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好了,我说完了……”
静悄悄的。脚底下的玻璃砖变软了,像棉花一般,我的脚也软得像棉花。我旁边的 I脸上,是苍白已极的笑容和疯狂的蓝色的火花。透过牙缝,她对我耳语说:“啊,这是您于的?您‘履行了义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来。她那瓦尔基里女神忿怒的带翅膀的头盔一下子已经到了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一个人怔怔地、一言不发地和大家一起往大厅里走去……
“但是,其实并不是我,不是我!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除了那些不会说话的白纸……”
我的心无声地、绝望地、大声向她喊着。她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她甚至没有瞥我一眼。她旁边是一个暗黄的秃头。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是 I):“‘高尚之举’?但是,最亲爱的教授,对这几个字甚至只作简单的社会学的分析,谁都明白,这是偏见,是古代封建时代的残余,而我们……”
我感到自己的脸愈来愈苍白,很快大家就会发现的……但是我体内的留声机,对每块食物做着那规定的五十下咀嚼动作。
我自我封闭了起来,就像把自己锁在古代人不透光的房子里,用石块把门堵死,在窗上挂上窗帘……
后来,我又拿起了指挥话筒。我们在寒气逼人的、濒临死亡的忧伤中飞行,穿过乌云,飞向冰凉彻骨、星光灿烂的夜空。一分又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在过去。不用说,我身上那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声音的逻辑马达,一直不停地在紧张、全速地运转。因为突然在我记忆中,在一个蓝色空间,我看见了我的书桌;坐在桌旁的是Ю的鱼鳃腮帮,书桌上是我忘在那里的记事稿页。我明白了,除了她没有别人,我恍然大悟……
唉,我一定要到无线电机房去……那带翅膀的头盔,那蓝色闪电的气味……我记得,后来我大声地对她说话;我也记得,她的目光穿过我望着别处,好像我是玻璃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忙着有事,正接地面发来的信号。请您向她口授吧……”
在盒子般的小舱房里,我略作思索后,毫不踌躇地发出了命令:“时间:14点40分。下降!熄灭发动机。到此结束。”
指挥舱。一统号的机器心脏已经停止工作。我们在降落。我的心跟不上一统号下降的速度,它慢得多,不停地升到喉咙口来。云彩,然后是远处绿色的斑块,它愈来愈苍翠,愈来愈鲜明,像疾风似的扑向我们——很快就将结束……
眼前是第二设计师那张不同平常的斜眉歪脸的白瓷盘。可能是他狠狠推了我一下。我的头部撞着了什么。我眼前一阵发黑就栽倒了,迷迷糊糊听见他说:“船尾舵手——全速前进!”
猛烈地向上一冲……别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① 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帮助英雄们战斗,并将阵亡将士的灵魂引入瓦尔哈拉大殿。】
【②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在守时戒律表制订后的第三世纪。——原注】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五
提要:被箍住了。胡萝卜。杀人。
我彻夜未眠。反复想着一件事……
昨天事发后,我的头部被紧紧缠上了绷带。其实,这不是绷带,是头箍,是毫不留情的玻璃钢箍。头箍铆在我头颅四周,而我就在这个铐在我头上的圆箍里来回来去地兜圈子:我要杀死Ю。杀死Ю以后,我去找 I对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最叫人厌恶的是,杀人是肮脏、原始的做法。想到要去砸碎别人的脑袋,我总很奇怪地感到嘴里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味。我连口水也咽不下去,总要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唾沫,嘴里开始发干。
我柜子里放着一截沉甸甸的断裂的铸铁活塞杆(原来我要用它在显徽镜下观察一下断裂情况)。我把记事卷成卷(让她把我彻底读个够,连一个宇母也不落),塞在活塞杆的断截里就下楼去了。楼梯总也走不完,梯级滑得让人恼火,上面还有水,我还总想用手帕擦嘴巴……
下到底层,我的心扑通一沉。我停下脚步,抽出断杆,朝检票桌走去……
可是Ю不在,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冰冷的桌面。我记起来了,今天工作全都停了,所有的号码都应该去做手术。所以,她没事可做,因为没人去登记。
街上在刮风。满天都是一块块飞驰着的沉重的铁片。很像昨天的一个场景:那时,整个世界都碎裂成了互不相干的尖利的碎块,它们急促地掉下来,从我眼前飞过,只一秒钟的停留,然后就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请设想一下,如果这纸页上字迹清晰工整的黑色字母突然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由于惊慌各自东奔西窜起来,那就一个字都没有了,只是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堆砌:“怕—害—跳—怎—”。现在,在街上人们也这样散乱无序。他们排不起队伍,朝前的,往后的,斜走的,横越的,什么都有。
