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有事吩咐?”她一直低着头,低垂着眼睛。
他打个手势,“叫人把这些盆子和毛巾搬走。”
“可是……贵人……”她抬起头,张着嘴巴。
“我知道那个风俗!”他恶狠狠说道,“把这些盆子搬到前门口。我们吃饭的时候,直到吃完为止,每个登门的叫化子都可以得到满满的一杯水。听懂了吗?”
女佣皮革般坚韧的脸显现出偏执的神情:沮丧,愤怒……
公爵灵机一动,领悟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里拧出来的水,向来到门口的苦命人榨取几枚铜钱。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风俗。
他的脸阴沉下来,他咆哮着说:“我要设一个岗哨,务必让我的命令得到彻底的执行。”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踏步走回大厅。往事像无牙老妇的唠叨一样在他脑子里翻滚着,他想起了在绿草如茵而不是黄沙千里的日子,无障碍的水域和波浪,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季节已经像风暴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正在上年纪。他思忖着。我已经触摸到死亡冰凉的手。在哪里摸到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婪里。
大厅里,杰西卡夫人成了站立在壁炉前的一群男女宾客的中心。一盆火在那儿噼啪燃烧着,把摇曳的橙色火光投射到珠宝、花边和贵重的衣料上。公爵在这一群人中认出了来自卡瑟格的一位酿酒服装制造商,一位电子设备进口商,一位其避暑宅第靠近他极地冰冠工厂的运水商,一位行会银行(那一家不景气又偏僻)的代表,一位香料采矿设备的替换部件销售商,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瘦女子,她护送外行星来客的服务驰名遐迩,卓有成效地掩护了各种各样的走私、密探和讹诈活动。
大厅里大多数女人似乎是从一种特有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一个个花枝招展,打扮得入时入致,交相辉映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圣洁的妩媚景象。
公爵思忖着,杰西卡即便不是居于女主人的位置,在这些女人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她不戴珠宝,选择了暖色——长衣裙十分接近盆火的色调,一条黄棕色带子扎着她黄褐色的头发。
他明白她这样做是为了巧妙地奚落他,责备他最近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完全明白他最喜欢她穿着的这些色调——他把她看做境骸作响的暖色。
附近站着邓肯·爱达荷,与其说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不如说是从侧翼包抄的军人,他身穿金光闪闪的军礼服,扁平的脸盘带着难以捉摸的神情,卷曲的黑发梳得干净利落。他刚刚从弗里人那儿召回来,接受了哈瓦特的命令——“以保护杰西卡为借口,你就可以始终把杰西卡夫人置于你的监视之下。”
公爵往大厅里扫了一眼。
保罗就在角落里,被一群摇尾乞怜的阿拉基年轻阔少簇拥着,家族听兵的三名军官冷漠超然地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公爵的继承人将会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啊。但是保罗眼下以矜持清高的风度平等对待所有的人。
他完全配得上贵族头衔,公爵思忖着,突然扫兴地意识到这又是一种自己行将就木的想法。
保罗看见他父亲站在门道里,避开他的目光。他环顾着一簇簇客人,一只只举着酒杯戴着宝石的手(还有虚无飘渺的窥探目光,不引人注目的察颜观色)。保罗看见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厌恶之情油然而生。那些面孔只是拴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情绪烦躁,保罗思忖着,他不知道戈尼对此会说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他本来是不愿意出席这次盛大宴会的,但他父亲执意要他参加,“你有个身份——有个地位要提高一下。你长大了,可以这样做。你差不多是个男子汉了。”
保罗看见他父亲从门道里出来,观察一下大厅,然后向围着杰西卡夫人的人群走去。”
当勒托走近杰西卡一伙的时候,运水商迫不及待地问道:“公爵真的要装置气象控制系统吗?”
公爵站在一个男人身后回答说:“先生,我们至今连想都还不敢想呢。”
那男人转过身来,显现出一张和蔼的圆脸,面孔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在念叨着你呢。”
勒托瞥了杰西卡一眼,“有一件事需要办一办。”他把注意力移向运水商,解释了他有关盥洗盆的命令,接着说:“就我而言,这个旧风俗就此结束了。”
“这是公爵的命令吗,老爷?”那人问道。
“我把这件事留给你们自己……啊……凭良心作出抉择”,公爵说道。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在向这一群人走来。
一个女子说:“我想这是一个慷慨的义举——把水送给——”有人嘘一声叫她别多嘴。
公爵望着凯恩斯,注意到这位行星学家穿着旧式深褐色制服,戴着大英帝国文职官员肩章,衣领旁边别着显示级别的微型金坠子。
运水商用愤愤不平的声音问道:“难道公爵有意指责我们的风俗吗?”
