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出生时就带着先天畸形,他的左大腿有些扭曲,而且比右腿短了几英寸。医学上的名词叫做股骨畸变。他认识的人大多认定这是上帝的作为,但尼尔的母亲怀他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天谴的迹象。他的畸形只是妊娠第六周肢体发育不良的结果,仅此而已。事实上,依尼尔母亲之见,责任要算在尼尔心不在焉的父亲身上,全怪他收入太低,负担不起尼尔的手术费。当然,这种想法她从来没有公开说过。
还是个孩子时,尼尔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受了上帝的惩罚。但大多数时间,他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他的同学们。他们毫无同情怜悯之心,具备在牺牲品情感甲胄上发现薄弱环节的本能,而且,压迫弱小反倒加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所有这些,尼尔都视为人类的劣根性,而不是对他的天谴。虽然同学们嘲弄他时经常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但尼尔心里明白得很,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恶作剧责难过上帝。
但是,尼尔虽然没有堕入怨恨上帝的陷阱,但也没有一跃而起达到敬爱上帝的地步。在他的成长或性格中,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向上帝祷告,以获得力量或安慰。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考验,或出于偶然,或出自人手,他也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迎接这些考验。长大成人后,他和许多人一样,对上帝的行动并没有切身体验,直到这仲行动落到他自己头上。天使降临是别人的事,这些事他只在晚间新闻上看看而已。他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世俗的。他在一幢高档公寓楼当门房,收收房租,小修小补。就他而言,生活在继续,不管是好是坏,完全不需要来自上界的干预。
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直到妻子去世。
那是一次平平常常的天使下凡,规模比一般情况下小些,但大致仍然是那个样子:给某些人赐福,给另一些人降灾。那一次,下来的是圣纳撒尼尔,在市中心一个购物区显形,大施法力,治愈了四个病人:两例癌症,让一个瘫子重新长出了脊梁骨,使一个新近失明的人重获视力。另有两桩神迹,不过和治病无关:一个司机一见天使的面,当场晕了过去,货车直直冲向行人纷沓的人行道,但没等冲到,天使便让汽车停了下来;还有一个人被天使返回时的天光扫了一下,眼睛顿时被抹掉了,但他的信仰却因此变得更加坚定。
天使下凡造成的死亡人数共计八名,其中之一便是莎拉·菲斯克。当时她正在咖啡店吃东西。伴随天使的熊熊烈焰把咖啡店的玻璃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击中了她。几分钟之内,她便流血过多而死。咖啡店里的其他人连皮肉伤都没受,但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听任她在痛苦和惊恐中一声声惨叫,最后目堵她的灵魂升上天堂。
圣纳撒尼尔那次没带来什么特别的口信。天使离去时发出响亮的吼声,如滚滚雷鸣,震动全场,不过内容却很一般:一睹上帝的伟力吧!在当天的八名死者中,三人的灵魂被天堂接受了,另外五人则没有。和历次天使下凡相比,这一次,荣升天堂者的比例并不特别大,和正常死亡差不多。本次因天使下凡受伤需接受治疗者共计六十二名,伤势不一:从轻微脑震荡直到耳膜震破、严重烧伤(需接受皮肤移植)。财产损失总额估计为八百一十万美元。由于这种损失的性质,所有商业保险公司均拒绝赔付。大批民众由于天使下凡的缘故变成了坚定的虔信上帝者,有的出于感激之情,有的出于畏惧之心。
可叹啊,尼尔·菲斯克并不是其中之一。
天使每次降临凡间,目击者总会组成一个团体,这种事十分常见。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他们的共同经历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何种影响。目睹圣纳撒尼尔最近这次降临的人也组织了这样一个小团体,时常集会。家属死亡者也可以加入,所以尼尔参加了。大家每月一次在市区一所大教堂的地下室聚会。屋里摆放着一排排金属折叠椅,屋子一头一张桌子上放着咖啡和面包圈。每个人胸前都贴着名牌,上面用毡头笔写着各自的名字。
等待会议开始的时候,大家四周站着,喝咖啡,闲聊。和尼尔聊天的人大多以为他的瘸腿是那次天使降临造成的,他不得不反复解释,说自己当时不在现场,他只是死者之一的丈夫。这一点他倒不觉得特别恼火,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腿,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他恼火的是这些集会的基调:绝大多数人都说自己如何重新找到了对上帝的信仰,还一个劲儿地劝说那些死了亲人的人,说死者家属也应该有同样感受。
对这类劝说,尼尔的反应视劝说者而定。如果劝说者只是普普通通的目击者,他只觉得对方讨人嫌。如果说这种话的是一个被天使的法力治愈的前痼疾患者,他就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心中想掐死这个人的冲动。但最让他受不了是一个名叫托尼·克雷恩的人居然也这么劝说尼尔。托尼的妻子同样死于天使下凡,但他现在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对上帝的匍匐虔敬。他用泣不成声、哽咽难言的声音解释说,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成为上帝恭顺的信徒。他建议尼尔也这样做。
