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上竖着一个十字架,下边有一群人。一些身溅血迹的人,在山丘上把一个人钉在十字架上,另一些满面泪水的人在下面观看,您是否觉得,山丘上面的那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是最难演的,最重要的呢?要是没有他们,那么这幕伟大庆严的悲剧是演不成的!愚昧的人群嘘他们,向他们喝倒彩。然而,悲剧的作者上帝却应该更慷慨地犒劳他们。基督教的慈悲为怀的上帝自己,把一切不顺从的人都放在地狱之火里慢慢烧死,难道他不是刽子手?而被基督徒捆在篝火上烧死的人,比被烧死的基督徒又少吗?您要明白,就是这位上帝,多少世纪来一直受到人们的赞颂,称他为仁慈的上帝。荒谬吗?不,相反,这是对人的难移的本性——理智——的血写的明证。甚至当人还是野蛮的、满身披毛的时候,他也明白:对人类真正的、代数的爱,必定是反人性的,而真理的必然标志,是真理的残酷。难道有不灼烧人的火吗?好吧,您来论证一下,辩论辩论吧!”
我哪能辩论呢?这些思想以前也曾是我的思想,我哪能辩论呢?只是我从来不会把它们形之于如光彩夺目的坚硬的外部形式。我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认为您的沉默就意味着同意,那么我们再往下谈谈。我们要彻底地谈谈,不躲躲闪闪,就像孩子们已经去睡觉,只留下大人的时候那样。我问您个问题:人生下来就开始祈祷,幻想,折磨自己。他企求什么呢?他所希望的,就是能有个人来告诉他一个永恒的真理:什么是幸福,并用锁链把他和幸福拴在一起。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古人曾幻想进天堂……您回忆一下吧,在天堂任何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愿望,什么是怜悯,什么是爱。天堂里的天使是幸福的,他们被摘除了幻想(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幸福),是上帝的奴隶……我们已经追赶上了幻想,已经把它这样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住了——如果他手里捏着块石头,大概会从石头里挤出水来),现在只需要把猎获物开膛剥皮,剁成块块,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您……”
沉重的铸铁般的说话声突然中断了。我全身红得像一块放在铣砧上的铁锭。锤子默默地又举了起来,我等着,这一下更……可怕……
突然:“您几岁?”
“三十二。”
“可是您比只有您一半年龄的儿童更天真一倍!您听我说,难道您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确信,从您那儿,我们能知道。他们需要您,只因为您是一统号的设计师,只是想通过您……”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喊道。
……这就像你用手挡住了自己,向子弹在喊叫,你还听见自己那可笑的“别这么说”,而子弹已经射穿了你,你已经倒地抽搐。
对的,不错,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是的,是的……突然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天早晨 Ю那张忿怒的、颤抖的砖红色的鱼鳃腮帮,那时她俩都在我房间里……
现在我又记得很清楚:我笑了,抬起了眼向上看。在我面前坐着一个苏格拉底式的秃顶的人,秃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一切都非常简单。一切都多么伟大平庸,简单得令人好笑。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团团往外涌。我用手掌堵住嘴,急急忙忙冲了出来。
一级级的台阶,风,湿漉漉的跳动着的灯光和人脸的闪闪光影。我奔跑着:“不,我一定要见她!只要再见她一面!”
到这儿,又是一张空白页。我只记得一双双脚。不见人,而只见他们的脚:它们乱糟糟地走着,马路上不知从哪儿来了这几百双脚,就像落下一阵沉重的脚步的雨点。我听到有人快活地、俏皮地在唱歌,有个声音喊道:“嗨,嗨!过来,上我们这儿来!”大概这是对我喊的。
然后,是空荡无人的广场,广场上急风阵阵,漫天飞舞。广场中央是一台乌蒙蒙的、骇人的、有千钧之重的庞然大物——大恩主的机器。仿佛响起了突如其来的回声,机器使我联想到了一幕情景:雪白的梳头,上面枕着半闭着双眸的向后仰着的头和甜蜜的、尖利的两排牙齿……这一切和机器联想到一起,使人感到荒唐,惶悚。我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但我还不愿正视它,也不想说出来,我不愿意,不能这样啊!
我闭上了眼睛,坐在通向立方体高台机器的台阶上。大概正在下雨,我的脸湿淋淋的。远处隐隐听见有沉闷的喊叫声。但是谁也听不见,谁也听不见我的呼喊: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吧,救救我吧!
如果我像古代人那样有个母亲,那该多好!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正是我的)母亲。我希望对她来说,我不是一统号的设计师,不是号码Д…503,不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个分子,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的躯体,是母亲身上一块被蹂躏、被窒息、被抛弃的一块肉……或者我把别人钉在十字架上,或者别人把我钉上十字架(也许两者都一样),但愿她能听到这些,而别人谁也听不到,但愿她老人家布满皱纹的合拢了的瘪嘴能来亲吻我……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七
提要:鞭毛虫。世界末日。她的房间。
早晨在食堂里,我左边的人满脸惊恐地悄悄对我说:“您吃呀!他们看着您哪!”
