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伸进被窝,冰冷。
“你干吗啊?干吗不叫人睡觉啊?”杜一舟恽怒了。
那人还是直直地站在床头。
“兄弟,不要闹了!早点歇着吧。”杜一舟是个好脾气的人,不愿意和人有过节。
可是,只要他躺下,那冰冷的手就伸进来!
“啊——”杜一舟大叫一声!
铺上左右两边的人都不满意地睁开朦胧的眼,瞪着他。
他忙解释,用手一指床头,“你们看,这个人——”
哪有什么这个人那个人?月光惨惨地照在地上,白茫茫。
杜一舟惊得说不出话,伸出的手半天收不回来。直到身边呼噜声再次响起。
不记得是怎么熬到天亮的,反正第二天,杜一舟黑着眼圈,把一桶漆调错了颜色,朱红变成了赭石,被领队的狠狠骂了一顿,还吃了两脚。
他闷闷地蹲在墙角,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几只乌鸦从天空划过,哑哑地叫着。
杜一舟烦闷地站起身,“叮当”一声,怀里掉出一个物件。低头看,原来是昨天晚上拣到的那个东西,都忘了它了。
杜一舟重新拣它起来,这回看清楚了,就是一块很好看的石头,不是玉,却有着玉的温润;不是翠,却有着翠的冷艳;更不是宝石,却有着宝石的晶莹……凭着杜一舟的眼光,这仅仅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可以镶在女人的首饰上,也可以嵌在男人的腰带上,如此而已。
想了想,他把它揣回怀里,等着紫禁城的工程完了,回到家去,就把这石头送给老婆燕儿,骗她说是皇帝老子赏的,逗她一个开怀的笑……
禁宫的夜是沉寂的。
虽然有不少工匠都宿在宫里的各个角落,但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下,却似了无人烟。
杜一舟决定要睡个好觉,他实在是太困了。昨天一夜的折腾,早叫这个汉子失了精神。
然而,还是来了……
杜一舟不知道要称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怪?总之,他还是来了。还是站在他的炕头。
他不动声色的向杜一舟伸出手,冰冷的,似乎还夹带着森森的白雾。
杜一舟翻身跃起,向门外奔去。
他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到了庭院里,高大的柏树下,杜一舟转过身子。他自诩是条汉子,他受不了捉弄,不管是人是鬼。
“兄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啥要纠缠着我?”杜一舟问道。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人,要不为啥昨天同屋的兄弟都看不见他呢?
摇头不语,仍旧伸手。
“兄弟,你要啥也跟我说明白了啊,你老这么伸着手,啥意思啊?”杜一舟继续问。
进前一步,继续伸手。
“唉……”杜一舟有些无奈了。“要钱,我明天就烧些给你;要物,你说出来;若是要命,哥哥我可不能答应,我家里还有媳妇等着我养呢!我答应她了,说啥不叫她当寡妇的,兄弟你得成全我。”
那人听了,忽然一怔,手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的?兄弟你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他抬起头来,一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眼里扑簌簌竟淌下泪来!
“兄弟……”杜一舟大惊。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领队的李头儿一步跨出来,“我说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你要是想开小差逃工那可就是要了我们大家伙的命了啊!”
杜一舟忙回头应着:“不是啊李头……”
再转身,那小伙子竟似随着他的眼泪一同化掉了,地上,一摊清清的水……
李头踱了两步过来:“你小子,多走两步就是茅厕!竟敢跟这紫禁城里解手!”顺手给了杜一舟后脑勺一巴掌,“小心被管事的看见,罚你的工钱!”
“不是啊李头,我见鬼了……”杜一舟低声说。
“滚,半夜三更的……”李头紧了紧夹袄。“妖言惑众,小心自己先做了鬼!”
杜一舟不敢再多嘴,揣着手,乖乖地跟李头进了屋。
几天过去了,那个小伙子都没有再来找他。
这一天中午,太阳格外地开恩,暖暖地照着,难得小憩的工匠们各自寻了太阳地,躺倒在青砖地上。
杜一舟不由自主的又掏出那块小石头,把玩着。忽然有人拽了拽他。
是李头。他一脸凝重地示意他跟着走。俩人直走到影壁的阴影里。
“小子,那天晚上,你是说见鬼了?”李头问。
“算是吧。”杜一舟含糊地回答。
“那天晚上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叫你胡乱说,不过,这紫禁城里真的冤魂不少呢。”
“这话怎么说?师傅?”大白天的,杜一舟一个冷战。
“这皇宫,一直修了十四年了,有多少人把性命搭了进去啊。”李头叹了口气,“万一真的遇到鬼魅,全想着他当初活着的时候,跟咱们一样的不容易,烧点纸钱,祭奠祭奠就过去了吧,嘴上莫再提起,心中也别惦记。”
李头说完回身就走了,留下杜一舟还在发愣,那鬼影,莫非真的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小小的工匠吗?