尼尔仍旧坚持参加这些聚会。他觉得,为了莎拉,他必须参加,这是他欠莎拉的。但他同时也参加另一个团体的集会。那个团体跟尼尔的感受更一致。那个互助会是由在天使下凡过程中失去亲人的人组成的,这些人对上帝的感情与第一个团体截然不同:他们将亲人的死归咎于上帝。互助会的人每两周一次在社区中心聚会,倾诉他们的痛苦和对上帝的仇恨。
两个互助团体的参加者对上帝的态度虽然大相径庭,但对同伴们却全都十分友善。在那些遭受打击之前便虔信上帝的人中,有些竭力维持这种虔信,有的却丧失了对上帝的忠诚;而那些之前并不敬仰上帝的人中,有些人觉得这件事正好证明自己此前的态度一点不错,另一些人却面临无比艰巨、几乎无法实现的挑战:成为一名信徒。尼尔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了最后一种人。
和其他不信仰上帝的人一样,尼尔从来没在灵魂归宿上花多大功夫。他一直认定自己注定下地狱,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种命运。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再说,地狱的生活条件比人世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就是说,他将永世无缘于上帝。这一点,任何亲眼看见地狱出现的人都明白。地狱显形的事很常见,地面突然化为透明,这时你就能清清楚楚看见地狱,仿佛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你可以从上往下看到洞里的情形,那些堕落的灵魂看上去和他们在世时没多大区别,不朽的身体继续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你无法与他们交流——被永远放逐、无缘于上帝意味着他们从此与仍能感受上帝力量的人世断绝了联系。不过,在地狱显形的时间里,你能听到他们说话、嬉笑、哭泣,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人们对这种显形的反应大不相同。虔信上帝者大多震怖莫名。倒不是说他们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刑罚,这些人之所以惊恐,原因是他们认识到真的可能发生永远无缘于天堂的事。但尼尔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在他看来,这批堕落的灵魂从整体上说既不比尚在人世的他更幸福,也不比现在的他更不幸。有些地方还要稍稍强点:有了不朽的身体,他的先天残疾就没多大妨碍了。
不用说,人人都知道,天堂比地狱好得多,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但尼尔觉得天堂实在太遥远,跟财富、名望、魅力一样,不是他能设想的。对他这种人来说,死了以后天经地义就该下地狱,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尼尔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只为一线避免这种命运的渺茫希望。再说,上帝以前并没有插手尼尔的生活,从他身边永远放逐对尼尔也就没什么影响。去一个没有上界扰乱、没有飞来横财、也没有天降灾祸的世界生活,尼尔觉得挺好。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莎拉去了天堂,尼尔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和她在一起。他必须上天堂,而进入天堂的惟一办法就是全心全意爱戴上帝。
我们这里讲述的是尼尔的故事。为了把这个故事交代清楚,我们必须插入另外两位生活道路与尼尔相交的人。第一位名叫贾尼丝·赖利。
许多人都以为尼尔的残疾是遭了天谴,其实不是的。贾尼丝·赖利却当真遭了天谴。贾尼丝的母亲怀她八个月时开车出去,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突然间一阵大冰雹,很大的冰雹落了一地,贾尼丝的母亲车子失控,一头撞在一个电话亭上。她坐在车里,浑身直哆嗦,幸好还没受伤。这时只见一团银光破空而去——后来查明这是巴迪尔天使。这番情景把她吓呆了,但仍旧感到腹中一坠。随后的超声波检测发现,还未出世的贾尼丝·赖利再也没有了双腿,两片软趴趴的鳍状脚直接联在髋部。
贾尼丝很可能成为另一个尼尔,幸好在超声波检测之后不久,赖利家又出了一件异事。贾尼丝的父母当时正坐在厨房里伤心落泪,哀叹自己造了什么孽,竟会遭此报应。就在这时,两人眼前出现了异像:四位已逝亲戚(现已荣升天堂)在他们面前显形了,整个厨房金光缭绕。来自天堂的灵魂什么都没说,但面带天使赐福的亲切笑容,看见他们的人无不觉得身心恬静。从那一刻起,赖利夫妇便坚信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决不是一种惩罚。
于是,贾尼丝始终认定自己丧失双腿是来自天堂的善意。父母告诉她,这是上帝将一副重担放在她的肩上,相信她一定能完成这项重任。贾尼丝发誓,决不辜负上帝的美意。她既不骄傲,也不愤慨,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昭告世人,没有腿并不意味着软弱,相反,这是意志坚定的证明。
孩提时代,她和其他孩子相处时没遇到任何问题。她是那么漂亮、自信、富于魅力,其他孩子甚至没注意到她坐着轮椅。但长到十几岁时,贾尼丝发现,最需要她帮助其树立自信心的并不是学校里身体健全的正常人。最需要她发挥模范带头作用的是那些残疾人,不管他们的残疾是不是上帝造成的,不管他们住在哪里,他们都需要她。贾尼丝开始在人前宣讲,告诉身患残疾的人应该身残志不残,因为上帝要求他们身残志坚,他们内心深处也具备这种力量。