“这个风俗已经改变了,”勒托说。他对凯恩斯点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眉蹙额的不满神情,心里思忖着:皱眉蹙额与她的身份可不相称,但是将会增加我们之间矛盾冲突的谣传。
“倘若公爵允许的话,”运水商说,“我想就风俗再询问几个问题。”
勒托听出那人话语里突然出现的油嘴滑舌的腔调,注意到这一群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仿佛满屋子的人都开始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似的。
“吃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吧?”杰西卡问道。
“但是咱们这位客人有几个问题要问呢,”勒托说。他望着运水商,看见一个大眼睛厚嘴唇的圆脸盘,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便条:“……这位运水商是个需要密切注视的人——林加·布特,记住这个名字。哈康嫩家族利用他,但是从来没有完全管住他。”
“水风俗十分有趣,”布特说着,脸上露出笑容,“我奇怪的是你打算怎样处理附属这座住宅的暖房。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老爷?”
勒托压住胸中怒火,盯着那个人。他迅速思考着。在他自己的公爵城堡里向他提出挑战需要无畏的精神,尤其因为眼下他们有了布特在效忠合同上的签名。采取行动之前也需要认识一下个人的势力。在这里水实际上就是一种势力。假如供水设施被炸毁,比如说随着一个暗号随时可能被毁坏……此公似乎干得出这种事。破坏供水设施完全可能毁掉阿拉基。这完全可能是这位布特举在哈康嫩家族头顶上挥舞的大头棒。
“我们的暖房嘛,老爷,公爵和我打算另作他用,”杰西卡说。她对勒托嫣然一笑,“当然啦,我们打算继续拥有这间暖房,但托人看管只是为了阿拉基人民的利益。我们的梦想是,有朝一日阿拉基的气候可能大有改观,可以在露天的任何地方种植那些植物。”
愿神保佑她!勒托思忖着。让咱们的运水商好好咀嚼她的这番话吧。
“你对水和气象控制的兴趣是显而易见的,”公爵说,“我倒要奉劝你搞搞多种经营。总有一天,水在阿拉基上面将不再是珍贵的货物。”
他思忖着:哈瓦特必须加倍努力渗入这个布特组织。我们必须马上开办备用供水设施。谁也不许在我的头顶上挥舞大头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还挂着微笑,“值得称赞的梦想,老爷。”他后退了一步。
勒托的注意力被凯恩斯脸上的表情吸引住了。那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杰西卡。他似乎失态了——像个热恋中的……或者处于宗教人定状态的人。
凯恩斯的思绪最终被先知的话语制服了:“他们必将分享你十分宝贵的梦想。”他径直对杰西卡说:“你带来捷径了吗?”
“啊,凯恩斯博听,”运水商说,“你跟那些暴徒般的弗里人到处漂泊以后总算进来了。承蒙你光临啦。”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说:“据说在沙漠里拥有大量的水会使人因粗心大意而招灾惹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道,他的话音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向勒托走来,把手塞进他的腋下以便有一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凯恩斯说过:“……捷径。”在古老的语言里,捷径这个字眼译作“奎萨兹一黑德拉克”。这位行星学家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眼下凯恩斯正低头望着一位陪伴的女子,聆听着她卖弄风情的窃窃私语。
奎萨兹一黑德拉克,杰西卡思忖着。难道我们的贸易保护团在这里也散布过那个传说吗?这种想法激起了她内心对保罗的希望。他可能成为奎萨兹一黑德拉克,他有可能。
行会银行代表已经跟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嗡嗡之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阿拉基了。”
公爵看见这番话似乎深深地刺痛了凯恩斯的心,使得这位行星学家跳将起来,匆匆离开那个卖弄风情的娘们。
一名穿着步兵军装的家族听兵在一时的寂静中站在勒托背后清清嗓子说道:“宴席准备好了,老爷。”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瞥询问的目光。
“这里的风俗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尾随宾客入席”,她说着嫣然一笑,“我们把这个风俗也改了好吗,老爷?”
他冷冰冰地说:“那似乎是个蛮好的风俗。咱就让它暂时保留 着吧。”
我怀疑她变节的幻想必须维持下去,他思忖着。他向从身边鱼贯走过的客人们瞥了一眼。你们当中有谁相信这种假象呢?
杰西卡察觉到他的淡漠,像过去一周那样对此深感纳闷。他的行为举止好像一个跟自己搏斗的人,她思忖着。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行动太迅速了?然而他明明知道这次宴会多么重要,因为我们刚开始在同一社会地位上使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的官兵互相交往。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我们形同父母。什么也不能比这种社交活动更坚定地表明我们父母般的慈爱了。
勒托望着宾客鱼贯走过,想起了修弗·哈瓦特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所说的话:“大人!我不允许!”
