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汉·法提玛·阿苏菲往后退了几步,闪入小巷的更深处,那儿离月光更远。沿街两旁往日连人影也不见的人们现在肯定正在自得其乐。杰汉又哆嗦了一阵,等着。她等待的那一时刻将在破晓时分来临。现在天已暗到足以看得见月亮和第一批急于闪现的星星。在伊斯兰世界,当人们无法辨认黑线还是白线时,这时就是夜晚的开始;现在还不是夜晚。杰汉用左手裹紧长袍。右手的长袖里藏匿着一把锋利、寒光闪闪的、从她父亲房里取来的弯刀。
她感到饿了,真想用钱买点什么东西充饥,可是她身无分文。在布德扬,她这种年纪的姑娘们已开始自谋生路;杰汉不是其中之一。她环视四周,只见到污秽、潮湿、泥泞的铺在路面上的石块。小巷的臭气令她作呕。她等得好不耐烦,又感到寂寞和害怕。忽然,她的整个惨淡的世界似乎突然分崩离析成什么别的东西、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此时她见到的就更多。
杰汉·阿苏菲芳龄二十六。她身穿一套老式黑灰色羊毛衣,比流行样式长且庄重,但很适合一位年青聪明的物理学家。她不爱珠宝钻石,把一头黑发做成一条长辫垂在背后。她每天与杰出的老师和指导相伴,早晨却花很少时间将自己装扮得尽可能素雅。那是海森伯格的主意;那时候,谁会相信一个俏丽的女人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不久,杰汉发觉她想不惹人注目是枉费心机,她的褐皮肤和口音一听就是一个外国人。她当然不是欧洲人。她可能带有地中海旁的中东人血统。大多数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可能是犹太人。这是德国的哥廷根,时间是1925年。
两年前在一篇论文中首次使用“量子力学”这一名称的卓越的马克思·博尔恩,正在主持哥廷根大学物理学家们的一个会议。他们正在讨论马克思·普莱恩克最近提出的关于他本人的放射理论概念。在新近问世的量子物理学领域,普莱恩克已经构思了某些基本的见解,然而他仍然采用牛顿力学阐释物质与光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这种做法未必合适,不过迄今尚未有更好的方法。在哥廷根会议上,帕斯库尔·约尔丹站起来讲话,介绍一种折衷的解决办法;但系主任博尔恩尚未来得及答复,沃纳·汉森伯格就大声地打起了喷嚏。
“你身体好吗,沃纳?”博尔恩问。
汉森伯格只摆摆一只手。约尔丹正想把话题接下去,汉森伯格又是一阵喷嚏。他的眼睛通红,眼泪从脸上往下掉。他显然很苦恼。他转向他的研究生助理,“杰汉,”他说,“请快给我准备一下,我得立刻离开。又是那种可恶的花粉热病。我想立即离席。”
会上另一人不同意,“但是这个讨论会——”
汉森伯格已站起身,“告诉普莱恩克见他妈的鬼去吧,叫他收起德布罗格利和他的物质波那套把戏。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杰汉逗留了片刻,在她的日记里做了一些笔记。然后她跟着汉森伯格回到他们各自的寓所。
布德扬没有清真寺,但城里用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却有许多。从高高的、古老的塔楼传来响亮的召唤声,要虔诚的信徒去做晨祷,“快来做祈祷,快来做祈祷!祈祷胜过睡觉!”? 杰汉靠在满是污垢的墙上,听到宣礼员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叫,但她置之不理。她的双眸凝视着脚旁的尸体,那是一个年龄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的尸体,她曾在布德扬的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的手依然握着那把将他砍死的血淋淋的刀子。
不一会儿,三个男人穿过巷口已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三个男人严厉地盯住她。一个是警官;一个是卡迪,他专门解释如何将古老的伊斯兰戒律应用于现代生活;第三个是阿訇,祷告主持人,他刚从布德扬东门不远处的一个小清真寺赶到这儿。在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扒手、娼妓、小偷、杀人凶手们彼此可以为非作歹。布德扬的凶杀在城市的其余地方不会引起多大关注。
警官是个高个儿,腰粗膀圆,脸上长着浓密的黑络腮胡须,一双眼睛睡意朦胧。他感到诧异,因他管辖布德扬已有十五年,十五年来他从未碰到过如此年青女孩的杀人案。
卡迪年青,胡予刮得光光的,一眼就可看出,他对阿訇言听计从。这件案子究竟该由民事部门还是宗教权威处置还不清楚。
阿訇也是高个子,甚至比警官还高,但肩膀细而窄;不过他的细长不是禁欲主义之故。有两件事他很出名:他对与日常事务冲突有关的常识和他允许自己享受尽可能多的世俗乐趣。他对这件事也迷惑不解,很想知道其来龙去脉。他蓄着灰白的短须,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好像全都埋在皱纹的网络之中似的,这些皱纹正在慢慢地吞噬整张脸面。像警官那样,阿訇先前也是满脸浓密、乌黑的络腮胡须,然而精力旺盛的年代已是明日黄花。他现在看上去挺潇洒,也很善良。实际上并不如此,但他觉得赢得那种美名不无用处。
“哦我的女儿,”他说,语音粗哑。他很感不安。他宁愿引用并解释光辉的古兰经中的一些片断来看待暴尸街头此类世俗琐事。
杰汉仰望着他们,但是一声不吭。她又瞧瞧脚下她杀死的那个男孩。
“哦我的女儿,”阿訇说,“告诉我,此男童系汝所杀?”
