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平连续吹了十首曲子后,终于放下口琴吸了一口气,来梦和北本先生则拍起手来,但是来梦一句无心的话,却让和谐的气氛马上成了“过去式”。
“和那个时候很像。”
“什么?”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
“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小的时候。”
耕平和北本先生强忍住想笑的冲动,假装很正经的点点头,因为来梦是认真的,所以听话的人也不得不认真。
“你们想听吗?”
耕平知道,来梦再次确认的目的并不是故意想让他们着急,而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想请求大人们判断。
“那我就说啰!”
那大概是来梦四、五岁的时候。她也是搭着列车,不过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起。
“这辆车会在下一个弯道减速,来梦。到时候就可以从这边的窗户看见,你要注意看。”
“看什么?从这边看得见什么?”
“雕像。”
“雕像”这句话,在来梦的耳里产生了回响,但窗外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讨厌雕像!我不想看那种东西!”
“不行!你一定要看。还要仔细数,总共应该有七座。”
来梦心想:“既然知道又何必去数?”但是她无法反抗。因为他的声音及态度不容许来梦反抗。
列车放慢了速度,往左边转了弯。在黑暗中,有一些样子像人、但却比人奇怪的东西站在那里,而且几乎看不见它们的长相,来梦数着那些东西的数量,时间只有四、五秒。
“怎么样?有七座吧?”
男人冷冷地说着。
“没有,不是七个。”
虽然很害怕,来梦仍照实回答。
“不可能!来梦你看清楚,你已经是会数数的年纪了。”
“可是……真的只有六个嘛。”
来梦坚持她的意见,却被抓住了肩膀,她不由得发出了细微的叫声。来梦抬头看了他的脸,却只看见黑色的影子。
“来梦,不可以算错。如果你算错了,很多人都会有麻烦的。你已经不是小娃娃了,应该会分辨才对。来,再告诉我一次,雕像一共有几座?”
“六个,真的只有六个嘛!”
“伤脑筋,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不听话的小孩要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来梦害怕的发出尖叫——不,应该说正当她准备尖叫时,记忆就中断了。
听到这里,北本先生有些疑问。
“那时候跟来梦在一起的大人是你爸爸吗?”
北本先生的问题似乎让来梦更困惑了。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唔……想不起来吗?我觉得这很重要耶。”
“那太为难她了,那是她很小的时候的事嘛,能记得这些就已经很厉害了。”
耕平的语气变得有点严肃,北本先生也察觉到这一点,于是放弃再追问下去。
汽笛响了。周围的沉默使得铁轨的声音更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当三个人都快受不了这种沉默的状况时,北本先生轻咳了一声。
“那么……耕平、来梦,确认一下我们现在的状况吧。这样称不上是舒适吧。”
北本先生的话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处理好车内的人际关系,至少还可以找出一条生路。不过……我想希望不大。”
北本先生刻意压低的话语随即被一阵怒骂声盖了过去。又是刚才那个穿红衬衫的男子。
“这班列车到底要停在哪里?把我们都当成傻瓜吗?谁去把车长叫过来!各位!你们都不在意会变怎样吗?”
北本先生耸耸肩说:
“即使是那种人也有他存在的意义。只要有个像他这样歇斯底里的人,反而就会让周围的人冷静下来。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该不会连我们也被牵连进去吧?”
耕平用有点讽刺的语气反驳之后,重新观察那个红衬衫男子,他大约三十出头,头发虽不长,鬓角却很长。
“至少我不会被牵连进去。耕平你也是吧?难道你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一个只有声音大、又歇斯底里的男人吗?”
“我办不到。”
“很好,看来我俩都不是一九三○年代的德国人。”
“先不提这个。对于刚才的怪现象,我倒想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早说过了,我不是怪异幻想文学的什么权威或专家,我只是那些专家的赞助者罢了。”
“话虽如此,至少你比我了解吧?”
“那你对这种现象到底知道多少?又能够判断多少呢?”
“我是个大外行。我所知道的恐怕不及北本先生的十分之一,我也不相信这种事。”
“耕平,‘知道’和‘相信’是两回事。就像我知道耶稣基督存在,但却不是基督教徒一样。”
话题又被岔开了。
穿着红衬衫的男子仍然继续怒骂着。
“你们这些人都有毛病吗?为什么一点也不紧张呢?大家应该一起到车长室去抗议才对啊!”
这时有另一名男子仿佛举有听见怒骂声般从走道走了过来,站在来梦他们面前。
“对不起,可以让我坐在这里吗?”
