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为手术”!……他既可笑,又头脑简单。只能看到他脸盘前那么一丁点儿地方,别的就看不见了。他可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明天有手术,明天12点,他会被锁在玻璃房里急得团团转,还会狗急跳墙呢……
15点30分,我在房间里。我一进门,就发现Ю在屋里。她坐在我桌子那儿,瘦骨嶙峋的身子绷得笔直,右手托着右颊。大概她已等我很久了,因为她见我进去马上站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只一秒钟,我脑子里闪过了那不幸的早晨的情景:也是在这儿,在桌旁,她和怒气冲天的 I……但只有一秒钟的回想,这一切就在今天的阳光下消失了。这种情况倒也常有:比方,遇到大晴天,你走进屋里,漫不经心地扭动了开关,灯亮了,但好像并没有光,灯显得挺可笑,又可怜,毫无用处……
我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手去,我什么都宽恕了。她抓住我两只手,紧紧地捏着,硌得我手作疼。她松垂的两颊激动地直发颤,倒像古代人的装饰物。她说:“我等您……才等了一分钟……我不过想来告诉您:我很幸福,我为您感到十分高兴!您明白吗,过了明天,您就会彻底恢复健康!您就新生了……”
我看见桌上有纸。这是我昨天写的记事的最后两页,昨天写完后就这么一直放到了今天。如果她看了我所写的内容……不过,这也无所谓。现在这些不过是历史罢了。这一切太遥远,使人感到可笑,仿佛你倒拿着望远镜所看见的远景……
“嗯,”我说,“告诉您,我刚从街上来,我前面有一个人,他的影子映在马路上,您明白吗,影子还发光呢,我觉得,不,我相信,明天不会再有影子,什么人都不会有影子,什么东西都不会有影子,因为阳光可以照透一切……”
她既温柔又严厉地说:“您真是个幻想家!我可不允许我学校里的孩子这么说……“她还说了些孩子们的事。她说她如何一下子把全体学生都带去做了手术,在那儿不得不把他们捆绑起来,还说什么“要爱,就不能手软,不能姑息”,还说什么她好像最后要做出决定……
她把两膝之间灰蓝色的裙子整好,默默地用她的微笑在我全身贴上膏药,然后走了。
幸好,今天太阳还没有停住不动,它急急地在奔跑,现在已经16点了。我敲了敲门——我的心也在突突地敲击……
“请进!”
我坐在她软椅旁的地板上,搂住了她两只脚。我仰着头,凝神望着她的眼睛。我轮流着一会儿望这只,一会儿望那只,在每只眼睛里都看到了那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我……
在墙外,正风雨交加,黑云沉沉,这些都随它们去!我脑子里塞得好满,语言就像倾泻的激流,我说着话和太阳一起飞向某个地方……不,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飞行的方向,跟着我的还有其他星球,它们喷着火焰,星球上火一般的花朵在歌唱;跟在后面的还有默默无声的蓝色的星球,那里理智的石块组成了井然有序的社会,它们也像我们地球一样,达到了绝对的、百分之百幸福的顶峰……
突然,I坐在软椅里说道:“你是否认为,位于顶峰的就是有组织的社会里的那些石头?”
她脸上的三角形愈来愈尖利,愈来愈阴暗:“幸福……幸福是什么?愿望都是令人痛苦的,对吗?显而易见,当你没有任何愿望,连一点要求也没有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我们直到现在还给幸福打正号,这是多大的错误,多么荒唐的偏见;应该给绝对幸福打上负号——神圣的负号!”
我记得,当时我窘迫地嘟哝说:“绝对的负值是273度……”
“对,正是负273。冷了些,但事实本身不正好说明,我们位于顶峰吗?”
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她仿佛正替我说话,把我的思想都抖落出来。但这些话里有一种使人骇怕的东西,我不能……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个“不”字。
“不,”我说,“你……你在开玩笑……”
她笑了起来,笑声很响——太响了。她的笑声达到了某个最高极限,但只一秒钟,很快它撤退了,低落下来……没有声音了。
她站起来,把两只手放在我肩上,久久地、定定地望着我。然后把我拉入她的怀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火辣辣的嘴唇。
“永别了!”
这一声道别来自遥远的地方,从上空飘落下来,我并不是马上就听到的,可能过了一分钟,或许两分钟。
“为什么说‘永别’呢?”
“你是有病的,因为我你犯了罪,难道你不感到痛苦吗?现在要做手术,你会治好因为我而得的病。所以我们——永别了。”
“不!”我喊了起来。
她白哲的脸显出一个无情的尖利的黑三角:“怎么?你不愿意得到幸福?”
我的脑袋要裂了,两列逻辑火车相撞了,撞了个正着,车身断裂,发出轰响,全毁了……
“那好吧,我等等,你选择吧:或是接受手术去获得百分之百的幸福,或者……”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意思了,”这句话我是说了呢,还是心里想的?我弄不清楚,但是 I听见了。
“嗯,我知道,”她在回答我。后来,她还一直把手放在我的肩头,眼睛也一直望着我,说:“那么——明天见吧。明天——12点,你还记得吗?”
