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一只捕食者接近它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它是怎么来的了。那个瞬间忽然有几条粗大的脉络从表面弹起来,轻松地卷住那只捕食者,一道裂口在花岗岩一样的皮肤上出现,那个口子张大了。是的,它毫无疑问的是一张嘴,它准确地把那只捕食者的头部吞了进去!
那只捕食者在这个巨大的东西面前像是个可怜的孩子,根本无从挣扎。它像是感觉到了疼痛,忽然全身抽搐,那些触须疯狂地挥舞了一阵,然后紧紧贴在蛹的外壁。这个东西死了,或者说它已经被那个大东西融合了,它的触须也被表面吸了进去,渐渐变成了那些脉络一样的东西。
最后我甚至看不出那个捕食者的形状了,只剩下吞噬时溅出来的黄色酸液还在缓缓往下滴落。
更多的捕食者依然义无返顾地靠近了巨大的蛹。它的形状渐渐完整了,我在高精度雷达的扫描图里见过,那就是一艘次级母舰!
“这东西……”大猪说。
“复旦生物所的报告看样子还是有些道理的。”将军轻轻叹口气,”我们完全不能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这些东西,因为我们其实根本就只有一个敌人。”
“一个敌人?”
“捕食者并不能算是一个个体,我们面对的真正具备完全智力的个体就是月球轨道上的那个家伙。它分裂出来的,无论是次级母舰还是捕食者,都只是这个巨大智慧生物的一个思维单元。捕食者也许是最小的思维单元,次级母舰是几百几千个思维单元的集合。而当次级母舰分裂出捕食者的时候,它其实并不是像生出幼虫那样生出新的个体,它只是拆散了它自己。那么在主体需要的时候,这些个体还能汇聚成新的次级母舰。”
“就像搭积木?”大猪说。
“是啊,而且推测说阿尔法文明同样也只是一套积木而已……”
“只是两个人的打架是不是?大家拆散了脑细胞,你打我我打你。”二猪说。
“是啊,最高程度的社会规则,莫过于所有单位都是绝对隶属于某个母体的,它们甚至不算单个个体,所以它们必须服从母体。这就要求它们不能有绝对的自我意识,甚至不能有太高的智商,这是我们之所以可以和它们对抗到现在的原因。可是如果母体需要,所有的思维单位集合,又是远远超过我们智慧的超级智慧生物。这是生物发展的霸王强权道路啊,相比起来人的模式真的是太老土了。”
“老大你说了这么多,我们还能有机会逃出去么?”我的手依旧在键盘上高速操作,92。15%,我们接近成功了。但是我不知道这些捕食者会不会再留时间给我们。
我觉得脊背上一块冰冷冷的东西滑了下去。就在这个瞬间,那艘巨大的次级母舰睁开了眼睛。
就是从侦察型捕食者那里遗传来的巨大眼睛,绿色的,有着和人一样的眼瞳。在我们面前睁开的时候,就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挂在我们的前方。而事实上同时睁开的眼睛至少有12只,呈放射状排列着。
它的凝聚已经成形了,或者说,它醒来了。
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东西正在看我们。是它引我们到这里来的,它要让我们见证一下德尔塔的神迹,千万个单位放弃个体的意识而融合的伟大过程。我不敢想象若是融合成那艘巨大的滞空母舰,在一片茫茫的宇宙空间里该是何等恢弘可怕的带有哥特风格的场景。
我的指尖发麻,我想起中国古代有摄心术的传说,我感觉自己在一种巨大的威压下被捕获了。
“全速下降!”将军的声音高亢犀利,像针一样刺破我的恐惧。
没有机会犹豫,四架鹞像海鸟冲向大海捕食潜游的鱼群那样,向着正下方垂直加速降落。以这种推重比只有0。78的战斗机而言,这是最快的逃离方式。领队的是将军,18道烟迹在他的机翼下完全展开,18枚对空导弹全部被他一次性放了出去。巨大的弹幕分布在上千平方米的一个大圆上,正下方产生了剧烈的爆炸。
这也是捕食者最薄弱的地方,那些东西都忙着盘旋上升和在上空打转。我们冲了出去。
“已经惊动它们了!”我大喊。
“废话!人家连凝聚的神迹都给你看了,你以为人家没有注意你?祭神的台子都摆出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不会是贵客吧?人家缺的是祭品!”老家伙把这话恶狠狠地咬在牙齿缝里。
巨大的捕食者群里,立刻分出一支小队,大约有20只,追踪在我们背后。我想我们并未被看得很重要,不过20只也足够解决我们这四架可怜的小小鸟了。
“继续平衡!”将军在频道里吼叫,”我挡住它们!”
