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感到心神不宁的,并非附近这些放眼可见的生命。正如宝绮思所说,人类对一个世界进行改造时,一开始就不会引进危险的动物。他幼年所读的童话,以及少年时期看的奇幻故事,一律发生在一个传说中的世界,那一定是从含糊的地球神话脱胎而来。在超波戏剧的全讯屏幕中,则充满各式各样的怪兽——狮子、独角兽、巨龙、鲸类、雷龙、狗熊等等,总共有几十种,大多数的名字他都记不起来。其中有些当然是神话的产物,或许都是也说不定。此外,还有些会咬人、螫人的小动物,甚趾蟋植物都是碰不得的,不过这仅限于虚构的故事中。他也曾听说原始蜜蜂会螫人,但真实世界的蜜蜂绝不会伤害人类。
他慢慢向右方走去,走过山丘的边缘。那里的草丛分布得很零散,一丛一丛错落着,但每一丛都又高又密。他走在树林间,树木也是一丛丛聚在一块。
他打了个呵欠。当然,没有发生任何刺激的状况,他下知道该不该回太空艇打个盹。不,绝不能有那种念头,他现在显然得好好站岗。
也许他该演习一下步哨勤务。齐步走,一、二、一、二,来个迅速的转身,手中拿一支阅兵用的电棒,操演着复杂的花式动作。(战士已有三世纪未曾使用这种武器,伹在训练的时候,它却是绝对必要的项目,没有人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不禁令他笑了笑,随后他又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到废墟中,加入裴洛拉特与宝绮思的行列。为什么呢?他帮得上什么忙?
彬许他能看到裴洛拉特刚好忽略的什么东西?思,等裴洛拉特回来后,还有的是时间那样做。如果有什么很容易发现的东西,一定要留给裴洛拉特才对。
他们两人可能遇到麻烦吗?真傻!能有什么样的麻烦?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一定会呼救。
他开始仔细倾听,结果什么都没听到。
然后,步哨勤务的念头又在他心中浮现,挥也挥下去。他发现自己开始齐步走,双脚此起彼落,踏出有力的节奏。一支想像中的电棒从肩头甩出去,打了几个转后被他接住,笔直地举在正前方;接着又开始打转,回到另一侧的肩头。在一个俐落的向后转之后,他再度面对着太空艇(不过现在距离很远了)。
站定向前望的时候,他突然僵住了——在现实中,而非步啃的假想状况。
这里不只他一个人。
在此之前,除了植物、昆虫,以及一只小鸟,他没看到任何其他生物。他也未曾见到或听到有任何东西接近——现在却有一头动物站在他与太空艇之间。
这个意外的状况令他吓呆了,一时之间,他丧失了解释视觉讯号的能力。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后,他才明白自己望着的是什么。
那只不过是一只狗。
崔维兹不是个喜欢狗的人,他从没养过狗,他碰到狗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亲切感,这次也不例外。他不耐烦地想,无论在哪个世界上,都一定会有这种动物伴着人类。它们的品种数也数不尽,崔维兹一直有个烦厌的印象,就是每个世界至少有一种特有的品种。然而,所有的品种都有个共同点:不论它们是养来消遣、表演,或是做其他有用的工作,都被教得对人类充满敬爱与信任。
崔维兹向来无法消受这种敬爱与信任。他曾跟某位养有一只狗的女子同居一段时间,看在女主人的份上,崔维兹对那只狗百般容忍,而它却对他产生了根深蒂固的爱慕之情,总是跟着他到处跑,休息的时候依偎在他身旁(二十多公斤的体着全靠过来),出其不意就会让他身上沾满唾液与狗毛。每当他们两人想要亲热时,它就会蹲在门外,同时发出一声声的呻吟。