“哪个是‘壬子零九’?”一个穿着官服的差役忽然闯进跨院。
“就是我,官爷。”
“你媳妇忽然发了疯,你老丈杆子想叫你回去看看……”
“啊?官爷!官爷这是怎么回事?”杜一舟不禁拉住官差的袖子,被人家一把甩开了。
“鬼才知道呢,你小子,想不想……”官差顿了一下。
闻声过来的李头忙拽了杜一舟一把:“这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闹心不是。我给担保着,叫他回去看一眼赶紧回来,不误工就成。”
“哼。”官差撇了撇嘴,“你?你担保得了吗?”
李头明白了,马上掏出一块碎银子偷偷塞进官差手里,“可不是,还得是官爷您给担待着啊!”
“得,我也积点阴德。你小子,天黑上钥之前可得给我回来,不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丢差事,你小子全家丢脑袋!”
杜一舟的心早就乱了,他只知道跟李头道了感激,说回来再还钱,就什么也不顾了,跟在官差后面,一路小跑着往宫门去。
这宫城真是太大了,怎么好像永远跑不出去呢?
好歹进了家,也没给岳父岳母问安,他一头冲进了媳妇的西屋。
“燕儿……”他颤颤地叫。
“你回来了?”她好端端地说,转过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媳妇这不好好的吗?莫非是传个讹信,就是为了见一面解解相思?
“回来和我成亲的吗?”她接着说,脸上竟似未出阁的闺女,起了红晕。
他傻了,楞在当地。
“我们赶紧成亲吧,我等得好苦,守得好苦!”她扑过来,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不避刚迈进门的爹娘。
娘抹着眼泪说:“已经七天了,天天念叨着要成亲,晚上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在里面哭。我们实在不放心,又没法子,才凑了银子,请药铺的王掌柜托了官差……”
“别说那么多了老婆子,你看姑爷都瘦了,还不赶紧做吃的去。”爹忙劝开她,不然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样。
“儿啊,我想着我家闺女还是有心病,你劝劝她吧,我还熬药去。唉。”
杜一舟感激地看着老人家,把媳妇搂得更紧了点。
“燕儿,别怕别怕,你看我回来了啊……”
“十年了,十年了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媳妇轻轻地说。
“什么?十年?”
“是啊,你走的那天,我们刚喝了定亲酒,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绣个荷包,你就被那个该死的秦顺拉走了……”
“秦顺?”
“哥啊,你不知道,他一直打着我的主意,可是我爹把我许给了你!虽然你爹是个穷石匠,可是你自小就读书识字,我爹认准了你有出息……我,我也喜欢……”
杜一舟不敢吭声,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该死的秦顺明明知道你不会石活,却偏说你是石匠的传人,手艺好得很就是不肯为皇上出力,硬把你抓了差!我恨死了他了!”
杜一舟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分明是媳妇娇俏的面容,可眼里却是别家女子一潭哀怨的秋水。
“他三番五次的纠缠我,叫我悔了和你的亲事。可是我不答应,虽然没拜堂,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哥,我就是死心要等你的!可是……可是……那天秦顺却说,你,你因为抬一块大石条,失了手,被压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啊,他是骗我的,是骗我的。我一定要等你,等你回来!那一天,我就装疯,疯得没有人能近我的身!疯得秦顺那厮再也不敢对我有念想了!老天保佑啊,他真的是骗我的,你,你这不是回来了啊!”
杜一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相信媳妇说的事情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什么要找着他的媳妇倾诉出这一腔的委屈。
“哥,你上路那天,我塞给你的玲珑石,你可没丢吧?”
“玲珑石?”
“那虽不是名贵的石头,却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那玲珑石,就是一个人的玲珑心,人若死了,魂魄就缠绕在石头上,你肯带着我的玲珑石,就是永远带着我的魂,不丢下我了!”
杜一舟忽然出了一身的汗,他慢慢地伸手进怀,慢慢地,摸出那枚在紫禁城里拣到的小石头……
“啊……”媳妇的眼睛忽然直了,“我终于,找到魂归处!”
她猛地扑过来,扑在杜一舟怀里,扑在石头上……
再慢慢撑起身,媳妇迷惑地眨着大眼睛:“一舟,你怎么回来了?……”
杜一舟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看手心里的石头,竟有一丝浅浅的血红色洇浸在里面了……
紫禁城的夜,还是那么阴森冷漠。
杜一舟借着夜色,走进宫禁深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丢了玲珑石的孤魂。
“兄弟,”他在心里说,“十年了,你一定在这里苦苦找寻了十年了吧?你那心上的女子,在这高高的宫墙外面,也苦苦找寻了十年了。你们两个可怜的孤鬼,原本就是想魂归一处,做个夫妻团圆的梦吧?”
