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打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留下紫一块青一块……我的第五周年,第八周年,我的十年。我穿越了磁电中止区,成为星际太空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个宇航家……但是到这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分享我的经历了。即便从地球上漂来的无线电和电视广播也是散乱又稀少;跟外界现实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单调乏味的日常事务,令人昏昏沉沉的无聊——直至有时候我站起来对着走廊尖声叫喊,只是为了找到一点新的刺激;听着别人谁也听不到的回声,假装他们也会来叫喊;挖空心思骗自己可以听到一点声音,既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回声,更不是奥齐曼蒂阿斯学舌的声音。
(“哈罗,美丽。那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哈罗,哈罗?”)
(“奥齐曼蒂阿斯,从我身边滚开——”)
但是,我一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使命:我是为了一个目的到这儿来的,不只是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也不是为了国家航空航天局(不管他们现在叫它什么鬼名字)的缘故,我为的是人类,是科学。通过冥思默想,我领悟了内心静谧的真正价值,并且认为我创造一种内心的安宁,已经与外界的静谧达到了均衡的状态。我想,冥思默想已经训导了我,我跟自己谈心,跟宇宙的灵魂谈心……但是,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一直没有能够冥思默想。我的内心静谧充塞着向我尖叫的怒气,直到我记不得安宁是何境界。
至今我到底发现了什么呢?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发现值得我为之浪费分析抑或浪费我的所有精深的理论——乃至牺牲我的自由。太空比任何人所梦想的更加空空如也,你可以用双手计数我在全部时间里经过的那些冷尘或者小世界,迷失的灵魂无依无靠地坠入近乎完全的真空……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坠入。我已经用长得出奇的天文尺带精确地测出到NGC2419和其它一些天体的距离,并由此对一些更远的天体作出新的估算。然而我还没有检测到一个贪得无厌地吞食着真空的微小的黑洞;我还没有洞察到像雾一样掩蔽超长波长的不可见的云;我还没有发现生命哪怕以最最初始的形式存在于地球之外。回顾太阳系,我再也见不到有什么迹象确凿地表明我们还生存着。我用仪器进行扫描的时候还能听到的~切就是电磁噪声,没有什么条理性的思想内容。只有威姆斯,每隔十二天在晚上联络一次,仿佛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基督啊,我还没有给他回话呢。
操什么心?让他干着急吧。有什么屁事好操心的。何必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呢。
哦,我宝贵的时间……半辈子的时间过去了,这时间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本来应该在地球上度过的。
二十年——我好端端地度过了二十年。我认为自己平安无事嘛。二十年以后,我表面上的自我约束和自制力不打自垮。我成了一个十足自欺欺人的伪君子。你可知道我十八年前说过天空像一把蓝色大阳伞吗?也许在十五年前,十年前乃至五年前还说过这话——
明天我将飞过一千天文单位。
12日,星期四
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让它一直对准地球,晚上激光束射来,径直射入天体观察镜的管口里,把它烧坏了。我羞愧难当……我是不是出于潜意识,故意让它烧坏的?
(“晚安,星光。哇。晚安。晚……”)
(“该死的,我要再听到人的声音——!”)
(回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我发现自己干了坏事,一溜烟跑开了。我跑着,跑过一条条走廊……但我只是绕了一圈:这艘天文观测乜船,我的牢狱,我自己……我逃不了。我最终总是要返回的,回到这个绿墙的房间,里面布置着办公桌和无线电终端,一个个壁橱里塞满千千万万件应有尽有的劳什子,卫生纸、磁带、氧气瓶……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到我的卧室得走几步,用钩针编织床上的软毛毯耗费了我多少时间……我在黑暗和静谧中坐了多久,编制着一个曝光程序,或者倾听着有没有二十亿光年之遥一个无线电星系微弱的脉搏。今后再也没有任何不同的事物,除了老一套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了。
我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有一则信息等着我。威姆斯在屏幕上咧开嘴无奈地向我笑着——“祝贺你,”他叫道,“在这历史性的时刻J埃米洛,我们这儿正在实验室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假如我们到你离家一千天文单位的实验室里与你作伴,你介意吗——?”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喝醉过。他们本来一定打算为我干点什么好事,在六天以前就策划好了……
为了表示庆祝,我对他穷呼乱叫一些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出口的脏话,直到我声音嘶哑,喉咙发疼。