从那段经验中,崔维兹确信一件事:自己是狗儿们挚爱的对象。至于原因为何,只有犬科的心灵与它们分辨气味的能力才能解释。
因此一旦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他开始放心地打量这只狗。它的体型很大,身形瘦削,四肢瘦长。它瞪着他,但看不出有什么爱慕之情;它的嘴巴张着,也许那可以解释为欢迎的笑容,不过绽现的牙齿可又大又锋利。崔维兹相信,如果这只狗不在自己的视线内,他想必会觉得自在些。
突然间他又想到,这只狗从未见过人类,它的祖先也一定有无数代不知人类为何物。现在忽然出现一个人,它也许跟崔维兹看到它的反应一样,感到相当惊讶而不安。崔维兹至少很快就认出它是只狗,那只狗却没有这个优势,它仍不知如何是好,也可能已经提高警觉。
让一只体型那么庞大、牙齿如此锋利的动物一直处于警戒状态,显然不是件安全的事。崔维兹心里很明白,双方需要赶紧建立友谊。
他以非常缓慢的动作,向那只狗慢慢接近(当然不能有突兀的动作)。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准备让它来嗅一嗅,同时发出轻柔的、具有安抚作用的声音,还不时夹杂着“乖乖狗儿”这类的话,令他自己都感到很难为情。
那只狗双眼紧盯着崔维兹,向后退了一两步,彷佛并不信任对方。然后它掀起上唇,龇牙咧嘴,口中还发出一声从邡的吠叫。虽然崔维兹从未见过哪只狗做出这样的表情,可是除了威吓,这种动作显然不能做别的解释。
因此崔维兹停止前进,僵立原处。此时,他从眼角瞥见一侧有东西在动,于是慢慢转过头去,竟发现又有两只狗从那个方向走来,看起来跟原先那只一样要命。
要命?这个形容词他现在才想到,却是贴切得可怕,这点绝错不了。
他的心脏突然怦怦乱跳。回太空艇的路被堵住了,他不能漫无目的地乱跑,因为那些长腿狗在几公尺内就会追上他。伹他若是站在原地用手铳对付它们,那么刚杀死一只,另外两只便会扑向他。而在较远的地方,他又看到有更多的狗朝这里走来。难道它们之间有什么办法联络?它们总是成群出猎吗?
他慢慢向左侧移动,那个方向没有任何一只狗——目前还没有:慢慢地,慢慢地移动。
那三只狗跟着他一起移动。他心里有数,自己没有受到立即攻击,是因为这些狗从未见过或闻过像他这样的东西。对于他这个猎物,它们尚未建立起可供遵循的行为模式。
假如他拔腿飞奔,这可是那些狗很熟悉的动作。碰到类似崔维兹这般大小的猎物因恐惧而逃跑,它们知道该如何行动;它们会跟着跑,而且跑得更快。
崔维兹继续侧着身,朝一株树木移动,他实在太想爬到树上,这样至少能暂时摆脱它们。它们却跟着他一起移动脚步,轻声咆哮着,而且越走越近,三只狗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此时又多了两只狗加入它们的行列,而在更远的地方,崔维兹还能看到有更多的狗走过来。当他与那棵树接近到某个秤谌时,他就必须开始冲刺。他不能等待太久,也不能起跑太早,这两种行动都缓箢他丧命。
就是现在!
他可能打破了自己瞬间加速的纪录,即使如此仍是千钧一发。他感到一只后脚跟被猛然咬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直到坚固的陶质鞋面滑脱尖锐的狗牙,他才将腿抽了回来。
他不擅长爬树,而且十岁之后就没再爬过,他也还记得,小时候他爬树的技巧相当拙劣。不过这回情况还算好,树干不太垂直,树皮上又有许多节瘤可供攀抓。更何况现在情非得已,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一个人总能做出许多惊人的事。
崔维兹终于坐在一个树枝分岔处,离地大概有十公尺。他一只手刮破了,正渗出血来,不过匆忙间他完全没有察觉。在树下四周围,有五只狗蹲坐在那里,每只都抬头盯着树上,吐出舌头,看来全都在耐心等待。
现在该怎么办?