“灰鹰四号,你没有导弹储备了,我跟你一起执行阻拦任务。”二猪的声音平静中带有摄人的气焰。
“明白!”将军事实上也没有选择。
我和大猪还在疯狂地逃离战场,将军和二猪已经减速滞后。我从后视监视器里看见二猪也放出了弹幕,我们谁都知道机炮没有用,地狱犬三联装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二猪一次放出了九枚,同时他和将军的座机一个拉起仰角,一个俯冲,上下脱离战斗。
弹幕和接近的捕食者群正面冲撞,同时有三只捕食者被击中。老路说得没错,二猪是我们中最天才的飞行员。他不是用脑袋飞行的,纯粹是用手指和脚丫子自带的神经系统。
96。45%,成功就在眼前了。大猪那边还在平衡最后一个巨大的缺口,我在为一些小的缺口做扫尾工作。
“它们冲过来了!”路依依忽然喊。
“打开控制台前面的舱盖,下面那个红色的按键,那是导弹!”
“导弹怎么用?”
“还是跟《模拟飞行2005》一样!”
我扫了一眼雷达,将军和二猪的佯攻并未阻挡整个捕食者小队。它们再次分开,一部分追猎他们,一部分依旧向着我们高速逼近。我开始有点后悔,以前如果多花一点时间教路依依,也许我们活命的机会就会大一些。可是那个时候,我一般都是在等林澜的短信。
“灰鹰二号!灰鹰四号!呼叫支援!”我不能指望路依依。
“正在向你那边靠近,”二猪的声音很冷静,”如果有命接近你的话……”
我在剧烈的震颤中摸着触摸定位那些小小的缺口,最后一次检查它们的能量流动密度。真他妈的烦!我的手指又开始抖了,控制不住地抖。
机身突然微微振动了一下。我吃了一惊,这是导弹发射的反应。我抬头,看见六道烟迹盘旋着从我们的机翼下离开。在空中转过巨大的弧线,就在我们的正前方,贴近大猪上方的一只捕食者没能逃离,被六枚中的四枚正面命中,燃烧着坠落了下去。
“不小心按了两下……”路依依略表遗憾,”浪费了导弹……”
“这样都能打中!你真是幸运女神!”我不能不赞叹。
“你不要乱动!我握不稳我们就掉下去了!”路依依也大喊。
“你的上面!快俯冲!”二猪在频道里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我抬头,巨大的黑影在我的头顶扑下,路依依尖叫着抱住我的脖子,幸好我已经瞬间接过了操纵杆。我全力下压操纵杆想要避开它,可我不是很有信心我的速度能否和这个东西相比。
机炮曳光弹的路线在我的机翼两边闪过,我拼命抬头去看的时候,二猪的鹞正咆哮着冲向那只捕食者。捕食者微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反扑,鹞和它瞬间擦过。
就在那个瞬间,像是一柄利刃,整个把二猪的飞机截为两段!
巨大的火花中,弹出一朵雪白的伞花来。二猪跳伞了。可是跳伞又有什么用,下面是方圆上百公里的泡防御圈,落在上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看着伞花下极小的人影,觉得二猪似乎在对我全力挥舞他的大拇指。
真是个疯子……
“潘翰田!拉起来!拉起来!”将军的吼声在我耳边振荡。
我转回去看雷达屏幕的时候才发现大猪的高度已经下降到不足3000米,他几乎是像一块陨石那样栽向了防御圈表面。后面四只捕食者以同样的高速急追。
“拉起来!你疯了,你会失速的!”我也全力地吼。
“已经失速了,不要多话,继续接收数据。”大猪的声音冷静。
确实,灰鹰一号已经彻底进入了失速的尾旋,如果那些捕食者清楚地球飞行器的这个特征,就应该知道它们只是在追一个将死的人,而并非这个人在空中玩着高难度的技术动作。
可是我的机载电脑上,已经配平的方程不断地被传递过来,我根本看不清那些滚动的数据……大猪依然在配平。那家伙真的是耳朵里没有平衡棒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还能继续配平方程。
“不要管他了!”将军说,”执行扁平化!我会掩护你!”
