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点了那位富商的宅第,它是那条街上最大的宅子。
他敲响宅门,一个仆人领着他走进宅子。这所宅子很大,里面应有尽有,中央还有一个喷泉。仆人去通报主人,哈桑在大厅等着。望着周围光润的黑檀木和大理石,他感到自己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正当他打算离开时,他年长的自己出现了。
“你总算来了!”对方说道,“我等得你好苦!”
“等我?你知道我会来?”哈桑吃惊地说。
“当然,因为我拜访过我年长的自己,就像你现在拜访我一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忘了你会什么时候到来。来吧,跟我一块儿吃饭。”
两个人走进一间餐室,仆人们端上肚子里填着阿月浑子果仁的小鸡,蜂蜜浸渍的油炸馅饼,用石榴汁调味的烤羊羔。年长的哈桑没有详谈他的生平经历:他提到各行买卖,却没说他是怎么成为一个商人的;他谈起他的妻子,却说现在时间不合适,没让她和年轻人见面。相反,他让年轻人讲起孩提时代的恶作剧,重新回忆起这些早已遗忘的往事让老人乐不可支。
最后,年轻的哈桑终于问老人:“你是怎么改变了你的人生,让你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巨大的改变?”
“眼下,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去市场买制绳纤维的时候你要经过黑狗巷。过去你走的是巷子南侧,别那么走了,走北侧。”
“这样做就会让我发财吗?”
“只管按我说的做。现在回去吧,你还得搓绳子呢。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什时候该再来找我。”
年轻的哈桑回到他的时代,按照老人说的话,走那条巷子时总是靠北走,哪怕北侧没有树荫也照走不误。几天之后,他亲眼看到一匹马受了惊,在街对面发起疯来,踢倒了好几个人,打翻了一个沉重的棕榈油罐,砸伤了一个人,还把另一个人踩在马蹄下。骚乱平复之后,哈桑祈祷安拉保佑伤者复原、死者升天,并且感谢安拉让他免遭一劫。
第二天,哈桑迈过年门,找到年长的自己。“你从那儿路过的时候,受伤了吗?”他问。
“没有,因为我年长的自己警告过我。别忘了,你和我是同一个人,发生在你身上的无论什么事,都曾经发生在我身上。”
就这样,年长的哈桑指点年轻人,年轻人谨遵他的教导。他不再从平时那家杂货店买鸡蛋,于是,其他人因为买了坏鸡蛋生病时,他却平安无事。他买了大批制绳纤维贮存起来,所以,当商队没有按时抵达、制绳纤维缺货时,他却有原料可以继续开工。按年长的自己的指点办事,让哈桑避开了许多麻烦。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年长的自己为什么不多透露一些情况:他会娶谁为妻?怎么才能富裕起来?
有一天,他在市场上把制好的绳子全卖掉了,带着比平时更鼓的钱包回家。走在街上时,他和一个男孩碰了一下。哈桑摸了摸钱包,发现它不见了,于是大喊一声转过身来,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小偷。听到哈桑的喊叫,那个男孩立即挤开人群飞跑起来,哈桑只来得及看到他手肘处撕破的衣袖,转眼间,男孩便消失不见了。
有那么一会儿,哈桑震惊不已: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年长的自己竟然没有事先提醒他。但他的震惊很快就变成了一腔怒火。他紧紧追了上去,穿过人群,一路打量每个男孩的肘部衣袖。他的运气不错,发现那个小偷蹲在一辆运水果的大车下面。哈桑一把抓住他,喊叫着告诉大伙儿他抓住了一个小偷,请大家找一个卫兵来。男孩害怕被逮捕,他扔下哈桑的钱包,哭了起来。哈桑瞪着男孩,看了许久,他的怒气渐渐消退了。他放走了男孩。
下一次见到年长的自己时,哈桑问他:“那个小偷的事,你为什么没事先提醒我?”
“这次经历让你很愉快,对不对?”年长的自己问道。
哈桑正想否认,但马上又打住了。“我确实很愉快。”他承认道。追赶那个男孩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成功还是会失败,只觉得全身热血奔涌。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产生这种感觉了。看到男孩的泪水时,他想起先知教诲众人要有怜悯之心。决定放走那个男孩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
“那么,你希望我事先告诉你、然后剥夺你的这些乐趣吗?”
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们常常觉得很多习俗毫无意义,长大以后才渐渐醒悟过来。就像这样,哈桑明白了:事先透露信息有好处,但同样地,不透露信息也有其好处。“不。”他说,“你没有提醒我,这样很好。”
年长的哈桑看出年轻人已经明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很重要的事。去租一匹马,我会告诉你往哪儿骑。你一直骑到城市西面山脚下的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找到一丛小树,其中有一棵被闪电打过。在那棵树下,找到你能推动的最沉的一块岩石,然后在石块下面挖。”
“挖什么?”