37
崔维兹无法有条不紊地思考目前的处境,他脑子里闪现出许多破碎不连贯的想法。如果事后他能厘清思路,大致应该是这个样子——
宝绮思先前曾极力主张,将一颗行星改造之后,人类建立的是个非平衡的自然界,唯有藉着不断的努力才有可能维系不坠。比如说,银河殖民者身边从来不带大型猎食动物,小型的则无可避免,例如昆虫、寄生物,甚至小型的鹰、地鼠等等。
在传说中以及含意模糊的文学作品里出现的猛兽——老虎、灰熊、杀人鲸、鳄鱼,谁会将它们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世界,即使那样做真有意义?而那样做又会有什么意义呢?
这意味着人类是唯一的大型猎食动物,可以随心所欲摄取镑种动物与植物。若是没有人类的介入,那些动植物将会由于繁衍过剩,导致生存受到威胁。
假如人类由于某种原因而消失,其他猎食动物必将取而代之。会是哪种猎食动物呢?人类能够容忍的最大猎食动物是猫和狗,它们早已被人类驯服,生活在人类的庇荫下。
如果不再有人类饲养它们呢?那时它们必须自己寻找食物——为了它们自己的生存,事实上也等于让那些猎物得以存活。因为后者的数量必须维持一个定值,否则过度繁殖所带来的灾害,将百倍于遭到猎捕所造成的损失。
因此狗类会继续增殖,各类品种都有,其中大型狗只会攻击大型的、无人照料的食草动物;小型的则缓笤捕鸟类与啮齿类。猫在夜间捕食,狗在白昼行动:前者单打独斗,后者则成群结队。
彬许藉由演化,最后会产生更多不同的品种,来填补生态栖位多余的空缺。会不会有些狗类最后发展出海中活动的本领,可以靠鱼类维生?而有些猫类则发展出滑翔能力,得以攫获空中与地上行动笨拙的鸟类?
正当崔维兹绞尽脑汁,想要有条理地考虑一下该如何行动时,这些意识的片段却一股脑涌现出来。
野狗的数目不断增加,他数了一下,现在围绕着这棵树的总共有二十三只,此外还有些在渐渐迫近。这群野狗的数量究竟有多少——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够多了。
他从皮套中掏出手铳,可是手中握着坚实铳柄的感觉,并未为他带来希望中的安全感。他上次填充能量丸是什么时候?他总共能发射几次?当然不到二十三次。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出现,那些野狗会不会转而攻击他们?即使他们不现身,就一定能安然无事吗?假使狗群嗅到废墟中还有两个人,有什么能阻止它们跑到那里去攻击他们?肯定没有什么门或栏杆可以暂时阻挡。
宝绮思能不能抵御它们的进攻,甚至将它们驱走?她能否将超空间那头的力量集中,提升到需要的强度?她又能维持那些力量多久?