杰汉的眼睛又瞟向这位老人。她的全身都隐蔽在头巾、面纱和长袍之中;能见到的部位只有一对黑眼睛和握着弯刀的细长手指,“是的,哦英明的人,”她说,“是我杀了他。”
警官瞥了卡迪一眼。
“汝有否向安拉祈祷?”阿訇问。假如此地不是布德扬,他没有必要如此发问。
“是的,”杰汉说。这是真的。她一生中已在几个不同的场合做过祈祷,或许她什么时候还会再做。
“汝可曾知悉安拉神圣地规定不准夺人之命?”
“是的,哦英明的人。”
“汝更知安拉对违背此法律者之罚规々”
“是的,我知道。”
“那么,哦我的女儿,告诉我们汝为何将此可怜男童杀死。”
杰汉将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石块铺成的小巷上。刀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噪音,旋即滚向尸体的一只脚旁,在那里停住不动。
“我杀了他,因为将来他要加害于我,”她说。
“他威吓你了?”卡迪问。
“没,哦尊敬的人。”
“那么——”
“那么汝何以相信他会加害于汝?”阿訇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杰汉耸耸肩,“这我已见过多次。他老是将我摔翻在地,玷污我。我见到过多次幻象。”
在杰汉和这三个人的背后,从仍拥挤在巷口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语声。阿訇的双肩耷拉下来。警官在耐心地等待。卡迪看上去垂头丧气。
“那么今晨他未曾加害于汝?”阿訇说。
“没有。”
“事实上,如汝之言,他从未加害于汝?”
“没有: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有同他讲过话。”
“那么,”卡迪说,显然很不快,“就因为你见到了那些幻象所以你就杀了他?如同在梦中?”
“好像在梦中,哦尊敬的人,但是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一次幻象中。”
“一个梦,”阿訇喃喃地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并未对源于梦境之谋害恩赐赦免。”
人群中的一个妇人大声叫道,“可是她只有十二岁呀!”
阿訇转过身,挤过这批乌合之众。
“警长,”卡迪说,“这个年青的女孩该由你扣押。‘捷径篇’已将我们的职责分得清清楚。”
警官点点头,跨步向前。他捆住女孩的手腕,沿着小巷将她往前推。这批阿拉伯劳动者纷纷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警长将她押至一个阴湿的小室,在那里等候审讯。一批年长的信徒组成一个陪审团,将根据伊斯兰教法沙利亚对她进行审判,沙利亚就是从古老而又崇高的古兰经演绎而来的当代法典。
杰汉在阴森的牢房里没受什么苦。在布德扬的一生已使她很能适应被剥夺一切的生活。她耐心地等待安拉想要加诸于她的任何结果。
她没等多久。她又受到一次短暂的审问,审问时,陪审团又提出了许多阿訇已经提过的同样问题。她都欣然——作答。
审判她的法官们一脸沮丧,但不得不作出裁决。他们给她一个改变口供的机会,可是她拒绝了。
最后陪审团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位站起来,对着她的脸,“哦年青人,”他用最不愿说的话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说过,‘杀信吾者,必将永受地狱之灾’,又说,‘世上若有人非以杀人或堕落为由而杀人者,必将以戕害全人类对待之。’因而,倘使你杀的那人曾对你有过不轨,你的行为就属正当。可惜你否认这一点。你依赖你的梦境、你的幻象。这种虚空的辩解无法使陪审团信服,陪审团只能裁定你有罪。你必须如法典标明的那样接受惩罚。惩罚于明天清晨日出前执行。”
杰汉的表情没有变化。她默然无语。在她见到过的许多幻象中,今天这种特别的情景以前她也曾见到过。有时,就像现在这样,她遭到责罚;有时她又被释放。那晚她美美地吃了一顿,这顿饭比她穷困潦倒的一生中吃过的大部分饭餐好。晚上她睡了一通宵,她也作好了次日清晨民事和宗教官员前来提她的准备。
终于,一位名望卓著的阿訇对她开口说起话来,但杰汉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生命中剩余的行为和动作似乎已被机械地安排就绪,她对这些也不很在意。她驯从地被带至一个又一个地方,当她被迫作答时,她只作出呆滞的反应,后来她爬上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建在巨大的什玛阿尔清真寺的院内。
“汝后悔耶?”阿訇问,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杰汉的肩上。
杰汉被按倒跪下,头搁在砧板上。她仍耸耸肩,“不,”她说。
“汝怒否,哦我的女儿?”