街上已经没有人。急速奔驰的生活,突然停住了:在二层楼一间仿佛吊在空中的小玻璃方格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站着接吻。她整个身子仿佛断了似的朝后仰着。这是最后的一次,永恒的一吻。
在一个路口,有一撮人头在摆动,像一丛刺灌木丛似的。他们脑袋上方打着一面孤零零的旗,上面写着:“打倒机器!打倒手术!”我独自(不是真的我)只有一秒钟的思索,“难道每个人心中的痛苦如此强烈,要想彻底消除它,非要和心一起剜出来吗,每个人都应该去行动,否则……”有一秒钟的时间,我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我的)野兽般的手和这一卷铸铁般沉重的记事稿……”
这时,街上一个小男孩飞奔而过,整个身子朝前探着,冲向前方。下唇朝外翻着,就像卷起的袖口边,唇下是一块小小的阴影。他哭喊着,脸都变了模样,有人在后面追赶他,已响起了脚步声……
孩子使我想起了Ю。“对了,Ю现在应该在学校里,我要赶紧上那儿去。”我朝附近一个地下铁道入口处跑去。
在门口,有个人正往上跑,嘴里说着:“没有车!今天火车不开!那里正……”
我下了地下铁道。那里简直是一个梦的世界。多棱的水晶玻璃像无数个太阳在熠熠闪光。月台上一眼望去全是脑袋,压得月台结结实实,火车是空的,停着。
寂静中,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没看见她,可是我知道,我熟悉这个柔韧的、激越的、像鞭子抽出来的声音,还在那边什么地方看那眉梢高挑的尖三角……我喊了起来:“让我过去!让我上那边去!我必须……”
但是我的手和肩膀不知被谁紧紧夹住了,无法动弹。四下静静的,她在说话:“……不,你们快上去吧!那里能治好你们的病,让你们饱尝甜蜜的幸福,然后你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去睡觉,有组织地、有节奏地打鼾——难道你们没有听到这伟大的鼾声交响乐吗?你们真可笑:他们要把你们从问号里解放出来,那些弯弯扭扭像蛆虫的问号正折磨你们,而你们却在这里听我说话。快些上去,去接受伟大的手术吧!我一个人将留在这里,与你们毫不相干!你们别管了,我要自己去追求,而不愿让别人为我去争取,如果我争取的是不可能的……”
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沉重而缓慢:“啊哈!争取不可能的?这就是说,你追求的是愚蠢的幻想,你想任这些幻想在你面前耍花招?不,我们要逮住它们,让它们动弹不得,然后……”
“然后,吃掉它们,再倒床睡去,鼾声大作。这时在你面前会出现一个新玩意儿。听说,古代有一种动物叫驴子。人们要想让它不停地向前走,就要在前面车辕上,在驴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但又不能让它咬到。要是让它咬到了,那它就把萝卜吃了……”
忽然钳子松开了,我冲到中间她讲话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你推我挤地乱了起来。后面有人喊叫道:“他们来这儿啦!他们来啦I”灯光闪了一下就灭了。有人剪断了电线。到处是如潮的人流、喊叫声、呼哧声、脑袋、手指……
我不知道,我们在地下铁道里乱哄哄呆了多久。最后,才摸到了台阶,看到了昏暗的光线,慢慢愈来愈亮了;于是我们像扇形似的四散往街上跑去……
现在,我只是一个人。刮着风,灰暗的暮霭低垂下来,简直就要落在你头上。在人行道湿漉漉的玻璃板底下很深的地方,倒映着灯光、房墙和移动着脚步的憧憧人影。我手里的那卷稿纸格外沉重,它拽着我往下沉。
在楼下大厅里,桌子那儿还是不见Ю。她的房间也空荡荡的,黑着灯。
我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灯。紧紧箍着的太阳穴怦怦地跳。我还在那套在脑袋上的圆箍里来回兜圈子;桌子、桌子上那卷白色稿纸、床、门;桌子、那卷白色的稿纸……我左边的房间里垂着窗帘。右边可以看见一个满是疙瘩的秃脑袋,额头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抛物线,正埋头读书。额上是一行行字迹模糊的黄字,那是额上的皱纹。我们有时目光遇到一起,这时我总觉得,他额头上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事情发生在21点整。 Ю来了,是她自己来的。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一个细节:当时我喘气声特别响,我都听见自己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想小声些,可是不行。
她坐下来,把膝盖中间的制服裙扯平。粉红的褐色鱼鳃抖动着。
“啊,亲爱的,这么说,您真的受伤了?我一听说,马上就……”
那截活塞杆就在我面前的桌上放着。我倏地站了起来,气喘得更粗了。她也听见了,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起来。我已经看准了她脑壳上我该下手的地方,可是嘴里觉得甜得发腻……想找块手帕,但是没找到手帕,就把口水吐到了地板上。
右边那位(额头上布有写着我事的黄色皱纹)总在窥伺我。
我不能让他看见,如果他朝这边注意看,我更受不了。我按了一下电钮,其实我并没有下窗帘的权利,但是现在反正什么无所谓了,窗帘落了下来。
不消说,她感觉到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朝门外冲去。但是,我截住了她。我呼呼喘着粗气,目光一秒钟也不离开她脑壳上的那块地方……
“您……您疯了!您不能这样……”她往后退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准确地说,她倒在了床上,索索抖着把合十的手掌塞在两个膝盖中间。我浑身是劲,眼睛还是紧盯着她不放,慢慢伸出手(只一只手在移动),抓起了活塞杆。
“求求您!只要等一天,只要一天!我明天,明天,我就去,把一切都办妥……”
她在说什么?我已扬起了手……
