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候,我刚刚开始做买卖,生活虽不富裕,但也没什么欠缺。
结婚一年后,我准备启程去巴士拉见一个贩奴船长。我找到了一个好机会,可以靠贩卖奴隶赚一笔钱。但纳吉娅不同意。我提醒她,拥有奴隶并不犯法,只要善待他们就行。但她说,我不可能知道我的买家会怎么对待他们的奴隶,所以应该只贩卖货物,而不是人。
我离家远行的那天早晨,纳吉娅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对她恶语相加。一想起那些话就让我羞愧不已,所以恳请陛下原谅我不在此重复了。我怒气冲冲地上路,从此再也没见过她。我走后一些日子,一座清真寺的墙壁倒塌下来,她受了很重的伤。她被送到大清真寺,但那里的大夫也救不了她。不久以后,她死了。我直到一个星期后返程回家才知道她的死讯。我感到仿佛是我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了她。
地狱的煎熬比得上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经受的折磨吗?这个问题,我只差一点就有了答案,因为内疚之心险些让我丧命。我敢说,我受到的折磨正是来自地狱。悲痛像冥世的烈焰,灼烧着我的身体,却并没有灼伤我的肌肤,只让我的心痛苦不已,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
痛悼亡者的时期终于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空无一物。我释放了买来的奴隶,成了一个织料商人。过了一些年,我成了富翁,但一直没有再次结婚。有些和我做买卖的生意人想把自己的姐妹或是女儿嫁给我,他们说,女人的爱情会让你忘记你的痛苦。也许他们说得对,但它无法让你忘记你给予别人的痛苦。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象自己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情景,我都会记起最后一次与纳吉娅相处时她眼中的痛楚。于是,我的心对其他女人关闭了。
我把这件往事告诉了一位毛拉。忏悔和赎罪可以抹掉过去的罪孽,这句话就是他说的。我努力忏悔,尽力赎罪。二十年来,我一直是个正直的人,按时祈祷斋戒,向比我不幸的人布施,还去麦加朝圣。但愧疚之情仍旧缠着我不放。安拉是仁慈的,这是我自己的失败。
即使巴沙拉特问我,我还是不会把我期望达到的目的告诉他。他讲述的故事说得很清楚,那些我明知已经发生的事,我是无法改变的。当时,没有人阻止年轻的我,让我不要在和纳吉娅的最后一次交谈中大吵大闹。但哈桑的一生经历中还暗藏了拉妮娅的一个故事,而哈桑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或许,当那个年轻的我外出做买卖时,我可以做些什么。
当时或许出了什么差错,我的纳吉娅并没有死,而是幸存下来。存在这种可能吗?在我出门经商期间,或许是另一个女人被尸布包裹着葬在墓地。也许我可以救出纳吉娅,带着她回到我那个时代的巴格达。我知道这是蛮干。饱经世故的人们常说:“不会回头的有四件:说出口的话,离弦的箭,逝去的生活和失去的机会。”我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这些话再正确没有了。但我仍然抱着奢望:也许安拉会判定我二十年的忏悔已经足够了,也许他会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得到失去的亲人。
商队的旅行一路平安无事。六十次日出和三百次祈祷之后,我来到了开罗。不同于祥和之城巴格达整齐有序的设计,那座城市是个让人摸不清方向的迷宫。我好不容易才弄清当地街道,总算来到横贯开罗法蒂玛区的大街。从那里出发,我终于找到了巴沙拉特店铺所在的街道。
我告诉那位店主,我在巴格达跟他父亲谈过,然后把巴沙拉特给我的信递给他。读完信后,他领我走进店堂后面的一间屋子,屋里正中央的地方立着另一扇年门。他朝我打了个手势,请我从年门左侧迈进去。
站在那个巨大的金属圈前,我突然觉得一阵凉气袭人,赶紧暗暗资备自己过于紧张了。我深吸一口气,举步迈过门洞,发现我置身于摆放着不同家具的同一间房子里。如果不是这些不一样的家具,我不会觉得穿过年门与穿过普通房门有任何区别。过来之后我才意识到,刚才感到的凉气原来是拂过这间屋子的阵阵清风。这个时代的这一天比我刚刚离开的那一天凉爽得多。我的后背仍能感觉到刚离开的那一天的热气,透过年门吹来,柔和得像一声叹息。
店主跟着我过来了,他喊了一声:“父亲,您来了位客人。”
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不是别人,正是巴沙拉特,比我在巴格达见到的巴沙拉特年轻了二十岁。“欢迎您,尊敬的先生,”他说,“我的名字叫巴沙拉特。”
“您不认识我吗?”我问。
“不。您一定见过我年长的自己。对我来说,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但我仍然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陛下,叙述这个事件已经暴露了我的种种过失,所以我也就不必再掩饰什么了。从巴格达来开罗的一路上,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直没意识到巴拉沙特很可能在我踏进他在巴格达的店铺时便认出了我。早在我欣赏他的水钟和会唱歌的铜鸟时,他便知道我会长途跋涉前往开罗,甚至多半知道我这次远行最后是否实现了我的目的。
但在开罗跟我交谈的巴沙拉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而我加倍感激您的好意,先生。”我说,“我的名字叫福瓦德·伊本·阿巴斯,刚从巴格达来到这里。”
巴沙拉特的儿子离开了,巴沙拉特和我开始交谈。我向他打听了现在是几月份、哪一天,知道时间还很充裕,足够我赶回祥和之城巴格达。我向他保证,等我回来以后,我会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年轻的巴沙拉特和年长的他同样和蔼有礼。“我期待着您回来时与您再次交谈,并在二十年后为您效劳。”他说。
他的话让我顿了一下。“今天之前,您有在巴格达开一家店的打算吗?”