那么,他应不应该呼救?如果他高声喊叫,他们会不缓螈刻跑过来?而在宝绮思瞪视之下,那些野狗会下会四下逃窜?(真需要瞪视吗?或者只是一种精神活动,不具备那种能力的旁观者根本无法侦知?)或者,他们若是出现,会不会在他面前被撕成碎片,而他只能相当安全地高坐树上,眼睁睁看着这幕惨剧,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下,他一定得使用手铳。如果他能杀死一只,把其他的野狗暂时吓退,他就可以爬下树来,呼叫裴洛拉特与宝绮思。假如野狗显出折回的意图,他会再杀一只,然后他们三人便能冲进太空艇中。
他将微波束的强度调到四分之三,那足以令一只野狗毙命,同时带来巨大的响声。巨响可将其他野狗吓跑,这样他就能节省一些能量。
他仔细瞄准狗群中央的某一只,它似乎(至少,在崔维兹自己的想像中)比别的狗散发出更浓的敌意。也许只是因为它显得特别安静,奸像对它的猎物有更残酷的企图。现在,那只狗正好盯着他手中的武器,仿佛表示崔维兹的手段再凶,它也不会放在眼里。
崔维兹突然想到,自己从未对任何人动用手铳,也从来没有目睹别人使用过。在受训的时候,他曾射击过人形靶。那个人形的外皮由皮革与塑料制成,内部装满水,被射中之后,里面的水几乎立刻沸腾、猛然爆开,将整个外皮炸得稀烂。
可是在没有任何战事的年代,谁会射击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又有什么人敢在手铳之下反抗,令自己成为铳下亡魂?只有在这里,这个由于人类消失而变得病态的世界……
崔维兹突然发觉有团云遮住了阳光——人脑就是有这种奇特的能力,总是会注意到一些全然无关紧要的事物——他猛然按下扳机。
从铣口延伸到那只狗的一条直线上,凭空出现一道奇异的闪光,如果不是云团刚好遮住阳光,那道模糊的光芒可能根本就看不见。
那只狗一定突然感到全身发热,身子稍微动了一下,奸像准备要跳起来。而在下一刹那,它的身体就爆炸了,部分血液与细胞组织随即汽化。
不过爆炸声却小得令人失望,这是因为狗皮下像人形靶的外皮那般坚韧。然而那只野狗的肌肉、毛皮、鲜血与骨骼仍四散纷飞,令崔维兹感到胃部一阵翻腾。
其他的野狗马上后退,有些被高温的碎肉打到,滋味想必不好受。但它们只迟疑了片刻,突然间又挤上前去,争相吞食那些血肉,使崔维兹觉得更加恶心。他没有把它们吓跑,却为它们提供了食物,它们无论如何是不会离开了。事实上,鲜血与熟肉的味道将引来更多野狗,或许,还会有其他小型猎食动物闻风而至。
此时,一声叫喊突然响起:“崔维兹,怎么……”
崔维兹向远处望去,宝绮思与裴洛拉特正从废墟中走出来。宝绮思陡然停下脚步,伸出双臂将裴洛拉特挡在后面,眼睛紧盯着那些野狗。情势非常清楚,她根本不需要再问什么。
崔维兹高声喊道:“我试图把它们赶走,不想惊动你和詹诺夫。你能制住它们吗?”
“很困难。”宝绮思答道。虽然狗群的嗥叫声像是被一大张吸音毯罩住似的静止了,不过她并未用力喊叫,因此崔维兹仍听不太清楚。
宝绮思又说:“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我又下熟悉它们的神经活动模式,我们盖娅上没有这种凶残的东西。”
“端点星也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世界都没有。”崔维兹吼道:“我尽可能杀多少算多少,你试着对付其他的,数量少了你比较好办。”
“不行,崔维兹,射杀它们又会引来其他野狗——留在我的后面,裴,你根本无法保护我——崔维兹,你另外那件武器。”
“神经鞭?”
“对,它可以激发痛觉。低功率,低功率!”
“你担心它们会受伤吗?”崔维兹气冲冲地叫道:“现在是顾虑生命神圣的时候吗?”
“我顾虑的是裴的生命,还有我的生命。低功率,而且对准一只发射,我无法再压制它们多久。”
那些野狗早已离开树下,将宝绮思与裴洛拉特团团围住,他们两人则紧靠着一堵断墙。最接近他们的几只野狗,迟疑地试图再向前进,同时发出几下哼声,仿佛想弄懂自己是被什么阻挡了,因为它们感觉不到任何障碍。另外还有几只想要爬上那堵危墙,改从后面进攻,不过显然是白费力气。
崔维兹甩颤抖的手将神经鞭调到低功率。神经鞭所用的能量比手铳少得多,一个电源匣能产生好几百下无形的鞭击。可是现在想一想,他也不记得上次充电是什么时候的事。
发射神经鞭不需要怎么瞄准,因为下必太顾虑能量的消耗,他可以一下子扫过大群野狗。那是使用神经鞭的传统方式,专门用来对付现出危险徵兆的群众。
不过,他还是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