说完这一句后他带着机炮高速向一只捕食者俯冲下去。
“老大!我被你感动了!因为你永不放弃!”我说。
“继续配平!”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像是斩铁。
灰鹰一号落在泡防御圈表面的那个瞬间,没有火光,也没有声音。我看见他死了,同时我的进度条达到了100%。不知道这样的死亡大猪是否满意,我想也许我应该问他要他的博客的密码,然后留言给他的读者们说你们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更新了。
我的手不再抖了,我的右手以光标在泡防御界面图上定位,左手敲击着键盘开始推进扁平化的程序。一个又一个的方程,行云流水。就像我的游侠大军穿过了冰河,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铁马冰河,铁马冰河入梦来。光流造成的新缺口一个一个地出现,一个一个地被修复。这张泡面已经很脆弱了,但是我的修复速度却高于新破损出现的速度。大猪传输过来的修复方程很多都可以套用,他不愧是我们里面最好的技术员。扁平化的程序已经开始。
可是大猪已经不在了,我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再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我必须配平,否则下面的人会全部死掉,林澜也会……如果她还活着。
“上升,全速上升!”将军说。
我没有犹豫,我按下了确认按钮,程序开始做执行前的最后检测。我像一道利箭直射上天空,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灰鹰四号竭力转过机头,又一次向着捕食者群俯冲过去。
“都是老头子了,何必玩得那么拼命?”我轻轻地说。
耳机里传来微微的杂音,而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频道关闭。
“S计划程序编号A0862283,请确认启动全封闭。”电子的女声平淡冷静。
“全封闭程序启动,密码998472311,确认密码998472311,程序执行者中尉江洋,身份代码7488000007171042,我是——灰鹰队长!”我觉得无数的细针在扎我的全身。
现在我是灰鹰队长了,最后一个灰鹰队长。
鹞突破了云层,我看见了阳光,像是被抽去了骨头那样软瘫在靠背上。
发动机因为过热而暂时停车了,鹞失去了全部的动力,像是一只悬空的巨大十字架。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公元2008年7月16日17时35分,上海陆沉。
一种久违的轻松在身体里面涌了起来,让人想要站起来四处溜达,只可惜这里是小小的飞机座舱。我凝视着外面,雷达上捕食者小队正在尾随上来。
“我爱你。”
“你说什么?”路依依愣了一下。
“听人说有句话很神奇,我只是想亲口说说去感觉一下。”我没有看她,对着座舱盖外耀眼的白光,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路依依愣了一会儿,反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放出了剩下的全部”响尾蛇”,12道烟迹。发动机再次点火,动力全开,鹞在飞马发动机野兽咆哮般的声音中以最大的仰角抬起头来。我按死了机炮擎,向着品字形扑进的三个捕食者对冲过去。
既然结局已经无从改变,那么我们也毋庸畏惧。
二十
2020年4月。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我走在半边坍塌的南京西路上,看着这座刚刚从地下升起的城市。
战地记者以沉痛而欣慰的语气总结说,在长达14年的第一次恒星际战争中,支撑地球60万亿亿吨重量的,并非牛顿的万有引力,而是爱和希望。
是的,爱和希望,除了这种虚无飘渺的原因,连我这种亲身在前线和捕食者拼杀过的人都不能解释人类怎么能撑过那漫长的十四年。
活下来的人并不多,军队损失尤其惨重,美军在旧金山的海滩上插了一百三十五万个白色的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面写着十个名字。
但二猪奇迹般地拣了一条命回来。
二猪真是个传奇人物。因为在下降过程中他遭遇了高空气流,把他整个人往东带了60公里,所以他并没有落在泡防御的表面上,而是在一棵老树上挂了24个小时,直到地面救援队赶来。我早就看出他的潜力,以前和他联帝国,推平了大猪和二猪的所有兵力之后总是仍旧无法结束游戏,因为二猪还暗藏了几个农民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拼命地锯木头盖市镇中心。他是个属蟑螂的。
我到达兰州基地后的第二个月,他走进来,将一本名册放在我的桌上,名册封面上写《S计划阵亡名单》。
我并不是个傻子,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了一些东西。
我拿起那厚厚一叠装订好的名单,手脚麻利地翻到L部,林澜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我已经忘记我那时候在想什么,我记得我看那个名字看了五分钟,像是一生再也不会看见这两个方块字。然后我用指尖轻轻触摸了那两个方块字所在的纸面,放下名单走了出去。
二猪找到我的时候我靠在掩体外的墙上看天。
“很难过吧?”二猪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
“还好,不过我想大概差不多了。”
然后我和二猪再没有说话,我在月光下抽完了那支烟,后来我知道那是二猪揣在飞行服衣兜里带出来的最后一根中南海。
第二天我签署了加入现役的所有相关文件。
杨建南也死了,在林澜之后三个月,掩护最后一批居民从地下通道撤出的时候,遭遇了捕食者小队的进攻。他让政委带着居民离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以肩扛式导弹和反坦克炮阻挡捕食者,下场当然不必说了。虽然我非常不喜欢杨建南,乃至于我连石家庄陆军学院这个名字都深恶痛绝,但是我不得不说他是军人的Superstar。
我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恰好赶上了北京堡垒的费米粒子炮第一次启用。巨大的炮座从地下升了起来,三联装的发射端隔着1200公里做了一次点射。
在我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乳白色的光柱横空而过,以极其精确的三次点射摧毁了我面前的三只捕食者。而后那道光柱忽然涨大,变得异常耀眼,贯穿了一直悬挂在我上方的次级母舰。
阿尔法文明留下的超技术武器中的第三件终于上了战场,这也是除了作为威慑力量的约束场炮火外,第一件真正能够威胁德尔塔文明的武器。IBM是这种武器的承制商。IBM总裁正式宣称他们所以把个人电脑业务出售给联想是为了调集更多的技术力量为组装这些粒子炮套装工作。早在2006年的4月,第一部费米粒子炮试射成功,13年来IBM一共组装了超过3500具的三联费米粒子炮。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玩意儿划出的乳白色光柱在整个地球的上空飞掠,横越整个大洲做出例如北京支援多伦多或是东京炮轰伦敦上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