他应该比耕平大三、四岁吧?穿着白衬衬和长裤,厚实的肌肉都快把衣服撑开了。
“你不加入那个人的行列吗?”
“急也没用。只会让肚子饿而已,没有好处。”
他在北本先生对面坐了下来。
“对了,我叫做根岸承一郎。关东大学交通研究会成员,今年第一次顺利的升上五年级。”
“五年……你是医学部的学生?”
“不、我是商学部的学生。我和同伴们发誓要在毕业前坐遍的所有路线。结果花了四年还没实现目标,所以只好留级,真是本末倒置到了极点。”
他毫不在乎地笑着,接着露出了十分认真的眼神。
由于根岸做了自我介绍,所以北本先生和耕平也都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而来梦依然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能在这里碰面也算是有缘吧?虽然这个环境无法让人感到愉快,但还是请多指教。”
“身为交通研究会的会员,你对这个情况有什么看法呢?”
“问题就在这里。照地图和时刻表来看,我们坐的车子应该早就到会津的若松了,但实际上却不是如此。”
根岸确认过乘客们的想法,继续地说着。
“福岛县的确很大,但即使是在山岳地带,也不可能开这么久都没靠站。而且我刚才还注意到,这班列车一直往前直走,没转过半次弯。”
根岸把声音压低,看着耕平他们三人。
“日本没有一班列车可以直线行走超过一百公里。除非日本比你我所知的要大,否则绝不可能。
“那么,年轻人你的结论是什么?”
“不管这是哪里,都一定不是日本。”
根岸一本正经的说了出来,然后津津有味的注视着他们三人。
Ⅲ
穿着红衬衫的男子气急败坏的朝着他们走了过来,木制地板被他踩得吱吱作响。
“我不想再继续搭这班令人倒胃口的车子!我要下车,别阻止我!”
“我们不会阻止你。不过,要下车是不可能的。”
根岸平静地回答,但对方却加以反击。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
“这班车是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在前进着,如果跳车只是骨折就算命大了!”
男子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正在指责自己的根岸,却又不得不默认他的话是对的。
北本先生在这时出来打圆场了。
“可以告诉我们该如何称呼你吗?否则谈起话来还真麻烦。我叫做北本……”
“我叫做串永正广,是山手人材开发中心的讲师,另外还担任少棒教练。”
“原来如此,接下来你会参选市议员吧?”
北本先生淡淡的语调,让这个叫做丰永的男子,完全没有发觉北本先生是在嘲笑他。
“对了!至少该去看看是谁在驾驶这班车。有勇气的就跟我去机房看看!”
他的表现不禁让人觉得这个男的一定喜欢指挥别人,一开始先大声嚷嚷,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强行将所有人带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八成他在人材开发中心时,也是用这种方法。
北本先生边笑边摸着下巴。
“我们早晚会知道,他是只会发牢骚、或是真的有领导能力的人。”
“就算他真的有领导能力,也要看发挥的时机和状况吧?”
看来根岸也很不满,他显然并不认同丰永是个理想的领导者;不单只有耕平对丰永反感。
“嗯……如果他是三、四十年前劳工团体的领队的话,说不定还挺优秀呢!”
北本先生一边摇晃着空啤酒罐,一边如此评论着。
由于没有人愿意与勇敢的丰永一同行动,他只好一个人朝机房走去,事到如今,总不能连自己都不去看看。
“耕平不去看看吗?”
“去了也没用。”
“为什么?”
“反正机房的门打不开。即使打开了……”
“即使打开了会如何?”
“我想,机房一定没有人。”
与其说这是耕平的想像,不如说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光景。他不确定是在电影或是小说中看过,但是碰到这种情况,车长大多不在列车上。
结果在四十七秒后出现了。回到车厢的丰永铁着一张脸,发出来的声音尖锐而颤抖。
“不行,机房的门打不开,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耕平果然猜中了,但没什么好高兴的。或许是因为啤酒的缘故,他的思考无法集中,像榕树枝一样多的疑问,在耕平脑中形成一片丛林,而那些没有头的雕像们,则在树根之间跑来跑去。
丰永好像继续在那边说着大道理,耕平却一点也不想听。他将手肘撑在窗缘,闭上了眼睛。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睡着,然后将一切都当威是在作梦。
“耕平哥哥,你喝醉了吗?”