其后,我在办公桌旁坐了好长一阵子,手里拿着打开的大折刀。不想死——我一向非常害怕那样的死法——但是想自伤自残。我要制造一次新的伤害,以便把自己的心神从那件可怕的事上转移开,它正在使我像_颗聚爆的恒星那样遭到强大的自吸力而不断塌陷进去。要么可能只是想惩罚自己,我不知道。但是我考虑能否做到平心静气切割自己,而我的某个离开肉体的部分恐惧万分地旁观着。我甚至把刀子压在自己的肉身上……然后我停了手,把刀子放开。太疼了。
我可不能这样干下去。我有责任,有义务,我无法面对它们。没有那些应急自动机我可怎么办?……但这是我的余生,应急自动机不可能永远继续为我干我的工作——
后来。
我竟然有个来客。说来挺怪的。更奇怪的是——它就是唐老鸭。今天我接收到半集儿童卡通片,也就是几个月以来我录制的第一部连贯的非定向、非播送的电视广播。我想我这一辈子见到任何人也不会比见到唐老鸭更加高兴。真是意料不到的好事,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奥齐曼蒂阿斯爱它;它倒挂在柜子底下的秋千上,一只脚抓着饼干,喋喋不休地说,“吻我们一下,咂一咂一咂。”……我们看了三遍。我居然笑了一阵子;直到我想起自己。看这片子心情舒畅多了。也许我还要再着一遍,看到睡觉的时候。
13日,星期五
13日,又逢星期五。真滑稽。可怜的13日兼星期五,这日子到底惹了什么祸,竟然如此声名狼藉?即便这个日子有什么魔力能给我的生活带来恶运,它也远远比不上这一星期的其它日子。自从上一个周末以来,时间仿佛元尽期似的。
今天我修理了天体观察镜,换掉了烧坏的部件。不得不穿上太空服,到外面去干一部分修理活……我已经好长一阵子没有干过外面的维修工作了。奇怪的是,每当我第一步走出锁气室孤伶伶进入太空的时候,我总是感到精神大为振奋,同时又恐惧万分。你完全无依无靠,置身天涯,远远离开任何可能的帮助,远远离开任何事物。此时此刻,你突然恐惧起来,怀疑自己的能力……只是那么一阵子。
但是你马上把身后的太空生命线①拉出来,穿着像铅块一样十足沉重的磁化靴子,叮叮当当走在船壳上面。你打开电灯,寻找毛病出在哪儿,找到了它,于是着手工作;你再也不感到心烦意乱了……当你的生活像小船一样被狂风恶浪扯断了缆绳而随波逐流的时候,用手干干活儿如同起到海锚一样的作用,无论是干一些不费心的日常琐事还是极复杂的修理活。
【① 太空生命线:把在飞船外面工作的宇航员与飞船内部联系起来并为宇航员提供氧气的连接线。】
我一时感到心惊胆战,因为我竟然见到电线烧焦了,金属熔化了,我思忖着损坏如此严重,我再也无法把它修理好了。它看起来已经完全报废,叫你——束手无策。我用脚紧紧地附着在那儿,有一阵子一边呜咽着一边在手套里握紧拳头,活像个浑身发亮的大婴孩。但是后来我趴了下来,开始用螺丝刀东撬撬西扭扭,把一个部件拧了下来……逐渐把一切都替换了。一次一步;就像咱们走过一生那样。
到了干完活的时候,我觉得内心十分平静,几天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最近一个星期一直要把我憋死的那件事在我表现出的能力面前似乎有点儿畏缩不前了。那以后我呼吸舒畅多了;但是我仍然虚弱乏力。我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克服了我自身的惰性。
此后我关掉电灯,绕着船壳溜达了一阵子——这时我无法忍受返回飞船内部的寂寞:看着自己置身其中的太阳帆的黑色凸面盘,仰望着无线电天线较小的盘面旋转着遮蔽星光,因为天文观测飞船的气缸在旋转伞中心永不止息地旋转着……
这令我头晕目眩,所以我眺望四面八方的星场。即便用我自己可怜的未经望远镜放大的视觉器官,在这外面所能见到的也多得多,既没有大气或尘埃的阻隔,也不受耀眼阳光的干扰。银河灿烂,星星和星云一望无际,最远的河外星系无声无息悬浮着……就像我一样。我明白了自己永永远远丧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汪洋里。
奇怪的是,尽管这种念头在脑中闪现的时候激起了一种强烈的感情,但这完全不是一种消极的感情:它完全出自另一种价值标准,就像宇宙本身一样。仿佛宇宙亲自伸出手指触摸了我似的。它触摸我,拣选我,只是让我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
不知怎的,这使我得到很大的慰藉。当你面对压倒一切的宏观世界和前景的时候,觉得二者绝对无足轻重,你因对自己的遭遇耿耿于怀而产生的膨胀的自我就缩小了……
我想起有关太空的一件事,它对我来说总是非常重要——在这里,任何人走到外面都得穿上太空服。我们都是外星人,谁也不比别人装备得更好以便生存下去。在这外面,我像别的任何人一样正常。 我必须牢牢记住这种想法。
14日,星期六
我到这里是事出有因的。事出有因。
今天早些时候我能够静下心来冥思默想。不是用老样子,不是以往常的方式,不是挖空心思。相反,我让问题充满太空,不与问题纠缠不休;我让问题随着我想起过去的一切而涌现出来。我播放音乐,那是伟大的记忆刺激剂;让每条录音带召唤的形象自由联想并相互作用。
最后我能相信,我到这儿来是一次自由选择的结果。没有人逼我来。我志愿出来的动机完全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之所以得到这个职位,那是因为国家航空航天局认为我比他们所能选择的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取得成功。
我的部分动机恰巧是因为心中怀有未消除的恐惧,或者说是要逃出我无法应付的环境,这一点无关大局。真的一点也不足挂齿。有时候退却是逃避灭亡的唯一办法,只有疯子才看不出其中的真理。只有疯子……地球上难道不是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在一生中某些时候也偷偷地逃避难以忍受的遭遇吗?然而他们活得挺自在。
倘若他们奔跑,他们也跑向某个目标,但不是跑掉。我也一样。我在梦想成为这个工程的一个组成部分之前已经选择了天体物理学家这一生涯。本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医药研究员的,我可以拿自己做研究,发现一种治愈我的病的疗法。我本来长大成人的时候可以讨厌太空和“太空人”这一切念头,瞧我穿着这该死的丑陋不堪的无菌服装跌跌绊绊度人生……
但是我记得,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电影里穿太空服的宇航员在太空中工作……他们那模样就跟我一样!没有人发笑。当时我怎能不爱上太空呢?
