摇摇头,平静地笑着说:
“我不会做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这个平静的决定让我心中猛然颤抖——这正是我潜意识中担心的事。我破口骂他:
“混蛋混蛋,你这个混蛋!要是明知道死神在前边守着还巴巴赶去,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别迂了,听我的话,咱们找易慈去,今晚就给你们举行婚礼。”
叶禾华似乎已从灰暗隋绪中走出来了,只见他轻快地跳出机舱,笑着说:
“好吧,我这就去找易慈。不过,不要你陪,我一个人去就行。”
他步履轻快地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机器旁。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知道他刚才的表态是假的,轻松也是假的。关键是这人太高尚!他不会违背自己的道德准则,为了保持“原来的历史进程”,他一定会巴巴地赶去送死。我该怎么办?找易慈劝他?恐怕不行,那女子虽然开朗活泼,在道德方面的洁癖也不亚于华子。
忽然我茅塞顿开,怎么这样傻!我把眼前这个机器毁了不就万事大吉?他们目前就造了这么一台,即使再赶造第二台,我不给钱,到哪儿去找三个亿的经费?再说,就是把资金弄到,造出机器也至少是一年之后了,一年中我肯定能想出更妥帖的办法来改变这个“宿命”——说不定逼着他俩把儿子都生出来了。说干就干,我向四周扫视一遍,找到一个大扳手,拎过来,朝着舱位侧边的仪表盘狠狠地砸过去。刚砸了一下,忽然有人高喊:
“住手!”是易慈,手里托着洁白的结婚礼服,正惊怒莫名地狠狠瞪着我, “陈虎刚,你在干啥?你是变态狂?嫉妒我俩——咱仨——的成功?”这话说得颇不合逻辑,但这位才女在盛怒下完全没有意识到,“陈虎刚,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她扔下结婚礼服,哭着就朝外跑,我赶紧追过去,把她死命抱住:
“易慈你听我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颠三倒四地说明了情况,我怀里的易慈不再挣扎了,没有力气了,软软地跌坐在地上,泪眼模糊地望着我。我陪她坐下,看着她悲伤的样子,锥心地疼。我说:“易慈,咱们绝不能让他赶着去送死,一定得制止他!”但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她并没有像我那样,紧赶着去设法改变这个结局。她的态度让我心凉,也许这真是不可改变的宿命?也许她像华子一样,把坚守“不改变任何历史进程”的道德律条看得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可那个要去送死的人是她的至爱呀!
我们凄然相对,默默无语。等我发现华子绕过我俩偷偷钻到机舱里时,已经晚了。华子在通话器里喊:
“易慈,虎刚,我要出发了。”
我们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舱盖已经锁闭,我用手捶着舱盖:
“停下,快停下,这事得容咱们长远计议!”
易慈放声痛哭,但让我焦怒的是,尽管她悲痛欲绝,但她只是哭,并没开口求华子改变主意。我知道根子在哪里——他俩在研制时间机器时,把时间旅行者的道德律条也当成基石,嵌在物理大厦的墙基内,如果硬要抽出它,他们建立的科学体系就要整体崩塌。这样做的残酷不亚于让华子去送死。舱内的华子笑着说:
“我要走了。虎刚,我还得告诉你一句话:青史上的毁誉并不全都符合历史真实,对它不要太看重。古人还说过:‘周公畏瞑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只要咱们于心无愧,也就够了。”他往下说时相当犹豫,但最终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了,“据我见到的未来的历史记载,我第二次时间旅行的失事,是因为你想害我而破坏了机器。我和易慈当然知道这不符合真实。”
这么说,当我被盖棺论定时,我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为夺人之妻而对朋友暗下毒手。但我那会儿无暇顾及本人的毁誉,嘶声喊:
“华子,我确实破坏了时间机器,刚才我已经砸坏了仪表盘,你千万别开机!”
他笑着向我们扬扬手,然后——我和易慈一个前仆,几乎跌倒,因为我们扶着的时间机器突然凭空消失了,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在同一瞬间返回。操作系统受损的时间机器虽然勉强出发了,但它肯定无法正常旅行和返回。我和华子以阴差阳错的接力棒方式,最终实现了华子的宿命:
——华子告诉了我他的宿命。
——我砸坏时间机器以改变它。
——华子乘着被我部分毁坏的时间机器出发,但不能再返回。
时间机器这会儿在哪儿?它可能落在遥远的未来,那时地球上的人类已全部移民而寂无一人;也可能是落在久远的冥古宙,那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蛮荒之地。那么,待在不能重新启动的时间机器内,孤独地熬完最后的岁月,我的朋友该是怎样的心情?单单想到这点,就让人肝肠寸断。
易慈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晃了晃,蓦地晕倒在我的怀里。
从时间机器未能原时返回的那一刻起,我俩就知道叶禾华肯定回不来了。即使在那个与我们不同相的时空里,华子改变主意要回来,并能够修好时间机器,那他也只会选择仍在“原时返回”。所以,他肯定不会回来了。但我们仍在这里守了几天,一直到心中的希望一点点飘散。
易慈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精神有点不正常,这几天她常常捧着结婚礼服,喃喃地说:
“华子,咱们不后悔,是不?咱们不后悔。”
或者苦涩地对我说:
“虎刚,对不起,让你在未来落了个恶名。不过咱们不后悔,是不?咱们于心无愧。”
我只有苦笑了一番,既怜悯又感动——照华子所说,易慈要成为我的妻子。那么,作为一个卑鄙小人的妻子,她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吧,可她这会儿只知道为我叫屈,没想到自己。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没事!那都是八万年后的事了,誉之何喜谤之何悲,只要咱们于心无愧就行。”
一年之后,我俩结婚了。按易慈的心结,她宁可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但我们不能“改变历史的任何进程”。这样做也是为华子赎罪,因为我俩后来不约而同地想到,叶禾华在决意赴死前的情绪激荡中犯了一个大错——不该把未来的情况告诉我俩。一旦我俩因感情冲动而做出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事(比如彻底砸坏时间机器,而让他的第二次时间旅行根本无法成行;或者我和易慈为了避免历史的恶名而执意不结婚),对华子的道德操守都是一种玷污。所以,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哪怕只是为了让华子不白死,我们也只能按他所说的历史原貌走下去。
我爱易慈,爱到骨头缝里,只要能同她偕老百年,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皱眉。但干不该万不该,叶禾华不该让我“预知未来”,把我翘首以盼的“幸运”,变成“不得不做”的义务,尤其是,把我俩的婚姻建立在他横死的基石上!结果,这场婚姻变成了我和易慈的原罪,它将伴随我们终生。
我想易慈也是同样的心结,看着她在夫妻生活中强颜欢笑,比杀了我都难受。
再两年后,就在易慈为我生的儿子过周岁的那天晚上,我撇开他们娘儿俩,独自来到叶禾华的衣冠冢前。我带了两瓶五粮液,一边向坟上祭奠,一边自己喝,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我说华子呀,我和易慈的儿子已经诞生了,那条历史上应该有的宗族谱系不会断裂了。我,未来历史书上盖棺论定的卑鄙小人,到此为止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我涕泪交加地说,华子呀,你害苦了所有人,害了你自己,害了易慈,也害了我。你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你的卑鄙、野心,或者是嫉妒心。都不是,恰恰是因为你的过分高尚。你不该这样高尚,一个人不该高尚到如此地步呀……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墓前一直待到深夜。易慈担心我,带上已经熟睡的儿子,开车来公墓找我。听见我在华子坟前的哭诉,她没有惊动我,抱着儿子久久地坐在车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我的心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