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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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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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幸福,我太幸福了……我感到很美满,您明白吗,我觉得不能再幸福了。当我走路时,周围的一切我都听不见,我只是听着我腹内的动静,听着自己身体里面……” 
  我没说话。总觉得脸上有个异物,它老碍事。可又没法摆脱它。突然,她蓝晶晶的眼睛变得更蓝了。她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了她印在我手上的吻……这对我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它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古人的温存。我感到十分羞赧和一阵心疼。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概还很粗暴。 
  “您听我说,您疯了吗!先不说你疯不疯,您居然……您高兴什么呢?难道您竟忘了您未来是什么吗?现在还没事,反正也逃不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去……” 
  她变得黯然无光了。她身上所有的圆形都瘪了,变形了。我心中感到怜悯,与此同时又感到一种不愉快的、甚至感到心脏病态的收缩(心脏的确像一个完美的气泵。一压缩,一挤压它,就吸入液体,这是技术上的荒谬。由此可见,所有的“爱情”,“怜悯”及其他能引起心脏收缩的感情,从实质上来讲是十分荒唐的,反常和病态的)。悄无声息。左侧是大墙模糊的绿色玻璃。前面是朱红色的古宅大楼。这两种颜色合起来,成为一种合成色,它使我产生了一个我认为了不起的想法。 
  “等一等!我有办法能救您!我要救您,让您躲过那可怕的命运——只让你看一眼自己的孩子,然后就死去。您可以抚养他长大,您明白吗?您将好好抚养他,看着他在您怀里长大,变得茁壮丰满,就像果实一样……” 
  她浑身发颤,紧紧抓住了我。 
  “您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在散步时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就在这里的古宅里。我们一起去找她,我保证我会立刻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我仿佛已经看见,我和 I两人领着O在长廊里走……后来,她又来到了那边花草和绿叶的世界里……但是她向后退了一步,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角颤动起来,耷拉了下来。 
  “就是那个女人吗?”她问道。 
  “您指的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窘迫。“是的,就是她。” 
  “您想让我去找她,让我去求她……让我……以后你绝对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 
  她弯着腰很快走开了……后来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死就死罢,无所谓!这与您无关,对您也无所谓!” 
  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天空中,蓝色的大墙和塔楼的残砖碎瓦不停坠落着,愈变愈大,速度快得惊人,但是它们要穿越那无限的空间,还需要不少时间也许需要好几天。空气里浮动着看不见的细丝,飘落在我脸上,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们从脸上抹去,怎么也躲不开。 
  我慢慢向古宅走去。我的心脏在收缩,是荒唐的、痛苦的收缩。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    
  提要:最后的数。伽利略的错误。岂不更好吗?   
  下面写的,是昨天我和 I在古宅里的谈话。我们周围是驳杂的色彩:红的、绿的、黄铜色的、白的、橙黄的……乱哄哄的,使人无法进行逻辑思考……再加那个翘鼻子古代诗人的大理石雕像,总是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我一字不差地记述着这次谈话,因为我觉得,它对大一统王国的命运具有重大的、决定性的意义。不仅对大一统王国,乃至对宇宙也同样。此外,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读到这里也许会为我开脱几句…… 
  I开门见山把所有的问题一古脑儿向我提了出来:“我知道,后天你们的一统号将作首次试航。到这一天,我们要把它夺过来。” 
  “怎么?后天?” 
  “是的。你坐下,别着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昨天,护卫局逮捕了几百个涉嫌分子,其中有十二个靡菲。再耽误两三天,他们就没命了。” 
  我没作声。 
  “他们为了对试航过程进行考察,会给你们派去电气师、技师、医生和气象学家。整12点,请记住,当午饭铃打响后,当全体都去食堂的时候,我们将留在走廊上,把他们锁在食堂里——这样一统号就是我们的了……你懂了吗,我们的目的非达到不可。 
  我们手里的一统号将是个武器。它能快刀斩乱麻、痛快地解决一切,没有痛苦。至于他们的飞船……那算什么!那不过是渺小的蚊子去和苍鹰较量。以后,如果无法避免的话,可以把发动机的筒口拨向地面,光靠这就足以……” 
  我跳了起来:“简直难以想象!这太荒唐!难道你不明白,现在你搞的就是革命吗?” 
  “是的,是革命!为什么这是荒唐的呢?” 
  “说它荒唐,因为不可能再发生革命。因为我们的革命不是你说的革命,是我说的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一次。 
  在此之后,不可能再发生任何革命。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一个尖刻的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不仅是数学家,而且是个数学出身的哲学家。这样吧,请你告诉我最后的数。” 
  “什么意思?我……我不理解,哪个是最后的数?” 
  “就是那最后的、最高的、最大的数。” 
  “可是,I,这不是胡话吗。数是无穷的,怎么可能有最后的数呢?” 
