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重新穿上了泳衣,把两条湿毛巾都裹在身上,坐得尽量靠近电加热器。可她还是在发抖。她朝桑迪挤出了一个微笑,说道:“也许我们最好离开这儿。但这是我们能够单独交谈的唯一机会。我还有一些事要问。”
他的心一沉。“还有什么?”他问。还会有什么事呢?
“哦,亲爱的,我不是指与你有关的事情,”她竭力想安慰他,“还有一些是海克利人没有告诉我们,而我们不知如何应付的。比如说那些虫子。”
“我不知道任何关于虫子的事。”他肯定地说。
她解释道:“守在登陆船那儿的人捉到三只新的昆虫——其实他们说确切地讲,它们并不是昆虫,反正是虫子吧。三只都是一样的,昆虫学家说,它们和任何一种地球物种都没有丁点儿的联系。有人看见,其中一只是在一个海克利人站在门口时从登陆船里飞出来的。”
“它们什么样?”
她做了个手势。“像我拇指这样大,会飞的。”
“哦,”桑迪明白了,也放下心来,“我知道了。它们是鹰蜂,没什么危害,除了对其他虫子。我们在登陆船里是关了几只鹰蜂,不过你们不用担心,里面没有蜂王,全都是不能生育的雄性。”
她没有回答。他关心地看着她,她呼吸急促,双目紧闭。突然,她也不睁开眼睛,咯咯笑道:“不能生育的雄性,嗯?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朝她直蹙眉。“你在说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但她没有听见,而是不停地说话。至少是似乎她以为自己在说话,因为她的嘴唇在动,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桑迪把戴着助听器的那只耳朵凑近她,几乎碰到她的嘴唇了,还是听不出什么连贯的话。
桑迪明白“谵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警察竭力要让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说出谋杀他们的凶手的名字时,碰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但以前从没有这种事情在他眼前发生。
她应该尽快地得到医治。可怎样做到呢?
房间里没有电话,没有通向水面的出口。要让玛芝莉领路再穿过水下的通道回到安全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们仍有两只氧气瓶。
他们没有两只氧气瓶。
他又碰了碰她,玛芝莉的皮肤滚烫,呼吸也断断续续了。更糟的是,她的一只眼睛不能闭上,半睁着,瞳孔向上翻转。她这副样子就像是……就像是……桑迪能找到的适合这种情形的只有一个词:“死了”。要不是她还在费力地喘息着,很容易让人相信这是真的。
必须让她离开这里!
这是毫无疑问的,她需要的是医疗救助;而桑迪自己无法提供。
只有一个氧气瓶,他该怎么办呢?更不用提他不会游泳了。离开是不可能的,又是十分必要的。桑迪愁眉苦脸地把呼吸面罩戴在昏迷不醒、不停呻吟的玛芝莉脸上,又笨手笨脚地把它连到那只充满的氧气瓶上。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想像他们一路上进来的那条路。下了螺旋楼梯,穿过银行门厅,出去就到了开阔的水域,然后游到水面上。
他想,他们进来时只用了5或10分钟。那是有玛芝莉领路,她知道要做什么,他出去就要用上15分钟。好,那么,他能屏住呼吸大概三分钟,为安全起见就算两分半钟。这就是说,他需要换气六次。
这可能吗?