我认为,我把她打死了。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你们有权称我是杀人犯。我知道,要不是当时她大喊一声,我的活塞杆已经砸了她的脑袋……她喊道:“看在……看在……的份上……我答应您……我……这就……”
她索索发抖的手扯下了身上的制服,一个枯黄的、肌肉松弛的硕大躯体倒在了床上……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她以为我放下窗帘是为了想和她……
这太出乎意外,太荒唐滑稽了,我竟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我那根紧绷着的发条马上抻断了,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活塞杆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这时我才亲身体验到,笑是最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把一切置于死地,连杀人也不例外。
我坐在桌子那边,哈哈地笑 这是绝望的、最后的笑,不知道如何摆脱这荒唐的处境。如果任事态自然发展下去,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但这时屋里突然又发生了新情况:电话铃响了。
我赶紧去接。紧紧捏住了话筒:也许是她?可是电话里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请等一下。”
话筒嗡嗡没完没了地响着,等得让人心焦。从那边远处传来铸铁般的脚步声,慢侵走近了,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沉重,终于说话了。
“Д…503? 嗯……我是大恩主。立刻来见我!”
丁的一声,电话挂上了,又丁的一声。
Ю还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脸上的微笑把鱼鳃都撑开了。
我从地板上抱起她的衣服,扔到她身上,从牙缝挤着说:“喂!快些,快些!”
她用胳膊肘微微撑起身体,两个乳房垂到了一边去,眼睛睁得圆圆的,整个人变得蜡黄。
“怎么啦?”
“没怎么。让您穿上衣服!”
她缩成一团,紧紧揪住了衣服,声音瘪瘪地说:““您转过身去……”
我转过身体,把额头靠在玻璃上。灯火、人影、火花都在黑色的湿漉漉的镜子上颤动。不,这是我,这确实就是我……为什么他要见我?难道他已经知道她的事、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了?
Ю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旁。我朝她跨前两步,使劲捏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她手里一滴滴地挤出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您听着……她的名字您是知道的,她……您报告了没有?
您一定要说实话,我需要……我已经无所谓,只需要实话……”
“没有。”
“没有?可这为什么呢,因为您已经去了那儿,而且报告了……”
她下唇突然翻了出来,就像那天我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一样。
她两腮淌下泪水,沿着腮帮流淌下来……
“因为我……我怕如果把她……为这您可能……您不会再爱……哦,我不能,我不能啊!”
我知道这是真话。荒唐而又可笑的人类的真话!我打开了门。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六
提要:空白页。基督教的上帝。我的母亲。
真奇怪,我的脑袋里仿佛留下了一张空白页。我怎么去那儿的,怎么等待的(我知道等过)——这些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没有留下任何声音、面容和动作。仿佛我和世界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等我头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低垂着眼,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放在膝盖上的铸铁般的巨掌。这两只巨掌也重重压着他自己。他慢慢地动了动手指。他脸在高处缭绕着迷雾,因此他的声音也从很高处传过来——声音不像洪钟或巨雷,并不使人感到震耳欲聋,倒很像一个普通的人的声音。
“这么说,您也是?您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您有幸成为最伟大的征服者。您的名字本应该在大一统王国历史上开辟新的光辉篇章……您也是参加者?”
热血冲上了我的脑袋和面颊——又是一页没有字的白页。
我只觉得太阳穴怦怦地跳,上面传来低沉的声音,但一个字也听不清。只是当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看见他那千斤重的手慢慢移动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我说:“怎么?您怎么不说话?我是刽子手?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是的,”我顺从地回答说。这以后他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可辩了。
“怎么?您以为我害怕这个字吗?难道您不曾去撕下这个字的外壳,看一看它的内容是什么吗?现在让我来告诉您吧。您回忆一下那个场景吧:在阴沉的黄昏时分,一座山丘上竖着一个十字架,下边有一群人。一些身溅血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