“不。”
“唔,愿大慈大悲的安拉赐汝以平静。”阿訇闪至一旁。
杰汉看不见砍头的刽子手,但她听得见围观者们的齐声叹息,就在这时,在第一缕黎明的晨熹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旋即落下。
杰汉在小巷里颤抖。看到她的死她总感到格外不舒服。时间还不很晚;第五次,亦即最后一次做祈祷召呼声剐刚响过不久,现在已是夜晚了。四周的庆贺声比先前更大。她的图谋可能会以她在刽子手的砧板上的悲惨下场而告终,但是这并没有使她怯而止步。她握紧刀子,希望时间过得更快,她又想到许多别的事。
1925年5月底,他们在离德国海岸大约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小小的海戈尔兰德岛上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杰汉在一问布置得赏心悦目的房间里舒适地休息。房东大娘让自己的丈夫把汉森伯格和杰汉的行李安放在一个最好、费用最昂贵的房间里。汉森伯格渴望他能摆脱过敏反应的苦楚。他也想思考一番,他在哥廷根的同事们提出的将正面理论和反面理论融合在二起有何意义。与此同时,她和汉森伯格每次碰面时,房东大娘总要朝她投以严峻而又愠怒的一瞥,嘴却不吭一声。这位博士先生本人太忙,无法顾及诸如正当、道德和海戈尔兰德海边别墅的声誉或杰汉的心态是否平静此类小事。如果有谁对他们的安排蹙紧眉头,汉森伯格当然会因为心情愉快而不会对此有所察觉;他在旅馆四周散步,模样好像周围除了花粉和使他时而差点绊跤的那些海边峭壁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似的。
杰汉对老妇人的非难倒挺在意。不过,杰汉的二十六个岁月活得充实而又艰险,因而她把别人的皱眉放在她所关心的事情的最末位。她见过多少人忍饥挨饿,多少人倾家荡产,沦为乞丐,多少异教徒被以安拉的名义处死,多少人因伊斯兰正义的错综复杂的运作而被断肢或砍头。这些年来,杰汉一直保存着父亲的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刀,现在她将刀藏在谢特兰毛线衣下的某处,此刀仍如以往那般寒光逼人。
在这个岛屿上,汉森伯格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且从他们所住的房间眺望大海,景色非常诱人。他的情绪也好转得很快。一天早晨,杰汉和他在海边散步,她念了光辉的古兰经上的一段话。“这一个苏拉叫做地震,”她说。“‘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地球最后一次地震时,地球释放她的重负,人子就说:她发生何事?是日,因汝主之鼓励,她将述说史记。是日,人类将被分批送上天空,让其观看其事迹。届时,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凡有过些微恶端者将会见到它。’”
杰汉哭了,她知道不管她做过多少好事,决不能抵消她犯下的种种错误。
然而汉森伯格只顾远眺大海中灰色的翻滚着的波涛。他没有细听神圣的警句,不过杰汉说的一些话还是吸引了他,“‘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他说,特别强调见到这个单词。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犹疑、哆嗦着的笑容。杰汉用一只手臂搂住他,替他暖和身子,因为看上去他已感到有点儿凉意,她便把他引回旅馆。天更冷了,由于大海中的波涛泡沫飞溅,空气也有点儿潮湿。空中传来捕食鲱鱼的海鸥潜入水中捕鱼时发出的一声声吗叫以及海鸥在狭长的海滩上方盘旋时发出的吱呀声,他们俩在静静地倾听。杰汉想到了她刚才念的警句,想到了世界的末日。汉森伯格却只想到世界的开始以及它那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秘密。
他们喜欢在岛上作长时间的、平静的散步。杰汉现在比从前更常带古兰经,她老是给他朗读一些经文。伊斯兰圣经与他一生中听到过的圣经文学是那样不同,汉森伯格在她读完一些经文后不发表任何评述,但是,他似乎感觉得出,某些特别引人注意的形象化比喻对他别有含意。
杰汉终于发觉他已完全康复。汉森伯格又全力以赴地研究那个代表目前量子物理学水平的深奥的难题。这是他的职业,也是他休息的方式。他告诉杰汉,世界上最卓越的科学家都在发疯似地研究,试图拼凑出一个粗浅的数学模式,因此也许可能说明一切已获知的数据。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方法,数据不会全都适合这一模式。不过,他可能找到答案;他就是这么自信。迄今他尚不知道从何着手;,但是,他当然还没有真正竭尽全力去攻克这一难题。
杰汉并未感到高兴。她给他念道:“‘汝可曾见过那些佯装信。仰主之告示和相信主之显示物者,一旦他们被勒令舍弃己见,他们是如何就他们与伪神之争执予以裁决?撒旦将把他们引上岐途。’”
汉森伯格开心地笑了,“你的安拉不是在谈论那边的哥廷根,”他说,“他心里也有玻尔,还有在柏林的爱因斯坦。”
他如此不敬,杰汉无奈地紧蹙双倡。这与异教徒卡菲尔人的‘不敬和无知可笑如出一辙。她在纳闷,古老的、从未真正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的宗教是否依然是她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又在思索,经过这么多年后,她重返布德扬,走在狭窄、拥挤、铿锵作响的道路上时心中会有何感受,“你决不司说习瞄种话,”后来她终于这么说。
“晦?”汉森伯格说。他早已忘了他跟她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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