惟一的办法是试一下。他屏住呼吸,将手伸到玛芝莉毫无知觉的脸上,把面罩拉开,他用巨大的手掌很容易就盖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自己则一面尽量呼出肺里的气体。用另一只手,他将面罩盖在自己脸上直到肺里重新充满了气。然后他把它戴回玛芝莉的脸上。
随即,他气馁地蹲了下来。他完全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防止水灌进玛芝莉的肺里。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更糟的是,这样出去要花大多的时间。每隔两分钟呼吸一次,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还有一件事需要考虑:他的手不够用。他需要一只手来阻止水进入玛芝莉的鼻子和嘴巴,一只手拿面罩让自己呼吸,要有第三只手来抓住不管是什么栏杆或家具来稳定住他们,还要有第四只手来抱住玛芝莉。
整件事都是不可能的。他们需要两个氧气瓶。
突然,桑迪又惊又喜地大叫了起来,让昏迷不醒的玛芝莉动了动身子,呻吟起来。他们有两个氧气瓶!惟一的问题是有一瓶是空的。
等桑迪想出如何把满的那一瓶里的一些氧气灌到另外一瓶里,玛芝莉的呻吟声也停止了。她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他摇摇她,她还是没有醒来。
桑迪帮她把潜水衣穿起来,戴上自己的面罩,开始了漫长的水下爬行。沿着来时的路,他用手抓住螺旋楼梯的扶手一点点挪下去。下去之后,他就能看见外面阳光的照射了。
三分钟后,他已到达水面,向一只路过的工作艇上看见他的人们狂呼救命。
第十九章
人类的身体随时处于周围环境里各种有机体的侵袭之中,其中大多数都对人体有害,因此人的身体具有一个复杂而十分有效的防御系统。一旦发生情况,抗体首先形成。腺体向整个系统输送预防性因子,随后,身体全体总动员;抵御入侵者。这个防御系统十分有效,这就是为什么生命在地球上存活了40亿年的原因。不过,有时候防御系统自身的这种活动会引起发烧、疼痛、打喷嚏,形成丘疹、水疤或红斑,甚至是昏厥,有时乃至死亡。这种症状被称作“过敏性反应”,它有可能比外未有机体的侵袭更加严重。
有一个空中急救医疗人员停下来向桑迪解释了一下情况,他才大致明白。他最清楚的就是玛芝莉的情况十分严重,因此医护人员们忙个不停。直升飞机向哈德森市飞去,10分钟后便迅速降落在一个标有四方形红十字的房顶上。玛芝莉被裹在毯子里,鼻子里插着一根管子,另有一根管子的顶端与一个插入她胳臂血管里的针头相连,她的脸整个都被一个面罩遮盖住了。
她不再说话,哪怕是胡言乱语。她一直昏迷不醒。那些医护人员也不说话了,至少是不跟拉桑德·华盛顿说话了,除了刚开始向他解释了几句。没有人注意他,直到他们把玛芝莉躺的滑轮床推进一架电梯,把拉桑德匆匆赶进另一架电梯,才有人指示他等在急救候诊室里。随后注意他的,就只有周围的人们了,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怀里抱着婴儿,有的似睡非睡,有的焦虑地踱来踱去,等待里面的朋友或家人的病情通知。
候诊室的座位都是轻而薄的铝管做的椅面,帆布的椅背。桑迪可不相信它们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他更愿意加入那些踱步者的行列,因为整件事情对他来说既可怕又神秘,他不禁认为整件事都是他的错,可错在哪里自己也想不出。
也没有人告诉他任何事情。
一个穿着运动短裤和网球鞋的小女孩本来在候诊室的电视前看情景喜剧,此时被桑迪吸引住了,直朝他看。她手里拿着从自动售货器那儿买的一盒爆米花,没有在吃,却把拇指噙在嘴里。她把手指拿出来了一会儿,问道:“先生,你是那个太空人吗?”
他朝她皱起了眉头。现在他没有心情聊天。“不是,”他撒了个谎。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撒谎,为什么他要讲真话呢?“我么,嗯,只是个普通的地球人,我在等我妻子生孩子。”
“你说的不对,”孩子揭穿了他的谎话,“生孩子要到医院的另一边。我在等我弟弟,医生在从他鼻子里取一个弹子,他太蠢了。你想吃点爆米花吗?”