我使劲挤出一个微笑,觉得脸皮裂开了一道口子,微笑使这裂口的两端愈撕愈宽,我觉得愈来愈疼……
后来,我刚叉起一块食物,手里的叉子突然一颤,当地敲着了盘子。一下子桌子、墙壁、杯盘空气都震颤了,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外面,响起了一声震天巨响,就像腾起了沉重的圆形声柱。它越过我们头顶,越过房屋,传向远处,逐渐变弱,最后终于像水面上扩散开去的微波,消失了。
霎时间,我眼前的一张张脸都没了血色,变得苍白,那些正起劲咀嚼的嘴,像出了故障似的停住了,叉子都凝固在半空中。
以后,全都乱了套,脱离了永恒不变的轨道。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国歌也没唱完),也顾不上节拍,马马虎虎还没嚼满数,连吞带咽地吃了下去。他们相互抓住对方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怎么了?”这台伟大的机器,曾几何时是那么严谨有序,现在乱纷纷地一块块地散架了。他们朝楼下跑去,奔向电梯。楼梯上、梯级上都是它们杂沓的脚步声和匆促的片语只言,就像被风刮起的信纸的碎片……
附近所有房子里的人都涌了出来。再过一分钟这条大街就会像显微镜下的一滴水;封闭在玻璃般透明的滴液里的鞭毛虫,正在那里慌张地东西左右,上上下下地乱窜、乱奔。
“嗬嗬,”有个人扬扬自得地说了一声。我看见他的后脑勺和朝上指着的一根手指。我清楚记得他那根黄中透点粉红的手指,还有指甲盖下端一个白色的半圆形,就像从地平线上刚爬上来的半个月亮。这手指就像个指南针,几百双眼睛,循着手指的方向,朝天空望去。
天空中,乌云好像在逃避无形的侦缉队的追捕。它们逃窜着,互相挤压着,你追我赶朝前飞奔。护卫局深色的、挂着黑色探视镜的飞船在空中巡察,乌云在四周点缀着它们,再远处,在西边,有一群……很像……
开始时,谁也看不清那些是什么,甚至连我(我很幸运,要比别人看得清楚些)也不明白。那好像是一大群黑色的飞船,飞得很高几乎使人难以置信,成了一个个难以觉察的飞动的小黑点。
它们愈来愈近。天空响起嘶哑的、嗷嗷的啼鸣。最后,在我们头上出现了飞鸟。天空布满黑色的、尖声鸣叫着往下降落的三角形;强大的气浪把它们撵下地面,它们落在圆屋顶上、房顶上,停栖在木杆和阳台上。
“嗬嗬,”那扬扬自得的脑袋转过脸来。这时我发现他就是那个紧蹙额头的家伙。但如今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称呼,他仿佛整个人都从永远紧蹙的额头下爬了出来,他眼角、嘴角像一束头发丝似仍放射出条条光芒——他喜眉笑眼地说:“您知道吗,”他在风的呼啸声中,在飞鸟的鼓翼和聒噪声中,对我大声喊道,“您知道吗,大墙,大墙炸坍了!您明白这意思吗?”
在离街很远的那边,有几个人影闪了过去,他们伸着脑袋,急匆匆往屋里跑去。马路中央有一大群手术过了的人,匆促但又缓慢地(他们已变得沉重)向西走去。
那个嘴角和眼角扎着一束束头发丝光束的人……我拽住他的手,问道:“请问她在哪儿,I在哪儿?在大墙那边吗?还是……我—定要找她,您听明白了吗?马上告诉我,我不能……”
“在这儿,”他陶醉似的快活地叫道,露出满口结实的黄板牙……“她在这儿,在城里,她在行动。噢……我们也在行动!”
我们——是谁?我——是谁?他身边大约有五十来个和他一样的人,都是从阴沉的蹙紧的眉头下爬出来的,嗓门很大,快快活活,一口坚固的好牙齿。
他们张大了嘴迎着狂风,手里挥舞着电绳索(他们从哪里弄到的?),电绳索的外观也显得慈眉善目毫不吓人。他们也往西走去,跟在手术过的人的后面,但走的是48号街,走另一条道,平行着走……
我脚步踉跄,常常绊在拉得紧紧的风的绳索上。我朝她跑去。去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磕磕绊绊地跑着,一条条街都空无一人,这里对我是陌生的,野蛮的,鸟儿欢天喜地地鸣叫不停,世界一片混乱。透过屋墙玻璃,我吃惊地看到在几个房间里,女号码和男号码恬不知耻地在做爱,甚至连窗帘也不放下,也没有任何票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她住的楼。大门茫然地敞开着。在下面,检票桌那儿没有人。电梯停在升降井的半中央。我气喘吁吁地沿着没有尽头的楼梯往上跑。走廊。我飞快地一间间房门看过去,门上的号码就像轮子里的辐条,320,326,330,I…330,到了!