随着时间过去,贾尼丝声望日隆,有了一批追随者。她靠写作和演讲生活,还创建了一个非营利性机构,致力于将来自上界的声音转告世人。许多人给她写信,向她表示感谢,说她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信件让她感到极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感是尼尔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这就是贾尼丝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天使拉谢尔在她面前显形。那天她正准备进屋,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然原因造成的震动,这种事不常见,她所住的地区并不是地震活跃区。她在门口停住,等着地震停止。几秒钟后,她瞥见天空中一道银光闪过。昏过去之前,贾尼丝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位天使。
苏醒过来后,贾尼丝大吃一惊,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她看见了自己的两条腿,修长,结实,完全能用。
她生平第一次站了起来,意外地发现自己比想像的更高。不借助双臂支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真让她害怕。脚底感受到的地面质感也好不奇怪。紧急赶来的救援者发现她神思恍惚地在街上转来转去,还以为她惊吓过度了,过了好一会儿,贾尼丝才镇定下来,告诉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同时大感惊奇,因为自己居然能跟别人面对面谈话)。
统计这次天使下凡的相关数据时,贾尼丝重获双腿自然被视为赐福,她自己也谦卑地为这种好运感谢上苍。但到了互助团体第一次集会时,一种负疚感悄悄爬上她的心头。在那里,贾尼丝遇上了两位癌症患者,他们同样目睹拉谢尔下凡,当时还以为自己的痊愈已经十拿九稳了,后来才发现人家把自己跳过去了,从此一直伤心失望。贾尼丝不禁彷徨起来:为什么自己受领了赐福,而别人却没有?
贾尼丝的家人和朋友都认为,重获双腿是上帝对她的奖励,因为贾尼丝出色地完成了他交给她的任务。但对贾尼丝自己来说,天庭这次插手凡间却给她带来了问题。上帝的意思是不是要她就此罢手?肯定不是。传播福音是她生活的核心所系,需要听她宣讲的人不计其数。她必须继续宣讲,对人对己,这都是最好的做法。
天使下凡后的第一次公开演说使贾尼丝的疑虑更深了。这一次,她的听众是一批不久前瘫痪、现在被束缚在轮椅里的人。和平时一样,贾尼丝先鼓励大家,说大家一定有力量迎接未来的挑战。但到了双方问答的阶段,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重获双腿是不是意味着她通过了来自上界的考验。贾尼丝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她不可能向大家保证,他们的残疾总有一天会痊愈。还有,她清醒地认识到不能说她的痊愈是来自天庭的奖赏,任何这方面的暗示都是对那些尚未康复的人的指责。她不愿意做这种事。她只能告诉大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康复。很显然,这种答复不能让听众满意。
贾尼丝不安地回到家中。她仍旧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对她的听众而言,她已经丧失了最能说服他们的资本。这些人的残疾是上帝的作为,现在的她已经和他们不同了,她还怎么鼓励大家?
她也想过这是不是上帝对她的另一次考验,看她有没有能力在这种艰难条件下继续宣讲他的福音。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上帝让她的工作比以前更困难了。也许,重获双腿是一种她必须坚决克服的障碍,就像从前失去双腿一样。
她觉得自己领会了上帝的旨意,但进行早已安排好的第二次演讲时,她对这种解释失去了信心。这次的听众是一群圣纳撒尼尔下凡的目击者。她经常接到对这种团体发表演讲的邀请,许多人认为,在天使下凡过程中受到打击的人会从她的经历中汲取力量。贾尼丝没有掩饰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径直讲述了巴迪尔天使下凡给她造成的影响。她对听众解释道,从表面上看,这次下凡对她有利,但事实上,她现在面临着一次全新的挑战。现在的她和大家一样,不得不发掘自己从前不了解的精神力量,从中获取支持,渡过难关。
过了一会儿,她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位腿脚不利索的听众站起身来,对她发难了:难道她竟会把重获双腿的大好事拿来和他丧失妻子的悲惨遭遇相提并论吗?难道她当真以为,她面临的所谓考验和他的一样痛苦吗?
贾尼丝马上告诉对方,她当然不会这么想,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她无法想像的。但是——她继续说道——上帝并没有让所有人面临相同的考验,每个人必须面对自己的挑战,不管这种挑战是什么。至于痛苦的程度,这是个主观问题,不应该把每个个体所承受的痛苦拿来做比较。表面上承受的痛苦比他更大的人应该同情他,就像他也应该同情那些痛苦程度不及他的人一样。
那个人完全不认可她的说法。她接受了天大的好处,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会感激涕零,可她却还抱怨个不停。贾尼丝正在进一步解释,那个人却气呼呼地大步走了。
当然,那个人正是尼尔·菲斯克。尼尔这一辈子都在听人向他喋喋不休地唠叨贾尼丝·赖利这个名字,说这种话的人多半坚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