(还有,我怎能不爱上杰弗里呢?瞧他那乌黑的头发,蓝色的飞行服,肩上还有点缀着星星的肩章。可怜的杰弗里,可怜的杰弗里,他甚至从来没有实现自己的太空梦,他们就从他脚下拆走了那个计划……我不愿谈论杰弗里。我不愿意。)
是的,我本来可以呆在地球上,等待一种疗法!即便在当时我也知道,总有一天必定会有一种疗法的。选择太空而不呆在地球上,这样做较为容易,同时也较为艰难。
我想,真正使我下决心的是那些人对我和我的能力充满信心,认为只要我活着,我就能顺利地管好这艘天文观测飞船和我自己的生活。几十亿美元和一千吨重的设备压在我肩上。就像阿特拉斯①扛着他的世界。
【①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双肩掮天的巨神,转喻身负重担的人。】
即便是阿特拉斯,也曾经试图摆脱他的重担;因为无论他的作用多么至关重要,责任对他来说仍然是个重担。但是他也再次·挑起重担,可不是吗?无论是好是歹……
今天我工作了。我埋头苦干,发现一星期的资料处理和保存出了差错,我还没有干完呢。我工作的时候发现奥齐曼蒂阿斯使用了丢失的那五页,就像每日新闻一样:在上面撒满了屎尿。这恰恰就是我也想干的!我笑了一阵又一阵。我想我可能活下去。
15日,星期日
云散了。
这不是浮夸的说法——在我新近处理的资料中有_系列超长波长的光学再现图象。在我前上方朦胧的气体里有一个豁隙,亦即在延展三四十光年之遥的云雾之中有一个裂缝。说不定五十光年呢!遥远得令人难以相信。一个多么伟大的景观哪。我从这里见到的一切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景观哪,我的视域延伸到无穷远:眺望前方,观察经过的景色——或者蓦然回首望着地球的方向。
蓦然回首。我永远不会不再回首的,但愿情况能够有所不同。但愿至少可以有两个我,一个在这里,一个可以是正常人,回到地球上;这样我将不必被懊悔之心永远撕裂为两半。
(“哈罗。怎么啦,博士?停住!”)
(“嗨,小心点!假如你喝醉了,可别飞。”)
该死的鸟……假如我变得容易伤感,那是因为今天我举行了庆祝会。喝了整整一瓶香槟。是的,我举行了这次庆祝会……我们举行了,奥齐曼蒂阿斯和我。庆祝我们自己飞行了一千天文单位。我想,晚庆祝总比不庆祝好。至少我们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值得庆祝——那些照片。倘若这次庆祝未曾完全像应有的那么欢乐的话,我还是认为,当我下一次庆祝二千天文单位回顾这一次庆祝的时候,这一次庆祝可能还是蛮像样的呢。今后这种庆祝会将会来得快一些。我甚至可能活着庆祝八千天文单位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向一万天文单位冲击——
我们喝完了香槟……奥齐曼蒂阿斯认为九十八年曾经是个伟大的年头,感谢神,它不能像我喝得那么快……我播放施特劳斯华尔兹圆舞曲,还有威尼斯船歌:哦,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他们演奏的一准是情人亲吻的情调。我把外面的景观投射到大屏幕上,一个群星荟萃的舞厅,我跟自己的影子翩翩起舞。在部分时间里我不是穿着连衣裤服装、戴着耳机在深渊上方跳舞,而是穿着几码长的轻薄绸缎,跳着华尔兹穿过19世纪维也纳的一个舞厅。为了到那儿一阵子,哪怕不合时宜,我舍不得付出什么代价呢?不是为了过一辈子,甚至不是为了过一年,而只是为了过一个晚上,只是为了跳一轮华尔兹。
还有一件事我永远做不了。有许多事咱们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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