“不行。试航推迟了一天……是后天……”
“这对我们来说更好。12点——后天。”
我一个人沿着暮色苍茫的街道回家。风扑打着我旋着圈,吹着我朝前走,好像我是一张纸。黑压压的天空上残云疾速地飞驰着……它们还可以无止境地飞舞一天、两天……迎面过来的号码的制服擦着了我——但我在街头只是一个人。我很清楚,大家都得救了,但是我已没有希望,我不愿得到拯救……
【① 瓦罗里(1543——1575)意大利解剖学家。】
【②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肩扛天宇的提坦神。】
【③ 《圣经》神话中摩西的仆人和继承人。】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二
提要:我不相信。拖拉机。小小的身影。
你们是否相信,你们是要死的?是的,人都难免一死。我是人,因此……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们明白这道理。
我的问题是:你们是否曾经相信过这种说法,而且笃信不疑,完全彻底地相信,不是用你的大脑去相信,而是用你的身体去感觉:有朝一日,现在你们拿着这页纸的手指会变得枯黄、冰凉……
不,当然你们并不相信,所以至今没有人从十层楼往马路上跳下来,所以你们至今还吃饭,看书,刮胡子,微笑,写东西……
我现在也正处于这种情况,真的,正处于这种情况。我知道,钟表上的那根黑色的小指针,从这儿往下爬,移向午夜,然后又慢慢往上爬,再越过最后的界限。于是那难以置信的明天就将来临。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不知怎么不相信这一切。也许,在我看来,24小时是24年吧。因此,我还来得及做些事,赶到某处去一趟,回答别人的提问,从航梯登上一统号。我还可以感受一下一统号在水面上如何晃悠;我明白,应该抓住冰冷的玻璃扶手。我还可以看见,那些透明的、仿佛有生命的起重机,弯着像鹤一般的长颈,伸出嘴,爱护地、深情地给一统号的发动机喂食——可怕的炸药粮食。在下边河面上,我能看到被风吹皱的清晰的蓝色的道道水流和漩涡。但这一切并不和我在一起,它们完全是单独存在着的,它们是别的东西,是平面的,就像绘图纸上的平面图。当第二设计师那张平面图纸般的脸,突然对我说话时我都觉得有些奇怪:“您看,我们给发动机上多少燃料?如果作三小时计算……
三个半小时……”
在我面前,在投影图纸上方,是我握着计算器的手,对数刻度表盘上显示的是15。“十五吨。但是最好上……对,最好上一百吨……”
我这么说,因为我心中有数,明天……
我从旁看到,我手里握着的刻度表盘难以察觉地开始发颤。
“一百?为什么要这么大的量?这些足够一周的消耗。还不止一周,还可以更长些!”
“以防不测嘛……谁知道……”
“我知道……”
风呼啸着,空气里充塞着无形的物质,填得结结实实直至高空。我觉得呼吸困难,举步艰难。街尾的电塔上的钟表的指针也艰难地、缓慢地,但一秒不停地爬着。塔顶的尖顶高耸入云,蓝幽幽的,黯然无光。它低沉地呜呜响着,吸储着云中的电。音乐机器的铜管乐声吼叫着。
队伍还像往常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但是队伍有些散乱,也许是因为风刮的,队伍晃来晃去,歪歪扭扭,愈来愈厉害。在路口,队伍被什么挡住了,往后退了下来。人们停了下来,挤成了一团。他们呼吸急促,一下子都伸出了像鹅一般的长脖子望着。
“看!不,往那边看,快看!”
“他们!这是他们!”
“……要是我,我决不同意!决不,宁可把头颅送进机器……”
“小声些!疯啦……”
在路口的讲演厅的门敞开着,从里面脚步缓慢又沉重地走出五十来人的队伍。不过这些“人”不同寻常,他们没有腿脚,而是沉重的、固定的轮子,由一条无形的传动装置牵引转动。他们不是人,是人形拖拉机。他们头上打着一面白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面上绣着金色的太阳,在太阳光线里绣着一行字:“我们是开创者!我们是手术过的人!跟随我们来吧!”
他们慢慢地、不可阻挡地从人群中碾压着过去了。不消说,如果挡在他们路上的不是我们,而是墙、树或房屋,他们照样会不停步地碾过大墙、树木和房屋。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大路中央。
他们紧紧地,像拧上螺丝一般,挽起了手,围成一条长列,面向着我们。我们这一堆十分紧张的人群一个个伸出了脑袋,伸长了鹅一般的颈脖,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乌云翻滚,狂风呼啸。
突然,长列的侧翼从左右两方围拢来,向我们包抄过来。速度愈来愈快,就像往山下滚落的沉重的机器。长列紧缩成圆圈,把人们往讲演厅敞开的门那边挤,想把他们逼进门里去……
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道:“要把我们撵进去!快跑啊!”