公爵嘴上显现出一丝奸诈的笑容。那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情景啊。当公爵执意要出席宴会的时候,哈瓦特摇了摇头,“我对此有不祥之感,老爷,”他说,“在阿拉基上面情况瞬息万变。这不像哈康嫩家族。压根儿不像他们。”
保罗陪伴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他父亲身边走过。
“她父亲制作酿酒服装,”杰西卡说,“我听说只有傻瓜才会在沙漠腹地穿着那人的服装。”
“保罗前面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是谁?”公爵问道,“我认不出他。”
“名单上后来补进去的,”她悄悄地说,“戈尼安排邀请他。走私商。”
“是戈尼安排的?”
“应我的请求安排的。这是得到哈瓦特许可的,不过我想他对此事有点儿拘谨。走私商名叫图克,埃斯默·图克。他在那一帮人里有权有势。这里人们都认识他。他已经在好几户人家吃过饭了。”
“他来这儿干吗?”
“这里人人都会问这个问题的,”她说,“图克~露面就会播种猜测和疑惧。他也会宣称你甚至可以使用走私商那边的强制手段支持你反贪污的命令。这就是哈瓦特似乎挺喜欢的一点。”
“我不见得喜欢,”他对走过的两口子点点头,见到留在他们后头的客人不多了,“你干吗没邀请几个弗里人呢?”
“有凯恩斯了嘛,”她说。
“是的,有凯恩斯,”他说,“你是不是为我安排了其它意料不到的事呢?”他带她走到客人队列的后面。
“其它事全是老一套的做法,”她说。
她思忖着:我亲爱的,难道你没看见这位走私商控制着快速飞船,他可以受贿吗?我们必须有一条出路,有一扇门可以逃出阿拉基,万一这里别的事都使我们失败的话。
当他们在餐厅里露面的时候,她抽回胳膊,让勒托能够为她摆好椅子。他大踏步走到餐桌的一端。一个步兵为他摆好椅子。其他步兵用布抹一下桌子,擦一擦椅子就算了事,但是公爵仍然站着。他打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军装的家族听兵向后退去,立正站着。
餐厅里笼罩着不安的寂静。
杰西卡望了望长条餐桌,看见勒托的嘴角微微颤动着,注意到他压抑着怒火,脸颊泛着深色红晕。什么事惹他生气呢?她问自己。肯定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商吧。”
“有些人责问我为什么改变了盥洗盆的风俗,”勒托说。“我通过这件事奉告诸位,许多事物将会改变的。”
餐桌上笼罩着一片尴尬的寂静。
他们以为他喝醉了,杰西卡思忖着。
勒托提起水壶,把它高高举起,停在吊灯反射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么,我以帝国爵听的身分,”他说,“建议为在座诸位的健康干杯。”
其他人各自抓住酒壶,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就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一盏吊灯受到厨房半路一阵无定向微风的吹拂,轻轻摇曳起来。阴影在公爵鹰隼般的五官上面晃荡着。
“我到这里,我赖着不走了!”他吼叫道。
酒壶被举起来,正要送到嘴上,中途停住了——公爵的胳膊仍然高举着,“我的祝酒词就是咱们心中最喜爱的一句格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跟着喝了。一个个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戈尼!”公爵叫道。
从餐厅勒托这一头的一处凹室里传来哈勒克的声音,“在,老爷。”
“给我们演唱~曲,:蓖尼。”
巴厘琴的小三和弦从凹室里漂出来。佣人们开始按照公爵上菜的姿势把一盘盘食物端上桌子——烤沙漠野兔加调味西皮达、阿普罗密治~西里安、玻璃下的恰卡、杂烩咖啡(餐桌上飘荡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火花闪闪的卡拉丹葡葡酒配食的波特奥伊。
公爵仍然站立着。
客人们等待着,一会儿注视着面前的菜肴,一会儿注视着公爵,这时勒托说道:“在旧时代,男主人有责任用自己的本事让宾客快乐。”他的指关节发白,但见他紧紧捏着水壶,“我不会唱歌,但是我把戈尼的歌词献给你们。把它看作另一种祝酒词吧——献给所有那些为把我们送到这一站而献身的人的祝酒词。”
桌子周围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
杰西卡垂下目光,瞥了坐在她身旁的人们一眼——其中有圆脸蛋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人,苍白而清苦的行会银行代表(他仿佛是个尖嘴稻草人,眼睛盯着勒托),粗犷而面带伤疤的图克,他低垂着湛蓝的眼睛。
“朋友们,回顾一下——长期未受检阅的部队吧”,公爵用咏颂的声调说道,“全都命定耗费一番心血,得到一份钱财。他们的灵魂听命于我们的银子。朋友们,回顾一下——长期未受检阅的部队吧:有一阵子每人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诱惑随他们消逝了。朋友们,回顾~下——长期未受检阅的部队吧。当我们的寿命龇牙咧嘴笑着结束的时候,我们将超越财富的诱惑。”
公爵说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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