他摇摇头,走到喷泉式饮永机那儿。他朝医院闲人免进的走廊里窥视,走廊漆成灰绿色和白色,停着一些小车,车上装着拔去插头的仪器和一堆堆的衣物。穿着灰绿色工作服的人们急匆匆地来来去去。他也不管那个小女孩还在注意他,又走到接待台前。“你能告诉我玛芝莉·达普的情况吗?”他哀求道。
“医生一有空就会来告诉你的。”接待员说,好奇地看着桑迪,“大厅那边有个电影室,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到那儿一边等,一边看电视。”
“那儿有合适的椅子吗?”他不客气地问。
接待员打量了一下他的体格。“那儿有沙发,我想够结实的。”她说。
“那我就去吧。”桑迪咕哝道,不过他决定先去趟男厕所。
他一直沉思着。这个世界到处是出人意料的危机!他已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的吃惊。这不是他长这么大所一直习惯的生活方式;在星际飞船上你至少总能知道你身在何处,从来不需要思考下一步做什么,元老们会告诉你。
他不想再面对候诊室里这些人们的好奇了。他找到了电影室,那儿的沙发似乎足够坚固来支撑他。等他坐下向屏幕望去,不禁又大吃一惊。屏幕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他的老队友波顿!和波丽那次一样,他站在一个讲台上,同样也面对着一群屏幕上看不见的观众在演讲。当然不是关于天文学,他的题目是对于放射性和有毒物的生物控制。他放了一些微生物的显微镜照片,说明这些微生物专门以有害物为食,可以把有害物集中到自己体内,然后人们可以捕获它们加以处理。结果是:干净的水和土壤。
猛地看见一个老朋友引起的震惊刚一消退,桑迪便感到这个话题枯燥无味。和队友们一起度过的青春成长期里,这些东西他早就听够了。不过他仍然惊讶地发现,地球人对此也不感兴趣,至少电影室里只有他独自一人。他终于呆不下去了,回到候诊室,电视上还在放映情景喜剧。
那个小女孩还在等他。“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太空人,”她用胜利的口吻说,指着门口,“不然,为什么那个吓人的家伙在到处找你?”
不错,波丽正从门口朝他大踏步连跑带跳地走来,旁边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医院服务生,一副自信的样子。他心想,她也许比平时更自信些,因为现在快到她临睡前吃“饼干牛奶”的时间了,她当然不会在这儿吃的。
“拉桑德,你又干了什么蠢事?”她粗鲁地问,说的是海克利语,以避免旁边全神注意他们的地球人听懂。“为什么你惹了麻烦,我要一路跑到这个医院来?”
“我没惹麻烦,”桑迪说,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我没做什么,是玛芝莉生病了。”他难受地说出最后一句。
“怎么生的病?我听说你强迫她到水下去,靠氧气维持生命的人在水里是活不了的。你做错了,一点儿也不对!你为什么那样做?”
“我根本没强迫她!而且也不是我的主意。”
“那么是她的主意了。真是这样,为什么?”
“因为她想找个隐秘的地方,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刚刚发现你们一直在对我撒谎!”
波丽没有被触怒,而是很感兴趣。“你为什么这么说?”她好奇地问。
“因为你们告诉我有关我母亲的事都是假的,没有丝毫正确。她不是美国人!当时太空中只有一艘飞船,是俄罗斯的。”
波丽对此嗤之以鼻。“你就为了这个微不足道、毫不重要的问题难过吗?这有什么区别?俄罗斯人,美国人,中国人——他们都是地球人,不对吗?”
“区别是……”他拉长了脸开口道,又顿住了。他觉得隐瞒自己知道的东西,会有某种策略上的优势。他决定不提那两个俄罗斯人的性别,只是说:“区别是你没有告诉我真相。”
她轻蔑地看着他。“我?”