他摸出那块玲珑石,高高举起。
“兄弟,你若有灵,来这儿,你媳妇的魂儿,在这等你呢,哥哥想要成全你们,你看好了,这是你们的魂归处——”
手一扬,月色下,石头忽然闪了一道七彩的虹,倏忽就跌落进黑暗了,跌落在无边无尽的紫禁深处,不知去向,也不知,谁,能再拾起它——
玲珑石,魂归处……
他终于讲完了一个故事。
西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筒子河水荡漾着金波,我靠着暖暖的岸边矮石垛,这时候才想起还没好好打量他一翻。
他是那种文绉绉的人,个子跟我哥差不多,却比我哥要瘦,我哥是司机,胳膊特别有劲,可是他——估计是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的好孩子——侧脸看过去,清秀得很。
“喂,你看我干吗?”他发现了,转头问我。
“我看你怎么也不像‘疯子’啊?呵呵。”
“哦,那是你没见到我疯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讲的故事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块石头吗?怎么你讲的故事,我没在书上看见过?”
“我讲的都是你在书里看不见的故事,写历史的人,都只在意皇帝啊太后啊,谁掌权就在史书上给谁留下几笔,我讲的,都是野史传说鬼故事,你不能说它是真的,可是,你也不能说它就是假的啊。”
“要是真的,那,你故事里那能留住人魂魄的玲珑石还在故宫里吗?”我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
“在啊,这几百年里,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它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喂,你现在整天在故宫里呆着,有时间,别老傻站着,没事就多踅摸踅摸,没准,你能把它找出来呢!”他做出一付认真的表情。
“真的?”
“真的!”
我们两个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天里,我才是第二次见这个陌生人,忽然就觉得他很亲切了,也许因为他是哥哥的同事,也许因为……
送我回到家,金润枫没有进门。我们住的院子原本是个三进的四合院,现在早都凌乱不堪了。大杂院,人杂,嘴也杂。
“给你两本书,回头看着解闷吧,我的故事,好多就从这些书里淘换来的,呵呵。”他从背包里摸出两本书,都不是新书,已经卷了边。
“谢谢,兴许以后,我也会讲故事了。”我接过书。
“再见!”
“再见!”
一个人的夜晚,四周显得格外的安静,静得叫人想故意制造出点什么声音才好。猫猫率先跳上了床,缩在床角,眯起眼睛。
哥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叫我不要随便出去乱跑,尤其是天黑以后,好像我还是一个怕黑的小女孩,也许,是他更加害怕黑暗吧?
我暗笑着,也上了床。
昏昏的台灯下,我摸出那两本书,随手翻看着,直到睡眼朦胧……
我知道,我开始做梦了,那肯定是一个梦,因为,我是坐在红纱的宫灯下,穿着淡素的一袭宫装——
门无声地开了,月儿闪身进来,身形鬼魅,像猫。
她不说话,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塞在我的手里。
我心里忽然明白,我就要失去她了,这个在深宫里陪伴了我五年的贴身丫鬟,我视同姊妹的一个女子。
“主子……”她哽咽地说,“御膳房的苏拉小方子,已经……已经……去了……”
我忍住泪水,点点头,更紧地攥住那个小瓶子。
“再过五日,我,我也要去了……”月儿忽然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忙搀起她。
“傻丫头,姐姐很快就会去那边找你的!你不要怕。”我抚摩着她的秀发,早上,我还为她梳头,用我的象牙梳,为她打上桂花油。
“为什么选中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这是命,只怪我,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月儿把头靠在我的怀里,“主子,姐姐,我怕……会很疼吗?”
“不会的。常先生是神医,他配的药,不会错,他说了不疼,那就是不疼的,只是睡,对,只是睡,睡进一个长长的梦……”
月儿不再说话,她把目光投向宫墙圈禁的一角夜空,只见星星,却看不见月亮。
我其实何尝不怕呢?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可是,它真的来了,我却更加怕。
反清复明,这是何伟业,没想到,却落到我这个小小女子的肩膀上。手中的小白瓷瓶里,装着的,是牵机药。
这是天地会常神医花毕生精力配制的。我进宫那天,总舵主告诉我,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我亲手把这牵机药下到皇帝的饮食里。这药无比厉害,它会令人痛苦之极,全身抽搐,最后缩成一团而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选这种毒药,总舵主说,那是要满清的皇帝永远直不起腰来,来生来世,永远别想再统治我们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