“挖到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第二天,哈桑骑到山脚,找到了那棵树。它附近到处是石块,哈桑只好翻开一块,在底下挖一阵,再翻开另一块。最后,他的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土。他刨开土,发现了一只青铜箱子,里头满满地盛着金第纳尔和各种珠宝。一生之中,哈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珠宝贝。他把箱子搬上马背,回到了开罗。
下一次和年长的自己见面时,他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宝藏?”
“我从我的年长的自己那儿知道的,”年长的哈桑说,“跟你一样。至于说我们最初是怎么知道这个宝藏的,我只能这么说:这是安拉的旨意。世间万事,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利用安拉赐给我的这笔财富。”年轻的哈桑说。
“当年我也是这么发誓的,现在我重申这一誓言。”年长者说,“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了。从现在起,你要靠自己了,你会找到自己的路的。愿安宁与你同在。”
哈桑回家了。有了这些金子,他现在可以大批购进制绳纤维,雇用工人,给他们很公道的薪水,把制成的绳子卖给需要的人,获取可观的利润。他娶了一个美丽聪明的女人为妻,并且听从了妻子的意见,开始涉足其他生意,成了一位富裕、受人尊重的商人。这期间,他对穷人慷慨大方,为人正直善良。就这样,哈桑过着最幸福的生活,直到割断人间一切联系,消灭所有人生乐趣的死亡将他带走。
“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故事。”我说,“对那些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使用这扇年门的人来说,这个故事的诱惑力真是大得不能再大了。”
“您还心存疑虑,这很明智。”巴拉沙特说,“但是,安拉奖赏那些他愿意奖赏的人,惩罚那些他愿意惩罚的人。‘门’不会影响安拉对您的看法。”
我点点头,觉得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即使你成功地避开了年长的你遭遇的不幸,你仍然可能碰上其他形式的不幸。”
“不。我岁数大了,表达不清,请您原谅我。使用‘门’不是抽签。抽签的时候,每一支签都和别的签不同。‘门’不是这样。使用‘门’就像从一条密道进入宫殿。要进某个房间,走秘道比走大门更快。但无论你用什么途径进去,房间仍旧是那个房间。”
这番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说,未来是个定数?和过去一样无法改变?”
“据说忏悔和赎罪可以抹掉过去的罪孽。”
“这句话我也听说过,但我还没有机会检验它说得对不对。”
“听到这个我很遗憾。”巴拉沙特说,“但我只想说:未来也是一样的,在这方面,它和过去没有区别。”
我想了想,“这么说来,即使你发现二十年后你已经死了,你仍旧无法避开你的死亡,毫无办法?”他点点头。我不由得十分沮丧,但转念一想,既然未来已经注定,可不可以让这个注定的未来成为现在的保障呢?我说,“假设你知道二十年后你还活着,那么,这二十年中,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死。你可以在战场上无所顾忌地厮杀,因为你注定会幸存下来。”
“有这种可能。”他说,“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仗恃未来、横行于现在的人,也许在头一次使用年门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年长的自己早已亡故。”
“啊。”我说,“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只有小心谨慎的人才会见到他们年长的自己?”
“让我再给您讲一个故事吧,它说的是另一个使用年门的人。听完之后,您可以自己判断这个人算不算小心谨慎。”接着,巴拉沙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如果能取悦陛下,我愿在此重述这个故事。
从自己那里偷东西的织工的故事
从前有个年轻织工,名叫阿吉布,靠编织地毯过着贫苦的生活,但他总想品尝富人享受的奢侈的滋味。听说哈桑的故事以后,阿吉布立即跨过年门,寻找他年长的自己。他很有把握,这位年长的自己一定会像年长的哈桑一样,既富有,又慷慨。
来到二十年后的开罗以后,他立即前往富豪区,向人打听阿吉布·伊本·塔赫尔。他事先作了一番准备:如果碰上某个认识那位富翁的人、注意到了年轻人和他相似的长相,他就会自称是阿吉布的儿子,刚从大马士革回来。但是,他没有找到机会诉说这个编造的故事,因为他问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知道这个名字。
最后,他决定去从前居住的那片地方,看有没有人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来到那条街上,他拦住一个男孩,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名叫阿吉布的人住哪儿。那孩子领着他来到阿吉布从前居住的房子前面。
“可这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呀,”阿古布说,“他现在住哪儿?”
“如果他昨天搬了家,那我就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男孩说。
阿吉布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二十年,年长的自己仍旧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这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发财。也就是说,年长的自己不可能指点他,至少阿吉布不可能按照他的指点发财。为什么他的命运如此不济,跟那个幸运的绳匠迥然不同呢?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那个男孩也许弄错了。于是,阿吉布守在房子外面,观察着。
终于,他看到一个人走出屋子。阿吉布心里一沉,他认出来了,这正是年长的自己。年长的阿吉布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估计是他妻子。但阿吉布几乎没怎么看那个女人,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失败:岁月并没有让他的境况好起来。他痛心地望着老两口身上穿的粗布衣服,直到他们走出视线。
好奇心让人们围观被砍头的犯人;在同样的好奇心驱使下,阿吉布走近自己的房门。他自己的钥匙仍能打开门锁,于是他进去了。屋里的家具什物大都换了,但仍是那么简陋破旧。看到它们,阿吉布又羞又恼:过了二十年,难道他还是买不起好一点的枕头吗?