  “那么你所说的革命又是什么呢?最后的革命是没有的。革命是无穷尽的。最后的革命只是哄孩子的。无穷大会吓着了孩子,为了让孩子们晚上能安心睡觉,所以……” 
  “看在大恩主的份上,你说,你说这些话意义何在呢?既然所有的人都已很幸福,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比方说……好吧,就算像你所说的那样吧。可是后来怎么样呢?” 
  “可笑!简直是个小娃娃提的问题。即使你对孩子已说得一清二楚,他们总还会问:后来呢?为什么呀?” 
  “孩子是唯一的最最大胆的哲学家。无所畏惧的哲学家非孩子莫属。我们正应该像孩子那样,永远需要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什么也没有!到此为止。整个宇宙一切都是均匀的,平均的……” 
  “嗬,到处都是均匀的!这本身就是熵,心理上的熵。你作为数学家难道不明白,生命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有差异,温度的差异,热的反差。如果整个宇宙到处都是同样的温度,或都是冷冰冰的物体……那就应该使它们发生撞击,迸发火花,发生爆炸,燃起炼狱之火。所以我们要使它们碰撞!” 
  “但是,I,你应该理解,我们祖先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正是这么做的……” 
  “噢,所以他们是正确的,一千个正确。他们唯一的错误是,后来他们竟认定自己是最后的数,其实这样的数在天地间是不存在的,不可能有。他们犯了与伽利略相同的错误。伽利略正确地发现了地球围绕太阳转,但是他不知道,整个太阳系又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他不知道地球真正的(而非相对的)轨道,它根本不是简单的圆形……” 
  “那你们呢?” 
  “我们,目前我们认为没有最后的数。也许,我们会忘记这一点。不,当我们上了年纪,甚至我们很可能会忘记。一切事物都会衰老,这是无法避免的。到那时我们会像秋天树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会落下来,就像你们后天也……不不,亲爱的,不是说你。你和我们在一起,你和我们是一起的!”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她像炽烈的火焰,像疾速的狂风,像飞溅的火星。她以她整个身心拥抱我。我消失了…… 
  最后,她定定地、凝然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说:“你可记住了:12点。” 
  我说:“嗯,记住了。” 
  她走了。我独自呆着,四周的嘈杂声震耳欲聋,蓝的、红的、绿的、黄铜色的、橙黄的…… 
  嗯,12点……突然,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脸上沾了个什么东西,怎么也拂不去。突然,又浮现出了昨天早晨的情景、Ю以及她对 I的喊骂……我怎么啦?真奇怪。 
  我急急忙忙往外走,想快些回家…… 
  在我背后,听到大墙上面飞鸟清脆的啼鸣,在我前面,在落日的余辉里,我看到一个个闪闪发亮的红火的圆屋顶、熊熊燃着烈火的巨大的立方体的房屋,还有那像凝固在天空一条闪电似的电塔顶上的尖针。所有这一切,这完美的几何美,难道将由我用我自己的手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吗?我路过一个讲演厅(不记得是第几讲演厅)。大厅里的长凳都摞了起来,中间放着一张张桌子,上面铺着雪白的玻璃罩布,白单子上有一摊摊太阳光粉红的血影。这一切都隐藏着某种不知晓的,因此是可怕的明天。这是反常悖理的:一个有思想、有视觉的人却不得不生活在无规则的、未知的 X中。就像别人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而你又明知,悬崖的边缘近在咫尺,只要再跨前一步,你就会摔成一块难以入目的、扁扁的肉饼。目前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我不再等待,自己投身下去,会怎么样?这也许是唯一的正确办法,那时也就一了百了吧?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一    
  提要:伟大的手术。我宽恕了一切。列车相撞。   
  当你感到已经没有得救的希望,当你感到一切都完了的时候,在这最后一刻……我们竟得救了! 
  仿佛你已经一步步跨上了大恩主那台骇人的机器,玻璃气钟罩已眶啷啷响着盖住了你的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无比留恋地凝望着蓝天…… 
  突然,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太阳还是玫瑰色的,快快活活的。那墙,那冷冰冰的墙摸上去,仍使人感到无比欢欣,还有那枕头——你仍将永远陶醉在枕着你脑袋的低陷的小坑里…… 
  以上写的,大致就是今天早上我读完《国家报》时的感受。过去我曾做了个噩梦,但现在梦已醒。而我,胆小怕事,不信鬼神的人,竟已经想到了身不由己的死亡。现在我无颜再谈昨天写的记事的最后的一些细节。但随它们去吧,这也无所谓,就让它们保留下来吧,就算是对不可思议的事的回忆吧。它曾有过可能,但以后不会再发生……不可能。 
  翻开《国家报》,头版赫然入目的是:欢呼雀跃吧! 