霎时一切都涌动了起来。紧挨着墙,还有一扇狭窄的可以通行的小门,大家伸着脑袋都往那里冲去。霎那间,脑袋都变成了楔子的模样,臂肘、肋骨、肩膀和两侧都尖削起来。四周是杂沓和散乱的脚步、挥动着的手臂和飞起的制服,它们就像扇面似的往四周扩散开来,仿佛是消防水龙带挤压出来的喷水。
突然,在我眼前(不知从哪儿)忽地闪过一个双曲线的 S形状的身影,还有一双透明的招风大耳朵——但一闪就不见了,像钻进地下去了一般。我独自一个,混在疾速闪动的手和脚中奔跑……
我跑进一个门洞里稍事喘息,背紧贴在门上。转眼之间,像风似的吹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一直……我一直跟着您……我不愿意接受……您明白吗,我不愿意。我同意去……”
抚摸着我衣袖的是一双圆滚滚的小手;还有一对圆圆的蓝眼睛。这是她——O。她倚着墙整个人仿佛出溜着坐到了地上。
在地上,在冰冷的台阶上,她身体蜷曲成了一团。我俯身望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和脸——我的手是濡湿的。这时,我显得很大。而她很小,仿佛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这和我对 I的态度迥然不同。现在我觉得,我对O,有些像古代人对待他们属于个人的孩子的态度。
她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漏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我每天夜里……我不能忍受他们的治疗手术……我每天夜里……独自一个,在黑漆漆的夜里我想着他:将来他是什么样的,我将如何疼爱他……如果我的病被治愈了,那时我会空虚得无法生活。您明白吗?所以您有责任,您应该……”
多么荒唐的想法,但我的确相信,我有义务,有责任。这所以荒唐,因为我的这一义务又是我的罪行。荒唐的是:白的不可能同时又是黑的,义务和罪行不能相等同。也许生活中既没有黑,也没有白,而颜色只取决于主要的逻辑前提。如果前提是:我非法地使她怀了孩子……
“好吧,只是您别这样,别这样……,”我说。“您听我说,我应该把您带到 I那儿去,这我以前向您提过,让她……”
“好吧(声音很低微,手仍捂在脸上)。”
我搀扶着她站起来。我们沿着暮色昏昏的街道走着,默默各想各的心事,也许想的都是相同的。我们在悄无声息的铅灰色的房屋中走着,顶着强劲的、抽打着我们的烈风……
透过呼啸的风声,我清晰又紧张地听到背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啪啪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当我拐弯的时候,我扭过头看了一下:在倒映在马路模糊的玻璃上的急速飞渡的乱云中,我看见了 S。顿时,我的手就不自在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甩手的节奏也乱了。我开始大声对O说话,我说,明天……对,明天,一统号要首次试航,这是真正空前的、了不起的、震撼人心的事件。
O惊讶地圆瞪着蓝眼睛看着我,看我莫名其妙地使劲哗哗地大甩胳膊。我没让她说话,我一个人说了又说。可是我脑子里,极其紧张地思考着。一个念头不断敲击着脑子,嗡嗡作响,这只有我一人知道:“不能这样……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跟我们去I那儿……”
本来应该向左拐,我却拐向右边。一座桥像恭顺的奴隶似的拱着背,任我们三个:我、O和我们后面的 S,踩在它背上。对岸幢幢大楼里的万盏灯火洒落在河水里,变成千万条剧烈跳动的疯狂飞溅着白色泡沫的火花。风呜呜响着,仿佛在不太高的地方有一条扯紧的低音粗弦在鸣响。在低音里一直可以听到我背后的啪啪的脚步声……
到了我的住处。 O在门口站住了。她开口刚说了半句话……
“不对!您不是答应……”
但我没让她把话说完,急急忙忙把她推进了门里。我们进了楼。在前厅里。在检票桌那儿我看见了那熟悉的松弛的脸颊,正激动得直颤悠。桌子四周紧紧围着一堆号码。正在争论什么。二楼栏杆上探出了好些脑袋,然后也一个接一个跑下楼来。但这些——以后再说吧……我赶紧把O带到大厅对面的一个角落里。
我背朝墙坐了下来(因为我看见墙外人行道上,有一个大脑门的黑影正来回走动)。我掏出了小本子。
O慢慢地、无力地在自己的衣服堆里坐下,仿佛她制服下面的躯体在蒸发,在消融,只剩下了一件空落落的衣服和空漠的、蓝得一无所有的眼睛。她疲倦地说:“您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您欺骗了我?”
“嘘……别说话!您看那儿,看见墙外有什么吗?”
“嗯。有个影子。”
“他总是跟踪我……我不能,您明白吗,我不能带您去。现在我给您写个条儿,您拿着它自己去。我知道,他会留在这里的。”
在她的制服下面,她的血肉之躯又有了生机,腹部已渐渐变圆,在脸颊上微微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