一时冲动之下,他来到他平时存放积蓄的木箱旁,打开锁头。他掀起箱盖,发现里面满满地盛着金第纳尔。
阿吉布大吃一惊。他年长的自己有整整一箱金子,却穿得这么破旧,住在同一座小房子里,就这样过了二十年!明明发了财,却不知享受——年长的自己准是个小气吝啬、享受不到任何乐趣的家伙,阿吉布心想。他早就知道,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可能带到坟墓里去。难道他年老之后,竟会忘记这个道理吗?
阿吉布拿定了主意:这笔财富应该属于懂得享用它们的人,也就是他本人。他想,从他年长的自己手里拿走这笔财富,应该不算偷窃吧,因为,说到底,得到财富的不正是他自己吗?他把箱子扛上肩头,好不容易才扛着它穿过年门,来到他熟悉的那个开罗。
他把新到手的财富存了一部分在一个银行家那里,但总是随身带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装满金子。他穿的是大马士革长袍,脚下是西班牙科尔多瓦拖鞋,头上缠着镶嵌珠宝的科罗珊头巾。他在有钱人居住的城区租了一幢房子,里面铺着最好的地毯,放着最好的长榻。他还雇了一个厨子,为他烹制最奢侈的美味佳肴。
接下来,他去找一个他很早以前就遥遥仰慕的女人的哥哥。这女人名叫塔希娜,她的哥哥是个药剂师,塔希娜也在他的药店帮忙。以前,阿吉布不时去那家药店配一剂药,好借机和她攀谈几句。有一次,她的面纱滑落下来,他发现她有一双像瞪羚般美丽的黑眼睛。塔希娜的哥哥不肯让她嫁给一个织工,但现在阿吉布有钱了,不再显得不般配了。
塔希娜的哥哥同意了这门婚事,塔希娜本人更是高兴地答应下来,因为她早就爱上了阿吉布,正如阿吉布爱上了她。筹办婚事的时候,阿吉布毫不吝惜。他雇了一艘豪华游艇,泛舟城南运河,召集了大批乐师舞女,在船上排开盛宴。宴会上,他把一条最美丽的珍珠项链送给了她。这场婚事在城里的富人区传得沸沸扬扬。
阿吉布沉浸在金钱带给他和塔希娜的享乐中。婚后的一个星期,他们俩是所有人中最快乐的人。但接下来的某一天,阿吉布外出回来,发现大门洞开,家里的金银器皿被洗劫一空。吓得魂飞魄散的厨子从藏身处钻出来,告诉他,强盗们把塔希娜抢走了。
阿吉布向安拉祈祷,最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被敲门声惊醒。来的是个陌生人,“有人要我带一个口信给你。”
“什么口信?”阿吉布问道。
“你的妻子很安全。”
阿吉布只觉得恐惧和怒火在腹中翻滚,像黑色的毒液。“你们要多少赎金?”他问。
“一万第纳尔。”
“可我没有那么多钱哪!”阿吉布惊叫道。
“不要跟我讨价还价。”那个强盗说,“我见过你是怎么花钱的,像倒水一样。”
阿吉布跪了下来。“我那是浪费钱财啊。凭着先知的名字起誓,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强盗仔细打量着他。“把你所有的钱全算上,”他说,“明天同一时间放在这里。只要我觉得你偷偷留了一笔,你的妻子就会死掉。如果我觉得你还算老实,把钱都拿出来了,我的人会把她交还给你。”
阿吉布没有别的办法。“好吧。”他说。那个强盗离开了。
第二天,他去了那个银行家那里,把剩下的所有钱财都取了出来,交给那个强盗。强盗打量着阿吉布绝望的眼神,知道他没有骗他。强盗没有违约,当天晚上,塔希娜被放了回来。
夫妻拥抱之后,塔希娜说:“当时我还不相信你肯出这么多钱来赎我。”
“没有了你,金钱再多也不能给我带来快乐。”阿吉布说。说完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他的真心话,“但现在我很难过,因为我再也买不起你应得的享乐了。”
“你永远不需要再给我买任何东西。”她说。
阿吉布垂下头,“我觉得,这是对我从前干的坏事的惩罚。”
“什么坏事?”塔希娜问。但阿吉布什么都没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你。”她说,“但我知道,这么多钱不是你继承得来的。告诉我:这钱是你偷的吗?”
“不是。”阿吉布说。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他都无法坦承事实,“这钱是别人送给我的。”
“贷给你的?”
“不,这笔钱不需要还。”
“而你也不打算还吗?”塔希娜震惊不已,“也就是说,另有一个男人出钱筹办了我们的婚礼、支付了我的赎金,而你却心安理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