透过玻璃门望进去,只见屋里东西散乱着,什么都皱皱巴巴,乱七八糟。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大概匆忙中被碰翻了。它四脚朝天翻倒在地上,就像一头断了气的畜生。床,莫名其妙地斜着移开了屋墙。在地板上,踩脏了的粉红色小票子洒了一地。
我弯腰拾起一张,一张,又一张。每张上都是Д…503,所有的票子上都是我,这上面有我融化了的、炽热的感情。这是留下来的唯一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洒落在地上任人践踏。我又捡拾起一把,放在桌上,小心地把一张张捋平,我看了一眼……我笑了起来。
你们也许知道吧,笑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颜色。以前我不懂这道理,现在我明白了。笑不过是你内心爆炸的回声:它可能是红色、蓝色、金黄色的节日焰火,也可能是人体血肉的飞溅……
有几张票子上,我瞥见了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没记住数字,只记住了字母,是Ф。我把桌上的票子都撸到地上,用脚踩着它们——也踩着我自己……我就出来了……
我在走廊对面的窗台上坐着,还等待着什么。我木然坐了很久。左边响起了脚步声。过来一个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就像扎了窟窿、漏了气的气球;扎破的孔眼里还渗出透明的水滴,慢慢往下流淌。我慢慢似乎感觉到这是眼泪。当老人已经走远了,我才想起来要问他,我招呼他说:“喂,请问您,请问您认不认识号码 I…330?……”
老人回过头来,伤心绝望地甩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远傍晚,我回到了自己屋里。西边灰蓝色的天空每秒钟都紧张地在抽搐、发颤。从那儿传来沉闷的轰响声。屋顶上布满了焦炭似的黑鸟。
我倒床睡去。噩梦立刻像野兽似的向我压来,憋得我难以呼吸……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八
提要:我不知道怎么写提要。也许整个提要可以一言蔽之为:被扔掉的香烟。
我醒了。光线很亮,照得眼睛发疼。我眯起了双眼。脑子里迷漫着蓝色的烟雾,一切都沉浸在迷雾之中。我懵懵懂懂地想起:“可是我并没有开过灯呀,怎么……”
我倏地从床上下来,一看:桌子后面 I坐在那儿,用手支着下巴额,目光讥诮,嘴上挂着一丝笑意望着我……
现在我正坐在这张桌旁写这篇记事。那紧张得像箍得最紧的弹簧似的十至十五分钟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觉得,好像她刚刚关上门出去,还可以追上她,抓住她的双手——也许她会笑起来并对我说……
I坐在桌子那儿。我向她奔去。
“是你啊,你!我去过,我看见了你的房间,我以为你……”
但我还没冲到她面前,她长矛枪似的尖硬的睫毛顶住了我。
我收住了脚步。我记得,在一统号上,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的,我需要立刻,在一秒钟内,把一切都告诉她……要让她相信我,否则永远也不……
“你听我说,I,我必须……我必须把一切都对你说……不,不,就现在,让我先喝口水……”
嘴里发干,仿佛里面贴满了吸墨水纸。我倒了杯水,还是干;我把杯子放到桌上,两只手紧紧地捧起了水瓶……
现在,我眼前飘过一缕蓝烟,这是香烟的烟雾。她把香烟送到嘴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把烟吞下去,就像我喝水一样,然后她说:“不必了。别说了。你不是已经看见了,我还是来了。下面有人等我。你愿意在我们这最后的几分钟里……”
她把香烟扔到地上。她倚着软椅的扶手整个身子朝后仰去(那边墙上有开关,可是她手够不到)……我记得,当时软椅一晃,椅子两只脚就离开地面跷了起来。接着窗帘落了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紧紧搂住了我。她的膝盖透过衣裙,慢慢地、温柔地、暖融融地,朝我身躯注入能愈合我一切创伤的毒液。
突然……有时带有这种感觉:当你已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温馨的甜蜜的梦中,突然,有个东西刺痛了你,你猛然一惊,眼睛就又大大地睁开了……现在就是这样:在她房间里那些踩脏的粉红票子里,中间有一张上写着字母Ф和几个数字……这时它们在我脑子里搅和成了一团。甚至现在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我狠狠挤压了她一下,她竟疼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十到十五分钟只剩下最后一分钟。雪白的枕头托着她向后仰着头,眼睛半闭着,还有那一口甜蜜的利齿。这情景总是使我想起什么。这联想既荒唐又使人痛苦,又怎么也挥之不去,其实现在这样想是不应该的,是不必要的。我愈来愈深情地,也愈来愈不留情地紧挤她,我留在她身上青紫的手指印愈来愈清晰……
她说(没睁开眼睛 我注意到了):“听人说,你昨天去见了大恩主?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这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如何很快地变白,渐渐模糊起来,隐没了——只剩下一对眼睛。
我一一如实告诉了她。只有一件事,我瞒着没对她说:那就是大恩主最后讲的那些话,说他们需要我只因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不,不对,我知道……
她的脸慢慢又显现出来了,就像在显影液里的一张照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