“不,你们。”他修正道,“你们海克利人!我的队友,还有所有其他人,包括元老们,你们都对我撒谎。”
“我亲爱的拉桑德,”她刻薄地说,“听听你都说些什么呀?你说的话自相矛盾,元老们怎么会撒谎呢?元老说的就是真理。如果有个元老说胡西克不是胡西克,而是‘罗’一级的海克利人,那这就是事实,不然元老是不会这么说的。”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宣布道:“这种谈话毫无用处。还是讲讲你自己令人不满意的行为吧。你怎么没有听波顿关于消除土壤毒质的演讲?”
“你也没有听。他现在还在讲呢。”
“我知道他讲的内容,你不知道。”
拉桑德耸耸肩,“我刚才看了一点,没什么意思。”
她谴责地嗤了一声。“你怎么能如此评判呢?不过,”她的语调几乎有点悲哀,“地球人好像也不感兴趣,我真不懂他们。你知道吗?几乎没人来问我关于推进器的事,好像他们并不感激海克利人送给他们的这份大礼。”
“哦,”拉桑德提醒她,“也许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礼物。毕竟,你告诉他们,要有海克利人监督,而不仅仅由地球人来负责。”
“当然必须有海克利人监督了!不然谁知道地球人会干出什么事来?拉桑德,他们可是非常野蛮,没有完全文明进化好的!想想你原来学过的!他们太擅长把所有的技术转化为武器了。”
“轨道炮怎么能用作武器呢?”他理智地问。
“那再容易不过了!他们可以把一只大型火箭以极快的速度发射出去,撞击我们的飞船!你能想像如果那样,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的飞船是来不及躲避的,因为主发动机目前都完全熄火了。”她生气地嚷道,“还有更糟的!他们可以发射核弹,就是他们总是用来互相攻击的那种武器。”
“他们好多年没用什么核弹了。”
“好多年!”她模仿着他,“仅仅是好多年而已!而且,说不定让他们觉得,又是使用这种武器的时候了。”她将目光掠过桑迪肩头向他身后扫了一眼,做了个鬼脸。“你要是愿意,我们下次再谈这个。现在我要走了,我那只警卫狗又来了,我可不想跟他说话。”
她怒气冲冲地蹒跚着走了。但让桑迪感到意外的是,汉密尔顿·博伊尔似乎对他比对波丽更感兴趣。他只对她点点头,就径直朝桑迪走来。
“玛芝莉会没事的,”博伊尔说,一面安慰地拍拍拉桑德的肩膀,“情况看起来很糟,也确实如此。你把她从那里带出来,无疑救了她的命。她只是有些过敏反应,他们已经使用了组胺抗过敏剂。玛芝莉已经苏醒过来了。我刚从她那儿来。”
“我要去看她,”桑迪说,转身朝急救室门口走去。博伊尔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现在不行,”他说,“她呢,呃,现在看起来还不算太好。她宁愿等自己好看一点了,再让你见她。”
桑迪抬头盯着他,嘴里发出了一种介于“哦,该死”和“哇!”之间的又喜又恼的声音,喜的是玛芝莉想为了他好看一点,恼的是他不能进去,“什么是过敏反应?”他问。博伊尔解释了之后,他又奇怪地问:“她对什么过敏?”
博伊尔磕了磕烟斗,沉思着。“可能有很多东西能引起过敏,”他最后说,“比如说霉菌孢子,那个保险库已被水淹了好多年了,里面可能到处都是霉菌孢子。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有没有什么过敏的症状?像打喷嚏、疼痛、头晕、声音嘶哑之类的?瞧,你既然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让医生检查一下呢?”
“我觉得没必要做检查。”桑迪说。
“可玛芝莉会喜欢你检查一下的,”博伊尔劝他,“采样只要一分钟,也不疼。”
采样花的时间比一分钟长多了,如果算上脱掉裤子,脸朝下躺下的时间;博伊尔告诉他不疼也是假的,一个穿着那种浅绿色工作服,嘴里嚼着口香糖的年轻女人用手在他肉实的臀部上戳着,寻找一块柔软的地方。这个女人手指的轻戳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