“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一直觉得我们在巴格达的相遇太巧了,正好让我可以及时赶到这里,使用年门,然后回去。但现在我想,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巧合。会不会正是因为我今天来到这里,才让您决定在二十年后迁往巴格达?”
巴沙拉特笑道:“偶然事件和有意安排,尊敬的先生,它们是同一张壁毯的两面。您或许觉得某一面更好看,但您不能说,只有这一面才是真的,另一面是假的。”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您的话总是那么发人深省。”我说。
我谢过了他,和他道别。就在我离开他的店铺时,一个女人和我擦肩而过,有些急匆匆地走进店堂。我听见巴沙拉特管她叫拉妮娅,不由得吃惊地停住脚步。
站在门外,我听见那女人说:“我把项链带来了,但愿年长的我没把它弄丢。”
“我相信,您一定会好好保管它,等待您的来访。”巴沙拉特说。
我明白了,这正是巴沙拉特那个故事里的拉妮娅。她这是要去找到她年长的自己,让两人一块儿回到她们的年轻时代,用两根一模一样的项链愚弄强盗,拯救她们的丈夫。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因为我觉得我仿佛踏进了一个故事。一想到我竟然可以跟故事中的人物对话,参与事件的发展,我就觉得头晕目眩。我很想开口说话,看能不能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一个藏而不露的角色。但我马上清醒过来,想起我的任务是在我自己的故事中扮演一个藏而不露的角色。于是我一言不发地走了,想找一支商队,搭他们的车上路。
尊贵的陛下,有人说,命运会嘲弄凡人的计划和安排。一开始,我似乎是全世界最走运的人。这个月正好有一支商队前往巴格达,我很顺利地加入进去。但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开始诅咒自己时运不济。种种事故让商队的行程不断耽搁:离开开罗没多久,途中一个镇子的水井干涸了,不得不派出人手折回去取水;在另一个村庄,保卫商队的士兵染上了痢疾,我们又耽搁了好几周,等着他们康复。每一次延误都使我不得不重新修订抵达巴格达的时间,让我一天比一天焦躁。
接着又是沙暴。它仿佛是来自安拉的警告,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明智。好在沙暴开始时,我们已在库法西边一家商路旅店落脚了。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从几天增加到几个星期。一次又一次,天空晴朗起来,但刚把货物装上驼背,天色又变得晦暗阴沉。纳吉娅出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简直绝望了。
我挨个恳求赶骆驼的人,想雇一个驼夫带我离开商队,单独上路。可我说不动他们,没有一个驼夫答应。最后,我只找到一个人愿意卖给我一头骆驼。价钱非常昂贵,远远超过通常情况下的售价。但我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就这样,我不顾一切,独自出发了。
不用说,沙暴之中,我没能前进多少。但狂风稍稍减弱之后,我立即以最快速度赶路。没有和商队随行的士兵的保护,强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抓住我。两天之后,我果真落入了强盗手中。他们抢走了我的钱和骆驼,但没有杀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出于怜悯,还是懒得多此一举。我徒步向回走,想找到商队。沙暴停止了,现在折磨我的是晴朗无云的天空,高温让我苦不堪言。商队发现我时,我的舌头已经肿得很大,嘴唇像太阳灼烤之下的泥土一样绽裂开来。这以后,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商队慢吞吞地前进。
玫瑰凋谢时,花瓣一片片脱落;我的希望也一样,一天天枯萎。商队抵达这座祥和之城时,我知道已经太迟了。通过城门的时候,我还是向卫兵们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一座清真寺倒塌了。第一个回答的卫兵说他没听说过。那一刻,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也许我记错了事件发生的日期,我到底还是及时赶到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卫兵告诉我,确实有一座清真寺倒塌了,就是昨天的事,发生在卡拉区。他的话像刽子手的斧头一般落下来。我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赶来,下场却是第二次听到我一生中最悲惨的消息。
我来到那座清真寺。原来是墙壁的地方变成了一堆砖石瓦砾。二十年来,这番情景一直盘踞在我梦中,挥之不去。现在,它出现在我睁开的双眼前,清晰得让我无法忍受。我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最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我的老宅,就是纳吉娅和我一起生活的那幢房子。我站在街上,呆呆地望着它,心中充满回忆和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轻女孩走上前来。“尊敬的先生,”她说,“请问福瓦德·伊本·阿巴斯的家是哪幢房子?”