耕平张开眼睛,看见来梦正担心地望着自己。他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和窗外的汽笛声重叠在一起。
“我不要紧……你别担心。”
耕平尽量想让来梦放心,而丰永仍然大声地演讲。总之,他就是要大家同心扭转现况,突然,他要耕平发表意见。耕平虽然厌恶他以领袖的态度自居,也说了一些话,因为如果什么都不答,他一定会纠缠不休,直到自己回答为止。
“我想不需要采取任何行动吧?只要继续坐,列车总会到达某个地方。”
“那你说说看,列车是什么时候、又会开到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那么你又怎么保证像这样吵闹,情况就会好转?”
“什……!”
丰永这个人,有强敌出现精神反而会更好,果然适合当劳工团体的领队。他在人材开发中心的时候,八成也是对着前来进修的社会新鲜人们大声地斥责吧?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啊?吵架是不能解决任何事情的!”
根岸冷冷的声音,阻止了他们继续吵下去。北本先生则保持沉默,似乎正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
“车子快要转弯了……!”
来梦的声音充满紧张的情绪,而这情绪连带地也传染给耕平。
“你知道?”
“嗯!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所以别想太多。”
“嗯……”
“你们在说什么?”
丰永沙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们在说小孩子所做的梦。”
“小孩子的梦何必当真?看你一副认真的样子。”
“不关你的事!”
耕平的态度让丰永气得龇牙咧嘴。在丰永看来,耕平简直就像是刚被送进人材开发中心,不成材却爱反抗的公司新人。
“让我和那孩子说话,我有事要问她。”
丰永的双眼亮了起来。因为他现在正处于非常不愉快的状况,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让他发泄的对象,而且还是个稳赢的敌人,他认为只要自己高傲些,对方就会臣服于自己。但是耕平却拒绝了他。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根本不是想和她说话,只是想威胁她罢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向小孩子夸耀你的力气。”
“你欠揍吗?”
丰永眯起眼睛,他的身材虽然比耕平矮了五公分,但是他的体格可赢过耕平许多,从“你欠揍吗?”这句话看来,不但看得出他性格上的粗鲁,也可见他对自己力气的自信,虽然耕平可能打不过丰永,但是只要他有那个意思,耕平也准备奉陪到底。
当恐惧冲昏人们的理智时,来梦就会成为所谓的“魔女”而遭到群众的猎杀吧?趁现在只有丰永有“猎杀魔女”的想法时赶紧打消它,一旦他的情绪传染给其他人,那就糟了。
不知从何时起,耕平已担任起保护来梦的角色。虽然他自己仍是需要监护人的年纪,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护来梦。
Ⅵ
丰永冷笑着。如果他穿的是长袖衬衫,恐怕现在正卷袖子准备开打吧?当耕平站起来时,根岸低声叫喊着:
“列车转弯了!”
一瞬间,所有的乘客都向列车行进方向的左边车窗偏了过去,身体的感觉告诉人们,列车正往左边弯去。
到刚才为止,所有乘客的眼光及兴趣都集中在丰永的身上;没想到才一下子的工夫,他就被大家遗忘了。丰永就像猴子山中被抛弃的落寞猴王,连他想要单挑的对手,都无视他的存在。
这时候,耕平才第一次注意到车厢内的人数:除了来梦、北本先生、根岸、丰永和自己五个人外,还有两位男性和两位女性,一共是九个人;人数足够组一支棒球队,只不过这支球队毫无默契,恐怕赢不了任何一队。
和来梦及北本先生一样,耕平把额贴近了玻璃,放眼望去一片黑暗,唯一的亮光来自车厢内的照明。在毫无边际的黑暗中,成列的雕像立在那里,而且少说有五座。
雕像沿着铁轨排列,反射着从列车传来的亮光,但是,耕平看见雕像的样子,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雕像穿着罗马式的宽衣,其中一座还有着狮子头,耕平没算清楚雕像的数量,也许是六座、也可能是七座。
“可以请你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吗?”
丰永以阴沉的语气逼近耕平,用阴惨的眼神注视着来梦,他的目光就像一个斥责不良学生的老师一般。
“这小鬼一定知道些什么!列车一转弯就看得到雕像所代表的意义,她一定知道!”
老实说,耕平满赞成丰永的意见。但是,耕平丝毫不苟同他的做法,他只会将真相逼入深渊,到最后却救不了任何人。
“说!你想把我们带去哪里?有什么企图?”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还想叫你们告诉我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叔叔的!”
“你以为你骗得了我吗?”
“你够了没?”
耕平大声骂了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截的男子,两人又再度点燃了战火。丰永也因为再次吸引了众人的注目而精神奕奕。
“别闹了。打架也解决不了事情,不是吗?”
丰永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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