  因为从今以后,你们将变得完美无瑕!而在此之前,你们所创造的机器曾比你们更为完美。 
  何以更完美?发动机迸溅的每个火花,都是最清纯的理智的火花;活塞每一次的冲程,都是无可指责的三段逻辑。难道你们的理智不也同样准确无误吗?起重机、压力机、抽水机的哲理,完整并且清晰,就像圆形的圈。难道你们的哲理不如它们圆?机械之美,就像钟摆和节律一样,在于始终一贯和精确无误。难道从小受泰勒体系熏陶的你们,会不如钟摆精确?差异只有一点:机械没有幻想。 
  你们曾否见过,某个正在工作的压力汽缸会浮现出毫无意义的、遐想联翩的微笑?你们曾否听说过,起重机在深夜休息时,不安地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没有! 
  你们应该感到羞愧!护卫局人员愈来愈频繁地发现你们脸上有这样的微笑和你们的唉声叹气,你们应该感到无比羞愧,大一统王国的历史学家正申请退休,他们不愿来记述这类不光彩的事件。 
  但是,这不是你们的过错,因为你们染上了疾病。这疾病的名称是:幻想。 
  幻想是蠢虫,它们会在你们的额头啃啮出一道道黑色的皱纹。幻想是狂热,它撵着你们向远方不停地奔跑,其实这“远方” 
  正始于幸福的终点。幻想是通向幸福之途的最后路障。 
  你们欢呼雀跃吧,路障已被炸毁。 
  道路通畅无阻。 
  王国科学最近发现:幻想的要害是位于瓦罗里①桥部位的一个不起眼的脑神经结。用 X射线对神经结作三次烧灼手术,就可以根治幻想——永不复发! 
  你们——完美无缺,你们——机器化了,通向百分之百的幸福之路通达无阻。你们全体人员,不论老少,请立即来接受此项伟大的手术,请速来讲演厅,接受手术。伟大的手术万岁!大一统王国万岁!大恩主万岁! 
  ……如果这里所写的一切,你们并不是从我这本颇像古代荒诞的记事中读到,如果你们手上也拿着一份和我一样的、正散发着油墨香的索索发颤的报纸,如果你们也和我一样,知道这一切正是当前的现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现实,那么你们的感觉难道会和我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很可能你们也和我一样会感到头晕目眩吧?也许你们背部和手上也会冒出鸡皮疙瘩,也会感到既甜丝丝,同时又不寒而栗吧?可能你们会感到自己是伟岸的巨人,是阿特拉斯②,只要你们直起腰来,头就会碰到玻璃天花板?我抓起了电话筒:“I…330……对,对,330,”接着我声音急促地喊道:“您在家啊?您读报了吗?您正看报吗?告诉您,这可是……这可……这太好啦!” 
  “嗯……”阴沉沉地半天不说话。话筒发出低微的嗡嗡声,思索着什么……“我今天一定要见您。对,在我这儿,16点以后,一言为定。” 
  多可爱!她太可爱了!“一言为定”……我觉得脸上总挂着笑,而且欲罢不能。我将带着微笑上街,让它像盏灯似的高高地照着…… 
  街上疾风扑面,打着旋,呼啸着,砭人肌肤,但是我只觉得更快活。任你号吧,任你吼吧,反正现在你已经不能吹倒大墙。即使天空沉铁般的飞云倾泻下来,也不必介意,你们遮不住太阳,我们约书亚们③已经用铁索将太阳永远牢锁在苍穹。 
  在街口,讲演厅旁密密层层围着一群群约书亚们,额头紧贴在玻璃墙上。里面,在白得耀眼的桌上,已经躺着一个号码。在白布罩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两只向外撇着的黄色脚掌。几个穿大白褂的医生,正俯身在他头部,一只白色的手向医生递过去吸了药水的针管。 
  “你们怎么不进去呀?”我没问哪一个,应该说,我问的是大家。 
  “那您呢?”一个圆脑袋回过头问我。 
  “我,过一会儿。我先要去……”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讪,不好意思地走开了。我确实首先需要去见 I,可是,为什么“首先”要见她呢?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飞船台。晶蓝如冰的一统号闪闪发亮,光斑点点,机舱里发动机呜呜响着,好像温情地不停地重复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字。我俯身抚摸了一下发动机身上冷丝丝的长管。多么可爱……太可爱了。明天你将获得生命,明天你机体内会迸溅出灼热的火星,你将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震颤…… 
  如果一切还和昨天一样,我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这台威力巨大的玻璃的宏构巨制呢?如果我知道,明天12点我会出卖它……是的,出卖它的话…… 
  有人小心翼翼在后面碰了碰我的臂肘。我回过头去,是第二设计师那张扁平的盘子脸。 
  “您已经知道了?”他说。 
  “知道什么?手术吗?真的吗?怎么——事情一下子都来了呢……” 
  “不,不是这件事。试飞取消了,改期到后天。都是因为手术的关系……我们白赶了一场,白费了好大劲儿……” 
  “都是因为手术”!……他既可笑,又头脑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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