“就是这幢。”我说。
“请问您就是福瓦德·伊本·阿巴斯吗?”
“我就是。请你走开,不要打扰我。”
“尊敬的先生,请您原谅我。我的名字叫麦姆娜,是大清真寺里大夫们的助手。您妻子去世之前是我照料她。”
我转身望着她。“照料纳吉娅?”
“是的,尊敬的先生。我向她保证过,一定替她把这个口信捎给您。”
“什么口信?”
“她让我告诉您,弥留之际,她仍旧想念着您。她让我告诉您,虽然她的一生很短暂,但却十分幸福,这全是因为有了您。”
看到泪水流下我的脸颊,她说:“我的话让您难过了,请原谅我。”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孩子。这个口信对我太宝贵了,我永远无法报答你。我会终生感激你,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永远欠你的情。”
“沉浸在悲痛中的人用不着感激任何人。”她说,“愿安宁与您同在。”
“也与你同在。”我说。
她离开以后,我在附近徘徊了好几个小时。我哭泣着,但这是解脱的哭泣。我想着巴沙拉特的话。他说得太对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无法改变,只能更深刻地理解它们。我这一次回到过去的旅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我知道的事情却改变了一切。事情只能是这样,必然是这样。如果我们的人生是安拉讲述的一个个故事,那么我们既是故事的聆听者,又是故事中的角色。聆听和扮演人生这个故事,我们最终才能从中得到教益。
夜幕降临了,卫兵们发现我在宵禁之后仍旧四处游荡,身上的衣服风尘仆仆。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我告诉他们我叫什么、住在哪里。卫兵把我带到我的邻居面前,看他们认不认识我。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于是我被关进了监狱。
我向卫兵们的长官叙述了我的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十分有趣,但并不相信。谁又能相信这样的故事呢?这时,我想起了在我满怀悲伤度过的二十年间世上发生的一些事。于是我告诉他,陛下将有一个患上白化病的孙子。过了几天,那个婴儿的病情传到那位长官耳中,他把我带到总督面前。听完我的故事后,总督把我带进宫中。皇宫总管大人听了我的故事,把我带到陛下面前,让我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誉,亲口向尊贵的陛下讲述这个故事。
我的故事发展到现在,它已经赶上了我的生活,和它齐头并进。无论是我的故事还是生活,两者都是盘绕纠缠,分解不清。至于它们接下来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全凭陛下明断。从现在起的二十年间,巴格达这座城市发生的许多事件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何种命运。现在我身无分文,没有盘缠返回开罗,前往那里的年门,但我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因为我有机会重新面对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安拉用这种办法抚平了我心中的伤痛。如果陛下垂询,我将把我知道的发生在未来的一切事件告诉陛下。能为陛下效劳,这是我的荣幸。但对我自己而言,我所得到的最宝贵的教益是:
没有什么能抹掉过去。但你可以忏悔,可以赎罪。你可以得到宽恕。只有这些,但这已经足够了。
(据特德·姜先生本人表示,这个故事受到物理学家吉普·索恩的研究工作的启发。)
(李克勤 译)
Ted Chiang的真名实姓
李广益 文
2006年四月初,我陪同来华查资料的日本朋友上原香拜访科幻作家韩松。上原香对中国科幻很感兴趣,常看《科幻世界》,最近还发表了一篇研究韩松小说《红色海洋》的论文。席间,上原香告诉我们,在中国科幻迷中很受欢迎的美籍华裔作家特德·蒋其实姓‘姜’。她说,日本有篇Ted Chiang的介绍中提到了这位作家的中文全名。韩松和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就请上原香提供确凿的资料。
上原香回国后,很快寄来一份材料,是附在Ted Chiang名篇《你一生的故事》日译本(あなたの人生の物语)后面的一篇文章,作者是山岸真。文章对Ted Chiang其人其文都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其中对这位作家的生平有如下叙述:
Ted Chiang,1967年10月20日生于纽约州杰斐逊港(Port jefferson),其父母是来自中国的移民。中文名为姜峰楠(Chiang Feng…nan)的他,小时候能说点汉语,现在完全不会了。立志成为科学家的Ted Chiang,进入大学后攻读物理学和计算机科学,不过后来放弃了前者。1982年,Ted Chiang毕业于罗得岛州布朗大学。他现在居住在华盛顿州西雅图近郊,是一位自由从业的技术编写师(Tech Writer),并继续创作科幻小说。
日本人向来严谨,这里指出的Ted Chiang中文姓名比较可信。然而,网上查到的几篇西方杂志刊登的Ted 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